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宁晓得朔明君并不会贸然将南辛带出来,铁定是南辛缠着他要下凡。
她抬手,弹南辛的脑门,一副严母的口吻:“说实话!”
南辛摸了摸额头,委屈巴巴道:“孩儿想娘亲和爹爹了,所以就求着朔明君带我过来瞧瞧。”
果没料错,姽宁问道:“你怎么晓得我和你爹爹在这里?”
南辛老实交代:“雪狼带我去地府找阎王,阎王兄与我说的。”
姽宁扶额,这么快就喊上阎王兄......也不晓得她不在的日子里,这小家伙去地府对阎王做了什么,辈分都平了。
南辛扯了扯姽宁袖口,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道:“娘亲放心,我与朔明君假装父子,去庙里烧香供些斋果,顺便瞧瞧爹爹,保证不会露馅的。”
只要他软言软语的恳求,姽宁从来就没法硬下心拒绝。果真父子,一个个将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拿捏得准。
罢了罢了,既是装作上山拜佛的,倒也无碍。
姽宁只叮嘱:“烧香不必,供些斋果就行,至于这些香烛,直接给庙里的僧人,他们收着就行,你尊位不低,不必跪拜。”
“嗯!”南辛笑咧开嘴。
*
三人进入寺庙,姽宁隐身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浮生出现,姽宁小声在南辛耳边:“那位身形修长的小僧,就是你爹爹。”
南辛和朔明君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东南侧有个和尚正跪在团蒲上,一手执佛珠,一手提法钟,双目微翕,念诵佛经。
南辛看得满意,心中啧啧夸赞:果然是爹爹,下凡当个和尚也是最俊的那个。
人见过了,斋果供了,香油钱也给足了,姽宁便催促二人离开。南辛虽想与爹爹说两句,却也知不合时宜,恐扰了爹爹历劫,只能依依不舍的离开。
踏出大殿时,恰巧遇见正走来的住持。
那住持见到南辛,慈眉善目的面容先是一愣,骤而露出些许惊诧,将他叫住:“小施主请留步!”
姽宁一看,不妙,这老和尚果然有双慧眼,定是瞧出了什么。
住持吃斋念佛足有一百零六年,佛法记心中,佛光照印堂,练出一双能观牛鬼蛇神的法眼,豹子精见过他超度亡魂,便是他法力的表现。
那法眼定睛一看,便可见南辛身罩紫气、头顶祥光,不是泛泛凡辈。
南辛转过身,学着他双手合十,问道:“老师父叫我?”
他有礼回问,语气不卑不亢,神情从容不迫,颇有帝王将相的端正。住持和蔼一笑,躬身道:“多谢小施主光临敝寺,施以香油,祈小施主福康安顺。”
就这短短几句,姽宁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暗暗庆幸自己没出现在他面前。
南辛离开后,住持仍站在门前目送。
“那位小施主有何特别之处?师父要与他作揖。”二弟子不解,往日纵然接见达官贵人,师父也不曾在行礼时将手低于对方腕下。
住持笑了笑,语焉不详的说:“若非怕惊扰,就是跪拜也该。”
二弟子瞠惑,住持从来只跪拜佛堂里的佛尊,怎要跪拜一个小孩?
***
午膳过后,大师兄清点布料,所剩的布匹不足缝制过冬的衣裳,便吩咐浮生与三师兄下山去买些布料。
抵达镇上,浮生正要随三师兄进入布行,侧身不经意瞧见姽宁从左前方一间面馆出来,他即刻顿住脚步。
这几日时常挂念她伤势,想送药膏,却不知她到底住在哪个山头,今日着实巧。
浮生伸手掏了掏袖袋,里头有瓶药膏,是他早就备好的。
忽而,她朝面馆嫣然一笑。
她的笑仿佛有感染力,即便隔得远,也令他觉得心间温暖。他握着药膏,欣然起步,正要大大方方上前与‘救命恩人’打声招呼。
只见一身形魁梧的男子,带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男童从面馆走出,二人来到姽宁身旁。
那男童朝姽宁笑得欢喜,一声清朗的:“娘亲!”如同晴天霹雳,在浮生眼前炸开。
周围的嘈杂渐渐远离,视线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和她喜笑颜开的样子。
画面温馨,头顶艳阳高照,却似凉风灌体,冷飕飕。
***
夜里,浮生独自跪坐在大殿,默默念诵金刚经。
他原本是想借念经来肃正心神、摒除杂念,却是越念越浮躁,脑中有关她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
一卷念毕,他懊恼的叹了一口长气。
假若念经时,心境不纯、杂念横生,是对佛祖大不敬。
他只好将经书放下,与佛祖跪拜,心中自责:“望佛祖宽宥弟子的罪过。”
他起身离开大殿,去往静思亭反省。
待到静思亭,他坐在石凳上,默然沉思许久。心中的杂念就像汹涌的潮水,只会一道赶着一道将他思绪淹没,谈何静思。
浮生又是一叹,伸手从石桌上的蓄水盆中蘸水于指尖,在石桌上写下:‘她果真是土匪头子吗?’
“你问我吗?”一道声音猝然在他上方响起。
浮生猛抬头,就见姽宁从亭子的顶柱上纵身一跳,落在地上。
她走上前,毫不见外的坐在他对面,指着自己的脸,问道:“我看起来不像土匪吗?”
他着实受惊,这人一会儿出现在后山,一会儿出现在屋顶,真像只夜行的猫,行踪诡秘。
他暗暗镇定下来,指了指她身后,问她伤势。
姽宁扭了扭后背,道:“差不多结痂,也不怎么痛了。”其实已经愈合,她可不能说实话。
浮生听言,终于放心。
他默然坐着,她将他望着。她眸光似月色般轻柔,他不禁疑惑,如此温柔的神色,不该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吗?
譬如,她的夫君……
浮生心中受百般疑惑困扰,终是蘸水,直截了当:‘可曾婚配?可有孩儿?’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姽宁给问住了。
她当然有丈夫有孩子,可她接近浮生的身份是个凡人,一个尚未嫁娶的土匪头子。
却不想,这犹豫的片刻,浮生已在她迟疑的神情中猜出了实情。
她果然成了婚,今日所见的男子应该就是她的夫君。
浮生明知这与他毫不相干,她对他有恩,他只需关心她的伤势。
可心中不受控制的生恼,甚至想要质问,既然已有家室,为何那日还要将他抓去洞里,说那些要与他快活的话,甚至对他动手动脚。
而那晚受伤后,她甚至捉弄的问他能不能娶她。从一个有丈夫和孩儿的女子口中道出,实在不妥。
实在是不知.....
‘不知羞。’
姽宁看着他在石桌一笔一画写下的三个字,愣了半晌。
她以为浮生不过是怀苍的历劫之身,就算他不喜欢她,那也不过是另一个人,没什么好在意的,只需帮他顺利历劫就好。
可她委实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这三个字,犹如三把尖刀,猝不及防划过心口。就算被豹子精抓破后背,都没这般疼。
第68章 和尚不能做的事,我偏要你……
姽宁将他看着, 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些情绪,可以说服自己:他只是写错了,用错了词。
可他投来的神色格外严肃, 犹如腊月的池水照她头顶浇下,凉透她的心。
为何认为她不知羞?是因初次见面时, 她在山洞调戏他?
可他们第二次在后山遇见,他瞧着也未因山洞的事而生恼,反倒挺身将她护在身下。
不过几日没见,怎么突然冷脸?
但她联想到的, 也只有这个原因。毕竟山洞那晚, 他的确被她惹怒。
姽宁微垂眼,沉默下来。
而坐在一旁的浮生, 早在写出这三个字,就后悔了……
尤其见她原本清亮的眸子倏然黯淡下来, 那隐隐闪现的水光,似乎是强忍的泪。
他恍然意识到, 自己受到情绪驱使, 将话说得太重。至少他该先衡量一番,毕竟她豁出性命救了他, 他怎能如此计较!
浮生皱着眉, 嗫嚅欲言。话语滚过喉咙, 却发不出声, 因为他是哑巴。
他伸手蘸水, 必须写些什么,真心实意的道歉。
手指点在桌上,晕开一团水渍,却没想清楚该如何下笔....
他迟疑的片刻, 姽宁蓦地抬头,眼中光色尽敛,任他看不出情绪。
她几分自嘲:“我是个土匪,性子总比寻常女子放荡许多,见小师父长得俊,便有些难耐。那日对小师父多有冒犯,而今你责备我不知羞,往后咱两一笔勾销。”
并非责备,他从未想过责备!
浮生急得要解释,但手指的水已干,画不出第二笔,他忙要再蘸水。
怎料姽宁看也不看,起身就走。
浮生起身连忙追去,她步伐飞快,两下跃上围墙,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四周复又安静,浮生挫败的垂下肩,怔怔望着远处。
悔恨和懊恼从心中涌出,反复纠缠,令他心不能静、神不能宁。
***
五日后的深夜,浮生于大殿念完三卷金刚经,便转步来到住持屋前。
他双手合十,端端正正的跪下来。
直至拂晓,他作揖叩首,心中念道:‘师父……’。
“进来吧。”天未亮,住持便知他跪在门前,想必是有无法排解的苦恼。只等他自己静默些时辰,听其磕个响头,便将他唤进来。
屋内,住持已穿好僧袍,盘坐在榻上。
浮生关上门,上前又作揖,正要行跪拜礼。住持指了指案桌上的笔纸,道:“你且将心中所虑所扰写下,再递与为师。”
浮生转身取来笔墨,跪在住持榻前的团蒲上,一字一句:‘弟子近日因俗世困扰,念诵金刚经、楞严经、圆觉经,始终心烦意乱,无从解脱。懂其意,难参悟,心有千结万惑,理不顺,复添愁苦。望师父指点明路,助弟子扫清迷雾。’
住持看过,便问:“俗世为何般?详尽写来。”
浮生写道:‘师父可还记得,前些日,弟子与师父请罪,有位仗义的女子于豹子精爪下将弟子救下,弟子擅自将她接入寺内治伤。’
原来是动了凡俗之心,住持心如明镜,慈眉弯起一抹笑意,道:“是以,令你心中困扰之事,与那位女施主有关?”
浮生点点头,坦白写下:‘弟子这几日情绪起伏,皆因她,心神难宁,也为她。见她笑,便似心头绽花。闻其声,便似喜乐在耳。听闻她有夫有子,弟子怀嗔在心,有气有憾,甚至口出恶言,骂她‘不知羞’。见她黯然离去,心头又似灰雾笼罩,愧疚难当,怏怏不乐。’
‘这几日,弟子日夜念诵佛经,对她有家室一事已释怀,那是她的私事,与弟子的确无关。却无法释怀那晚口出恶言,将其中伤。几日未见,心中甚至有一股不可为而偏想为的冲动……’
住持看罢,道出他未言明的心思:“想去见她的冲动?”
浮生绷着脸,自责不已的点头。
身为佛门弟子,六根未清不说,甚至被情绪左右,贪嗔犯尽,怎不自责。
住持将纸张叠好,放在一旁,一语点破:“是为心动,萌生情丝。”
情丝....浮生目光颤了颤。
他隐约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无法接受,一直逃避,因为动情是犯忌。
而当这个词在心中默念时,心口仿佛真有一丝丝东西绕出来,渐渐在脑中盘出她的面容。而当他拼命想甩开这些画面时,那些情丝便紧紧缠住心口,勒得他苦痛不堪。
浮生暗暗呼两口气,平静下来,再写:‘弟子该如何拔除情丝,摒除七情六欲,修成佛门正体。’
住持蔼然一笑,道:“我佛慈悲,并非不讲情,也非断情绝情。佛为普渡苍生,必然对苍生有慈悲之情。为天地是情,为蜉蝣亦是情。
“女子与苍生是何关系?”住持忽问。
浮生想了想:‘女子为苍生。’
住持又道:“为何不将她比作佛需普渡的芸芸众生?你若心怀慈悲之情,亦可将其比作亲人亲友,姊妹兄弟。若是执念为男女之情,必定心生邪念,怀有淫思。”
浮生曾梦见与姽宁肌肤相亲,便是淫思滋生。他双手合十,悉心听住持讲法。
住持继续讲道:“淫欲滋生恶习,伤及精气、损及心神,更祸及你处事方式。你当将慈悲之情为你渡人之本,却不可耽于淫邪之念。”
这夜,浮生与主持在屋中谈了许久,直至傍晚。
住持字字箴言、句句点拨,令他茅塞顿开,混沌的思绪豁然明朗。
而后,浮生闭门在禅房研读楞严经,对于佛经的领悟又与前几日受心绪束缚时所悟大为不同。
六日后,住持与他说:“若要解除心中困扰,便需亲自登门致歉,将恩怨化解。”
浮生领会其意,次日大清早就下山,去镇上打听附近哪里是女土匪的山头。
众人以为他要去感化土匪,皆劝他:“土匪心性恶劣,不通情理,无法教化,小师父莫要误入狼穴,被那女土匪给吃了。”
浮生谢过众人,执意要去土匪山头。最终听闻附近的确有个女土匪,就在西山的小丘上。
*
却说多日未曾出现的姽宁,哪里真在山头当土匪,却是被浮生气得不想搭理。
她游山玩水几日,想消消气。而后心中仍有气未纾解,又跑来地府,叫阎王上酒。
她将阎王一顿好说:“投胎投哪儿不好,非得让他投去寺庙当和尚。和尚就是冥顽不灵的石头,心是石头做的,浑身都是石头!”
原来是被大帝给气着了,阎王赔笑道:“业障劫原本就是不可控,转世去往哪里皆由劫定,既是和尚,帝后不也放心了,和尚六根清净,不谈情。”
就是因为不谈情,才更气!姽宁愤愤仰头喝两口。
酒兴正浓时,一名鬼差匆匆跑来,叫道:“不好了,大帝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