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玉门大开,一道清瘦的人影站在门内,他身后,便是沿山势蜿蜒而去的千级玉阶与万道晨光。
来人顿了一顿,复又抬起靴跟,一步一步沿着中轴线,走入清音宫。
他自顾自地穿过人群,形同行尸走肉,似无神;可他分明又有大把的精力能够向高台上的那人投注。
此时此刻,在他眼中,这熙攘的清音宫里,似乎只剩下玉清一个人。
玉清看着那不速之客,搭在座椅把手上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她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翻涌,可她一忍再忍,最终只是在心里唤了一声“令儿”。
徐令衣冠整齐,面上没有一丝风尘和血痕,想来是在进门之前,特意整饬过了。
但那双眼中的疲惫和倦意,却比任何一种恐怖的伤口来得更触目惊心。
他一路走到玉阶之下,又沿着玉阶来到玉清的面前。
他真的走得很近很近了,玉清一直用目光追随着他,渐渐就从垂眸转成了仰视。
可徐令,是万万不敢让玉清来仰视他的。
于是,他低着头,毫无预兆又顺理成章地跪了下去。
跪在了玉清脚边。
“弟子……来迟了。”
不知他说的“来迟”,是指迟了这归位庆典,还是指迟了十年前天雷杀阵之下未竟的路。
玉清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小弟子,泠然道:“要不要为师给你笑一个?”
她忽然这样说,不止徐令,于渊也跟着一惊——
他听说了那身世坎坷的小弟子戚瑶其实就是重伤失忆的玉清,戚瑶这些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见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玉清归位后酌情处置一下也是应当,可……
他属实没想到玉清会拿徐令这事开第一刀。
不过,徐令当初的确对着戚瑶说了不少难入耳的轻佻话。
无论他在外如何逢场作戏、委曲求全,他进了宗门,还跟师侄口无遮拦、为老不尊,就是该罚。
徐令怔了一怔,目光一寸一寸地扫上去,等到扫至玉清面容之时,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已经蕴满了水雾,边边角角都红得怜人。
“师尊……”他嗓音嘶哑,带着哭腔,“求您怜我。”
玉清没再说话,只是并起两指,向旁侧摆了一摆。
那意思便是让徐令往边上让让,她不想公然惩处他,她要他等着秋后算账。
徐令匍匐下去,以额触地:“是,师尊。”
他没敢站起来,就这么跪行到一侧,垂头守在玉清身边。
玉清抬眼,看向于渊。
于渊周身一震,登时意会道:“庆典继续。”
接下来,他依着计划,带领全宗弟子正式参拜玉清,而后又向玉清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地汇报了这十年间,宗门内乃至全仙界的大事。
玉清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表示对于渊的认可与鼓励。
末了,于渊深吸一口气,向高台拱手:“弟子愚拙,蒙师尊教诲与座下仙众不弃,才做了这十年不肖宗主。如今师尊归位,弟子自请辞去宗主一职,退守余峨峰,由师尊出山亲领徒众,如此,我琢光的漫漫前路,定更加远大光明。”
玉清微微一笑:“渊儿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本尊倒觉得,这宗主之位还要你来坐,各峰峰主也不必调动。本尊已经是老黄历了,仙界的前路,终归是你们的。”
于渊望了玉清一眼,郑重点头道:“是,师尊,弟子领命。”
玉清合上眼,向旁侧一靠,似是疲累地揉了揉额角:“渊儿,这庆典,该结束了吧?”
于渊察言观色,连忙道:“是的,师尊。您累了,还请早些回房休息。”
玉清“嗯”了一声,张开眼:“去通知三十三门的各位宗主,本尊明日要在昭明宫召见他们。”
于渊垂眸应“是”,复问道:“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玉清:“徐令留下,其他人便散了吧。”
“是,仙尊。”
众修齐声应道。
于渊忧心忡忡地望了徐令一阵,才转身同众人离去。
宫门合上,偌大的清音宫里,只剩下一坐一跪,师徒两人。
玉清起身,平视前方:“还能站起来吗?”
徐令乍然回神,磕绊道:“能,能的,师尊。”
玉清轻弹衣摆,拂袖向殿后走去:“跟本尊来。”
第55章 惩逆徒秋后算账 戒尺
清音宫本就是玉清的仙府, 只是将前殿分出来用作办公议事,其后连着的,便是一间素雅的花厅, 一处清净的长院,最后便到了玉清的卧房。
如玉清这般心怀苍生的人物, 不会浪费太长的时间来睡觉,即使是睡, 也不会睡得太安稳。所以,玉清的卧房内并没什么能叫人舒服的东西——
外边的一间还热闹些,放着用来读书写字的长案和塞满典籍的书架。
内里的一间就像缩小版的清音宫前殿, 穹顶高高的, 四下里皆是玉制, 步入其中如堕数九寒冰洞窟, 唯有中央置着一张白玉矮塌, 塌上连条软毯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暖帐了。
睡在这样的地方,非得夜夜腰酸背痛、噩梦连连, 唯有起身练气运动, 才能稍有缓解。
玉清的盖世修为,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中苦出来的。
没走一点捷径,没搀半滴水分。
玉清领着徐令, 径直穿过花厅、长院与卧房外间,来到矮塌之前。
一路走来, 玉清发现这十年无人居住的仙府竟纤尘不染,想是有人日常前来打扫,而这悉心打扫的人,八成就是跟在她身后唯唯诺诺的这位。
徐令面面俱到, 为玉清做了这么多的事,本该硬气一点,向师尊撒娇讨赏的,可他并没有。
十年未见,他不敢像于渊那样将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都拿出来讲给玉清听。
他怕污了玉清的耳朵,他心中有愧。
玉清一掀后摆,坐在矮塌之上,沉默地看着徐令。
徐令再次跪地,两手捧着一把细长的戒尺,垂眸道:“师尊不在的这十年间,弟子行事多有轻佻不端,也因一己执念为宗门招来不少谩骂误解,于宗门声名有损,还请师尊重重责罚。”
这戒尺,是他方才在卧房外间的长案上顺来的。
玉清的卧房其实并没有尽到卧房的职能,她不常在此休息,这里也就不算什么私密之地。实际上,她从前就时常在此召见心腹弟子,所以,这里也便常备着些用来赏罚的东西。
玉清没有动作,只是微微皱眉:“令儿,大可不必……”
徐令再请道:“师尊,这是弟子积累已久的心结。您若不罚,弟子良心难安,日后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尊,不知该如何同师尊讲述弟子这不堪的十年。”
玉清叹了口气,无奈接过戒尺。
她实在没能想到,阔别十年,自己这惯会撒娇讨赏的小弟子,开口向她再讨的第一样东西,竟是一顿痛痛快快的打。
戒尺被接走,徐令有些紧张又满是执拗地摊开掌心,那掌心干干净净的,像上好的白瓷一样,连掌纹都只有清晰的几条,一贯到底。
玉清看着那只手,多有不忍:“这打,非挨不可吗?”
徐令应了声“是”。
玉清只好举起戒尺,又落了下去。
啪——
极清脆的一声。
徐令只觉掌心一凉,而后,那凉过的地方,便涌上一片热热麻麻的痛。
只这一尺,那素白的掌心上,便横贯了一道方方正正的红痕,红得我见犹怜。
徐令一直低着头,没吭声,也没收回手,甚至连眉梢都没抖上一下。
他求仁得仁,岂敢喊疼?
只是,那双眼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红肿起来,应该是疼得紧了。
玉清见他如此,干脆收了戒尺:“行了,为师打好了,以儆效尤吧。”
她心绪有些乱,无意识地将戒尺拍在自己的手心里,不自觉地想试试轻重,看看方才那一下是不是打得太狠了。
徐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他看到玉清明显被扰乱了的眸色,还有手上那焦躁不安的小动作,暗道原来师尊心里还是念着他的,一时大喜过望,翻手及地,叩头下去:“多谢师尊开恩。”
玉清心觉好笑,这打是他自己求的,又不是她想罚的,如今她承受不住,不想打了,又算开的哪门子的恩?
玉清将戒尺向塌边一放,“珰”地一声:“言归正传,为师今日留你下来,是有话要知会与你的。”
徐令连忙直起身子,乖顺地看着玉清,等她开口。
玉清平静道:“为师方才当众提及旧事,并不是故意想要你难堪。为师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无论戚瑶从前对你如何倾慕、为你如何一腔孤勇,那对为师来说,连往事都算不上,只是情劫一场,也希望你能明白。”
徐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面上还有些窘迫:“师尊,那些事,您都还记得?”
玉清转开眼,揉了揉额角:“不太记得了,模模糊糊的,尽是些虚影。”
徐令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但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却在此刻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茫然空洞,仿佛他的回忆也随玉清一句“记不清”了,而消弭在微微泛凉的风中。
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在留恋什么、不舍什么、追忆什么。
玉清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徐令身上,再次强调道:“无论此前发生过什么,戚瑶对你说过什么,流露过什么,与你结下怎样的羁绊,你都要清楚,凡此种种,不过情劫而已,万万当不得真。”
徐令丢了魂一样跟着重复:“凡此种种,不过情劫……凡此种种,不过情劫……”
所谓情劫,劫是真的,情是假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师尊,弟子记下了。”
看着他如此乖巧,玉清却竟感觉不到一丝欣慰高兴,相反,她心里居然也有些沉痛。
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玉清久久无言,徐令便自请道:“师尊若无事,弟子便跪安了。”
玉清微微颔首:“去吧。”
徐令再叩道:“是,师尊。”
徐令走后,玉清喘息了许久,才攒够力气翻出身上的传令玉牌,用指尖写下一句话:
渊儿,你来,为师有话要叮嘱与你。
不多时,外间的门被恭恭敬敬地敲响。
“师尊,弟子于渊求见。”
玉清迅速从入定的状态中收回神识,淡声道:“进。”
房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日光漏入屋中。
于渊迈过门槛,仔细合好门扉,行至玉清面前,矮身欲拜。
玉清正专心理着衣摆,稍稍一抬手:“不必多礼。”
于渊动作一顿,欠身道:“是,师尊。”
玉清瞧着于渊眼下的乌青:“渊儿近日,可是在苦查江远辞的行踪?”
这话问到了于渊的心缝里,他借着这个机会,一口气将满腔困顿倾诉而出:“正是。弟子那徒弟素来规矩的,最近却竟不告而别。弟子派出几十仙众掘地三尺去找,可直到如今,都没能传回一点消息,实在是叫弟子寝食难安啊……”
他说到这里,猛地收声,抬眼看着玉清:“师尊怎么知道……”
她是驾凌万宗的仙尊,怎会特意关注一个普通徒孙失踪的消息?
玉清:“为师当然知道,他人还是为师亲手安置的。”
于渊双眼微微睁大。
玉清抿了下唇角,眸中忽而跃出几分肖似戚瑶的神色:“他替为师挡了致命一劫,魂魄俱散……”
说到这里,她想起悬壶宗弟子给她的小葫芦瓶,戚瑶不知这小瓶子的来历用途,但玉清是知道的。
玉清:“悬壶宗弟子用聚魂瓶收集起他的三魂七魄,叫他好生将养。而他的肉/身被为师带回了揽月峰,为师打算为其设台立观,不知渊儿意下如何?”
于渊沉声:“这是他应得的。”
他长叹一口气,眼底浮上几抹浓重的悲戚:“远辞这孩子,根骨百年一遇,若是就这般去了,实在是憾事一桩。但……他能有这般为旁人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弟子还是觉得甚为欢喜。”
玉清:“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大慈大悲之怀,该是仙骨天授,于情于理,为师都会尽全力让他重返人世的。”
“劳师尊费心。”于渊行下一礼,缓了缓情绪,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玉清,“师尊,从前的事……您都还记得?”
玉清颔首:“当然。”
于渊不解:“可是,徐师弟同我们说……”
玉清:“为师那是哄骗他的。”
于渊一怔:“师尊何苦如此?”
玉清起身,与于渊擦肩而过,一步一步向外间走去:“修仙者,最忌情根深种。为师将话说得越冰冷、越绝情,他就能越早一日从虚无缥缈的想象里脱身。”
她用指尖抚过案角,再抬起手,指尖一粒灰尘也无。
“为师不喜欢他多想,不喜欢他心存杂念,不喜欢他将细节放大、肆意去编排误解。”
玉清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中难免混了些颤抖进去,“将他拉入情劫,是为师的错。但那是戚瑶的爱恋,不是为师。为师总不能……”
她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渊听得心头一惊:“徐师弟他……”
他竟爱上了亲师吗?
玉清望向门外:“造化弄人罢了,不能怪他。”
她叹了一声,转回头:“为师要在机缘来临前,将这一切拨乱反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