“六殿下,我能找二姑娘出去说会体己话吗?”张娘子靠在槅扇门处问。
“不可。”闵天澈又翻了一页膝盖处的书,断然拒绝。
赵长翎觉得这家伙太落人面子,今天好歹是人家的喜事,人家找她说说女儿家的话,他怎么也要小气。
“殿下,我跟张娘子说会子话就回来了,我可以找李公公进来陪着您啊。”长翎朝他不满道。
“说话而已,就在这里说吧。”他盍上了书,黑瞳幽幽的。
“这...”长翎看了看张娘子为难的眼神,有些被气笑,“咱们说姑娘家的秘密,殿下您是不是也要听?”
闵天澈没有会意过来赵长翎说得“姑娘家的秘密”是什么,只当她说“秘密”二字而已,于是道:“她的秘密,本宫知道得不少,至于你的,到该说说与本宫听。”
长翎看着他一副“今天非要让你俩在我面前说”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她正想朝他下强硬命令,不想张娘子率先低了眉道:“无妨,那我就在这跟二姑娘说。”
第49章 ···
长翎也没有避讳闵天澈的存在, 全程真的就把他当作不存在一样,一把冲到张娘子跟前,握起她的手, 甜甜地喊:“姨母”。
张娘子听了一愣,又是心酸又是悔疚,顿时就屈膝朝她跪了下来:“二姑娘!张颖当不得...当不得您一声姨母。”
长翎忙扶起她, 笑:“说什么呀?您跟我娘义结金兰了,日后便是我姨母,而且我在侯府这些年,姨母比起长翎的亲娘对我还好, 这一声姨母您有什么当不得的。”
“我过来也是想跟二姑娘说此事的。”张娘子抹了把泪,反握住长翎的手道:
“在出嫁以前,我觉得我若是没同您说清楚这些事,我这辈子也不会好过。这件事情, 我也是征得了您舅舅的同意, 统一了意见, 最后才成全我,让我在出嫁前对你说出来。”
张娘子深呼吸了几口气, 有种即将要解脱的感觉道:
“二姑娘,对不起。其实当年侯爷要把您换成大姑娘时, 卞家已经知道他和端木氏以及那个私生女的事了。原来这事情,你舅舅是可以帮你出头的。但问题是...当时你娘满心满眼的都是侯爷, 侯爷那时候把你娘哄得像个小姑娘, 所以,侯爷就拿这一点,来威胁你舅舅。”
“他说了,把那私生女抱来侯府当嫡长女的事, 他是势在必行的。倘若你舅舅插手,他就要向你娘如实地说出自己和端木氏的关系,还要告诉你娘,当年娶她只是迫于你舅舅的权势,并非曾真心爱过她。”
“你娘和你舅舅关系最亲近了,那些日子她同侯爷如何好的事,侯爷随便借花献佛送她一件别人送的东西,她都能抱着一整夜笑得睡不着,何况那时候她刚生产完,又有心疾,更是接受不来刺激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说到这里,张娘子眼眶红了一圈,低下了头。
“我是...我是罪臣之女...因为,因为祖上曾对卞家有救命之恩,所以卞家一直掩护着我,加上...”她看了坐在轮椅上闵天澈一眼,“反正六殿下也都知道了,我就不怕说。”
“那时候,外边有仇家来追杀我,朝廷也在四处找我。你舅舅需要侯爷的帮忙。代价便是,要将您送走,把侯府嫡长女的位置,让给他的私生女。”
长翎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
就在张娘子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时,她突然开口问:“那...舅舅知道我被送到哪吗?”
张娘子叹息道:“刚开始,你舅舅就安排了一个妥善的人家收养你,你爹阳奉阴违,他怕你舅舅能找到你的话,日后还会带你回来,威胁到他私生女的地位,所以,他瞒着你舅舅,偷偷将你往南边最穷僻的地方扔。”
“后来你舅舅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在一对姓宋的夫妇那里打探到你的消息,那个时候,我的危机已经解除了,你舅舅也已经握有大权,甚至位置比侯爷还高,你舅舅便用自己的权力,威压着让你爹把你找回来,同时也联络了宋家的夫妇。”
长翎点了点头:“所以,是舅舅让我回来的,不是我爹娘。”
“二姑娘,张颖对不住您!”张娘子眼眸绯红,又一次跪倒在地求她原谅,“要不是因为我...您完全不用在外受苦那么久...卞家为了还我的恩情,可我张颖何尝不是亏欠姑娘甚多,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姨母...”长翎伸手过去,弯了弯唇笑着,朝她递出又娇又软的手。
张娘子抬起泪眸。
“那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长翎的声音又甜又轻,听得人内心一阵阵愈合,“你看看我的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
“长翎虽然幼年运气不济,但后来运气倒是不差,尽是遇上些生命中的贵人。”她眼睛弯弯的,里头像淬了光,“像我宋家的阿爹、阿娘和奶奶,还有回到侯府之后,姨母总是想方设法把最好的都留给我,尽心爱护着我,那年我掉河里遭了难,还有贵人来救...这么一想,其实啊...”
长翎笑:“我的运气真的蛮好的。”
张娘子是抹着泪走出房间的。
原本以为长翎多少会怪自己,哪怕将她骂一顿也好,偏偏她像个无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往往就让她心里越难受,越是谴责得自己深。
闵天澈推着轮椅跟着她出房间。
等他关了槅扇门,把赵长翎留在屋里,他指了指能看得见这个房间的拐角处,对张娘子道:“咱换个地方聊聊。”
张娘子用帕子拭了拭泪,点点头跟上去。
闵天澈把轮椅推到廊道口,眼睛一直盯着赵长翎房间的门,同她道:
“本宫就跟你长话短说了。你是什么身份,本宫比你认为的要知道得多。说自己是罪臣之女,也说得太轻了,东昭国的长公主殿下。”
张娘子愣了愣,“六殿下,二姑娘她...”
“本宫告诉长翎说,你是东昭细作。”
张娘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就说嘛,人都不能完全的真诚,说些什么鬼话来哄人给你原谅啊。”闵天澈嗤笑道。
“你要是想赎罪,拿出点诚意来,本宫这里,正好有个机会。”
张娘子猛地抬起了头。
·
花轿要在午时的时候上门,新娘子已经被送进闺房紧锣密鼓地装扮起来。
这时候,宫里有人迎门了,看那仪仗,竟是皇后的仪仗。
“皇后娘娘到!”
小太监尖着嗓门喊的这声让在场的人彻底纳闷起来。
当日皇上的确在千指山上举行了立新后的仪式,但是...不是听说新后在仪式之后就失踪了吗?
等赵月娴一身皇后的翟服从轿子上下来,大家错愕的同时,连忙跪下给新后跪礼。
外院有消息传来让人通通到前院去迎接皇后娘娘时,所有人包括今天的新娘子都不得不盖上盖头前去迎驾了,只有闵天澈拉着赵长翎,不许她离开房间。
“皇后?他们说的皇后,是赵月娴吗?”长翎有些惊讶,“她已经被释放回来了?”
闵天澈一副淡然的表情,继续翻着膝边的书页。
长翎不确定这家伙对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先前她未嫁他时,他痴慕赵月娴的消息弄得满城风雨,然后一个他迷恋如此深的女子,他竟然可以说出“挖她眼睛供起来”的话,还设局让她给东昭皇拐了去。
虽然赵长翎很讨厌赵月娴,但她还是要问:“殿下,您确定我们不用上前接驾吗?您...皇后刚死里逃生回来...您...这真的不必去看一看?”
闵天澈突然盍上了手边的书,伸手将她猛一下拉进了怀里,等她错愕不已,倒伏在他身上时,神经病他突然扬起一掌,反侧着就往她昏睡的穴位劈去。
赵长翎瞪圆了眸子,片息的功夫就躺倒在他怀里熟睡过去。
房屋安静得有些清凉,闵天澈感觉空气也新鲜了,他伸手揽着她,伸出一指往她脸上打得软肉戳了戳,淡淡道:“真吵耳。”
外院,赵月娴由十二个宫婢在身后簇拥着,有的给她提裙摆,有的给她遮阳架起绫罗华盖,好不奢派。
这会儿她朝黑压压伏下的脑袋里用眼神四下寻找,试图要找到赵长翎的身影。
可眼睛望穿了也都没有找到她。
她脚步停在新娘子跟前,面上维持着端庄道:“本宫的二妹...竟然不来参加张娘子的婚宴?”
张娘子顿了顿,揖手回禀道:“回娘娘的话,二姑娘身子不舒服,在里间睡熟了爬不起来,请娘娘见谅。”
赵月娴听了,忙往人群处几个悄悄抬起眼来面生的几个宾客看去,那几个宾客眼神沉敛肃杀,从进入卞府以后就一直垂着头忙饮宴,一直没有跟周围的人打交道。
而那几个宾客得了皇后娘娘的眼神示意,悄悄地又敛了眉,袖下的手护紧了藏在内里的渗了剧毒的刀匕。
“行了,都平身吧。”赵月娴拖曳着长裙裾,在跪伏的人群前又扫去。
经过卞氏的时候,卞氏眼睛泣红,压抑着袖里颤抖的拳头,始终不肯抬头去看她。
而赵月娴也毫不在意,只是轻轻一个冷眼飚过去,装作不认识卞氏一样。
卞健明在旁边扶起了卞氏,拍着她的肩膀,用眼神死死地示意她。
·
宴席如常进行,新娘子回了后方梳妆打扮。
赵月娴在前院坐了一会,隔空对不远处的几个宾客打着眼色,一边说要进内间看看抱恙的妹妹。
赵月娴被请进了内院,同时也有一些女宾也跟着一起进入内院看新娘子,有两个刚才同赵月娴隔空对望的面容肃冷的女宾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可二门的几个守卫却独独把那两个女宾拦了下来。
“二位很生面孔,好像不是城里老爷的太太啊...”
其中一个女宾福了福身道:“我们二人是刘老板新纳的小妾,的确不一直在藁城。”
“把小妾带来这种场合...”那侍卫皱了皱眉,果真是些粗俗商户人家的作风。
可卞健明庄子上有些生意往来的乡绅,确实不时就纳几房妻妾,带着侍妾到处招摇,也就见怪不怪了。
“二位请留在前院歇息吧,后院地方不准人随意进出的。”
于是,那两名女宾被挡了下来,朝已经进入里头的皇后遥遥对了对眼。
赵月娴要进去长翎和闵天澈歇息的厢房时,被李公公在门外挡了一挡。
“娘娘,这个时候...殿下和皇子妃在...不是很方便呢。”李公公故意说得有些暧昧,一脸为难的样子。
赵月娴装作没有听懂,抬手就要开门,“本宫知道二妹不舒服,所以想带回宫中,由本宫信得过的太医医治,这样也不行?”
李公公低着头,不敢吱声。
赵月娴推门进去,笑着一声“妹...”字刚出喉咙,就发现房间里有一道雄狮豹子般犀利的眼神朝她瞪来,把她瞪得后背一抖,刚踏进去的脚很没志气地缩回去了一些。
第50章 ···
房间里, 闵天澈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一个穿湘妃色衣裙的女子,身上外袍微解, 搭在了二人身上。
见两人身上衣衫.不整,疯六那眼神像要将人剥皮拆骨一般,赵月娴也只稍稍犹豫了一会, 就坚定地踏了进去。
闵天澈一副冷漠的表情,丝毫没有要对她行礼的意思。
赵月娴大概也意料到了,为了避免让自己尴尬,只得一进来就赶紧说:“你们俩都无须行礼, 本宫只是听说二妹身子抱恙,过来瞧瞧她。”
赵月娴一味地维持着她皇后形象的端庄大方,不停地同闵天澈寒碜着话家常。
可这疯六似乎连怎么给人留余面都不会,像块冰块似的杵在那, 良久才冷冷道了二字:“真吵。”
赵月娴的脸僵了又紫, 凤绣的袖子下, 指甲死死地掐出了血丝,眼眶红了又红, 但为了维持端庄,硬是忍着没掉出泪。
赵长翎这个小杂种!破坏了她和爹的感情, 还令她爹被发配流放,而她...她好不容易趁着东昭皇发疯, 自己滚下山丘后侥幸活命, 抱着那兵符逃回来,然后,又在进城的时候被守城的士卒诸多侮辱。
凭什么!凭什么那小杂种嫁给了一个残废的疯子!还能在疯子身边混得风生水起,备受众人喜爱, 在皇子府舒舒服服地看她笑话,看她被人掳拐!
而她呢?
她的皇后位,是她自己用性命换回来的!从不靠人!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当皇后是理所应当!小杂种就该去死!
可是...可是她就不明白了,明明已经是皇后,在这疯子面前,为何她还要矮人一截!凭什么!
赵月娴掐紧了拳头,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笑着终于露出利牙道:“二妹出生时身子亏欠,本宫刚好宫里收了个医术高的太医,这太医性子桀骜,恐怕不肯亲自登门,需要二妹随本宫进宫一趟。殿下,恰好陛下也有事找你进宫,你们俩随本宫走吧。”
说着,赵月娴已经让身后的小太监把皇谕也拿过来了。
看来,赵月娴是有备而来的。
闵天澈并无过多抗拒,只是轻轻抬手将领口一拽,露出了些许锁.骨,赵月娴下意识扭头回避,但又惊觉自己如今是皇后,那样退避的姿态略憋屈了。
当她又皱着眉想正色的时候,轮椅上的男子朝她冷嘲了声:“娘娘还不滚,是想留下来看本宫换衣吗!”
赵月娴:“!!??”难道无人记得她现在是皇后吗???
于是,她只得憋屈地退了出去,转身待在游廊里等六皇子和皇子妃换好衣物出来。可越想又越觉得现在那样子颇像那等在檐下随时听令的家奴,便只嘱一小太监留下,自己带着一群人派头充足地出了二门。
等六皇子抱着赵长翎坐着轮椅出来,赵月娴早就已经在卞府外准备了一架轿子。
赵月娴看了一眼闵天澈抱在怀里熟睡的女子,一如既往地爱穿湘妃色裙裾,头发散乱地粘连在颊边,面容看上去确实有几分苍白憔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