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虚弱到连咽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单纯只是……她不想喝。
长时间的伤痛不止折损体力,还消磨意志。半梦半醒间,乔安娜一直在自问:她还有必要坚持吗?为了坚持而忍受这么多苦难,值得吗?
说到底,她不想死,却也没什么非活着不可的理由。她这一生最重要的几个目标都已经达成了——养子养女们都好好的,辛巴马上要成为一个狮群的新狮王,艾玛带着外孙们活得潇洒自在,丹也有了合适而称职的抚养者。
她领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尽职尽责地照顾他们、保护他们、教育他们,再目睹他们从身边离开、奔向独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作为一名母亲,她这一生勉强称得上圆满了。
虽然死在盗猎者手上是她最不喜欢的归宿,但跟包扎、换药和烈酒洗伤口等等折磨比起来,这点小遗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综上所述,乔安娜失去了求生欲。
她知道,她的伤势很重,身体失血过多,伤口发炎化脓。只要她不补充任何水分和抗生素,不出两天,脱水或感染就能迅速夺走她的性命,让她解脱。
乔安娜的自暴自弃太过明显,除了纳尔森之外的所有人都觉得她活不成了。
有不长眼的还专程跑来劝纳尔森:“算了吧,不就是一只花豹嘛,稀奇是稀奇了点,但也不是没有。跟我们头儿搞好关系,让他再抓几只给你就好。至于这只,不如趁它身体还没僵硬,赶快先把它的皮剥下来,这时候的毛质是最好的,柔软、顺滑又有光泽,等它咽气了质量就不……”
大概是纳尔森的眼神太过可怕,他越说越没底气,最终识趣地住了口,默默走开了。
赶走好事者,纳尔森再转回头来时,又换回了之前耐心而殷勤的模样。
他把乔安娜的脑袋从地上搬起来,一手托着下巴让乔安娜保持着抬头的姿势,一手往乔安娜嘴里倒水。乔安娜被水呛了一下,绷不住了,垂死挣扎着把自己的头从纳尔森手里拔回来,躺回地上。
为防纳尔森继续以‘抢救’的名义折腾她,她还特地蜷起身体,把脸藏到完好的前爪下。
纳尔森隔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又隔了老半天,才敢伸手去摸母花豹的侧腹。
——热的,有起伏,在呼吸。
确认刚才那一番激烈活动并非出于回光返照后,他提了一天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乔安娜因伤口被扯动带来的又一轮疼痛烦躁不已,正数着羚羊催眠自己入睡,忽然,有一道细微的啜泣声飘来,如针般刺痛了她的耳廓。
纳尔森……他哭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把挡脸的爪子稍稍抬起,从缝隙里去瞥纳尔森。
纳尔森揪着她腹侧的一撮长毛,像溺水者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眼圈通红,咧着嘴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还好,你还活着……”
说乔安娜没有触动,那是假的。
诚然,纳尔森为了她放弃逃生的选择蠢极了。然而换个角度看,纳尔森其实是考虑到自己逃走后她可能面临的绝境,所以才决定折回来,以自己的性命作担保,来保全她的性命。
他是那么的希望她能活着,不惜把自己摆到同等危险的境地。
而她竟然想着早点送命,好把纳尔森孤零零地留在这群穷凶极恶的盗猎者之间、独自应对他们的拷问和折磨?
……太不厚道了!她可不能做这种卖队友的事。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在孤独中走向死亡。纳尔森是个那么好的人,不该得到如此悲凉而凄惨的结局。
乔安娜想,即便最终难逃一死,她也必须得撑下去,陪着纳尔森走到最后一刻。
事到如今,这是她唯一能为纳尔森做的事了。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上半身,蹭了蹭纳尔森的手,再挪到水盆旁边,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水喝完。
纳尔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良久,呆呆问:“这应该不是回光返照吧……?”
乔安娜的感动被这煞风景的问题一下挤没了。
她一时没忍住,冲着纳尔森翻了个白眼:不是。以及,你能松手了吗?我的毛都快被你薅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防有人看太快漏掉细节,我从头到尾解释一下乔安娜和纳尔森的失败的逃生行动。
其实促成他们俩行动的时机是卡莫刻意制造出来的,卡莫的本意是想借此验证乔安娜的驯化程度(会不会在出了笼子后优先选择遵循本能攻击敌人而非跟着纳尔森逃跑),以及测试纳尔森对乔安娜的重视程度(会不会二话不说丢下乔安娜自己逃命)。那辆专门准备好的空车油量很少,开个三四公里就得抛锚,所以乔安娜和纳尔森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然后,走前纳尔森怕惊动卡莫,除了钥匙之外什么都没拿,也就是说他没有手机,甚至连上衣都没穿好。他本打算往河边开,顺着河一路找到当地的村落城镇,再想办法联系救援杀回来救乔安娜,但是他刚开出去一截,就听见后面有枪响。这一枪让他意识到,他一走,没了他保护的乔安娜基本必死无疑。在‘献祭队友,在没有任何导航手段和物资补给的情况下勇闯无人区,拼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找到牧民求助’和‘折返回去,暂且保住队友,再找其他的机会逃跑’两个选项之间,他当然会选后者。
至于乔安娜为什么那么生气?她就没考虑过纳尔森独自逃走也活不下来么?
好吧,她……还真没考虑过。毕竟她当花豹当习惯了,经常会忘记家养的人类基本不具备野外求生技能【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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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只毛绒绒
坚守到最后的决心是有了, 可想不想活下去是一码事,能不能活下去又是一码事。
别忘了,逃跑未遂的那个凌晨, 为了从卡莫枪下救乔安娜一命, 纳尔森稀里糊涂答应了卡莫的不平等条约, 承诺会把驯兽秘诀传授给卡莫。
而实际上, 压根没有什么秘诀。
跟之前一样有问必答不知道是行不通的了, 卡莫已经掌握了对付纳尔森的杀手锏,纳尔森只要说一个不字,乔安娜分分钟就得再挨上一枪。
这让乔安娜很火大——敢不敢跟她一对一单挑?关着她还拿她威胁人,算什么真本事!
纳尔森也很火大——他宁愿挨揍也不愿看到卡莫用开玩笑般的随意态度玩|弄一条生命, 那副自认为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样子丑陋得令人作呕。
但是,他们毕竟受制于人, 再愤怒、再不情愿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俗话说危机激发潜能,在死亡的威胁下,纳尔森拼了命地搜肠刮肚,居然还真想出了应付卡莫的计策——反正卡莫也不可能当场抓只花豹让他演示理论的可行性, 他随便找点东西说说不就好了吗?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硬着头皮讲起了自己的专业基础课。
一开始的时候,办法的确奏效了。
说真的,这很难不奏效:纳尔森是博士研究生, 卡莫连小学都没念完;单论学术,纳尔森可以对卡莫造成全方位无死角的降维打击,几个复杂拗口的专业词汇往外一抛,卡莫只有自叹不如的份。
但纳尔森不知道,越没文化的人,往往越没有求知欲。知识对半文盲而言无异于甜过头的糖霜, 浅尝可口,吃多了就齁得发慌。
第三天时,刚学到《动物行为学概论》第二章第一节的卡莫没耐心了。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他颐指气使道,“直接告诉我,什么情况下该怎么做。”
纳尔森背书可以,胡编乱造的功夫远不到家。卡莫临时更改教案后,他支支吾吾地扯了些闲话,然后便彻底卡壳了。
卡莫也不傻,见此情况,立刻明白纳尔森是在诓他。
在他把枪拿出来之前,纳尔森已经先一步扑到了乔安娜的笼子边上,张开双臂,摆出一副舍身堵枪眼的姿态。
“你休想!”纳尔森吼,“你要打她,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卡莫盯着他一阵,不怒反笑:“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在野外处理枪伤和并发的感染很麻烦,但留你一口气还是做得到的。也罢,我先废你一条腿,省得你成天蹦来跳去惹人烦。”说着,卡莫举起枪,瞄准了纳尔森的小腿。
纳尔森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的笼子里传出一声低吼,野兽健硕的身躯撞到笼壁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几天来一直在卧‘床’养伤的花豹用两条腿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浅金色的眼瞳隔着栏杆、越过纳尔森的肩膀,径直对上卡莫的视线。
卡莫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愤怒、仇恨、凶戾、不屈、鄙夷与挑衅,情绪太过丰富、太过人性化,以至于不太像一只动物的眼睛了。
不知为何,他竟萌生出几分退意。
为了掩饰因这不合时宜的畏惧而生的烦躁和慌乱,卡莫冷冷地嘲讽道:“互相掩护?你们俩还真是心意相通。”
他收起枪,命手下用拳脚收拾纳尔森一顿,然后把纳尔森丢进了乔安娜旁边的空笼子里。
接着,他切断正常的食物和药品供应,只给纳尔森提供跟乔安娜一样的清水和生肉,称“既然是心有灵犀的好伙伴,那待遇也得保持一致”。
对乔安娜而言,关着她的铁笼还算大,足够容纳她站直身体、并在笼子里自由转身。可换成一个一米八出头的成年男人,这点空间就显然有些局促了。
受高度和长度限制,纳尔森甚至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他要么曲起腿趴或躺,要么只能弓腰偏头歪歪扭扭地坐着。
这不仅会给身体的肌肉和关节造成负担,对精神也是极大的损耗,在一轮抗议与抗争无果后,纳尔森的心情显著低落下去。
乔安娜很能理解纳尔森的感受——被关在狭小逼仄的笼子里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她第一次被关笼子的时候,是靠着安吉拉的温柔安慰与贴心陪伴才勉强适应的;而纳尔森不仅没有安吉拉,还得面对卡莫一行的冷嘲热讽和言语侮辱。
出于同情心和责任感,她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安抚者的角色,把没受伤的前爪从栏杆缝隙伸过去,搭到纳尔森的手臂上。
纳尔森迟缓地转动着眼珠,看看乔安娜的爪子,又看看乔安娜,抬起一只手,摸了摸爪背上的短毛。
他长长叹气,出口却是:“我很抱歉……”
乔安娜以眼神表示不赞成:你道什么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该道歉的是那群非法囚禁我们的坏家伙!
——当然,道歉了她也不会原谅他们。
“我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好。”纳尔森垂下眼睛,声音是乔安娜从未听过的失落,“我不够聪明,性格木讷,表现平庸,永远拿不到第一,一直在让人失望。”
他哽了一下,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我没什么朋友,大家都觉得跟我做朋友太掉份了——你知道的,我没那么‘酷’,是个一无是处的非常无趣的人——你是第一个跟我相处这么久还没有无聊到离我而去的家伙。我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唔,我们应该算得上朋友吧?”
于情于理,乔安娜都不能给出否认的答案。
她翻转爪子,搭住纳尔森正无意识轻拍她爪背的手指,跟人握手一样上下摇了摇。
好啦,别难过,我来跟你做朋友。拥有一个花豹朋友可是一件超酷的事,这样你既不用担心自己没朋友,也不用担心自己不够酷啦!
不知道纳尔森是不是顺利接收到了这番安慰,他微微一怔,扯起嘴角笑了,几分苦涩,更多自嘲。
“说出来挺傻的,我经常会觉得你不是普通的花豹。不,不是说你其实是‘豹神娜雅下凡’什么的,我觉得你就像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自己的脾气、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观点和处事原则。容忍我给你包扎也是,这个握手也是——”他端详着乔安娜的爪子,半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这些人性化的举动,究竟是谁教你的?”
要不是语言不通,乔安娜真想大声抗议:什么谁教我?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做的吗!
一人一花豹陆陆续续聊了半天时间,在卡莫和他的手下时不时的“怪胎!只能跟动物说话的可悲的怪胎!”的嘘声中,纳尔森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越来越少。最后,他干脆闭上了嘴。
他到底还是个普通人,没有强大而无懈可击的心理素质,长时间承受精神受辱和身体受苦的多重折磨,崩溃是迟早的事。
人的外貌是会受到情绪影响的,只短短的几个小时,纳尔森就脱了相。他抱着膝盖蜷在笼子的一角,神情呆滞,脸色灰败,目光黯淡,精气神消失殆尽,配合上几天未刮的胡茬和乱糟糟的头发,整个人显得尤为憔悴而苍老。
两个笼子之间隔了一段距离,纳尔森又坐在最远的那个角落,乔安娜尽力伸长前爪也只能够到他的裤腿。
这种情况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乔安娜用指甲尖勾住那片布料,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试图借此吸引纳尔森的注意力。
然而裤腿都快被她撕烂了,纳尔森始终浑然不觉,专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乔安娜一阵心急。
放任纳尔森发呆是不行的,独处会放大潜意识里的悲观情绪、带来绝望、致人走向极端。她必须引起纳尔森的注意,让纳尔森分心。
得来些更强烈的刺|激,最好是那种能让人震撼到暂时忘掉其他一切的劲爆新闻。就比如……她其实有着人类的灵魂?
即使是面对跟她关系最密切的安吉拉,乔安娜也从没想过要把她曾是人的秘密诉诸于口。
这消息过于耸人听闻了,远超出一般人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的范畴。作为一只花豹被曾经的同类用看待异类的眼光看着已经足够不适,她可不希望再被当成怪物看,那太伤人(和豹)了。
再往糟里想想,万一这消息泄露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幸运点被抓去送进动物园马戏团,不幸点,实验室的福尔马林罐就是她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