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风:“劳仙尊挂念,我义父他老人家已入无我之境,不再被外物束缚困扰,自是过得超然世外、逍遥快活。”
玉清一笑:“这老顽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来,本尊也足有百年没能与他相见了。”
柳吟风:“二位前辈往来甚欢之事,义父时常与弟子提起。不日即是义父五百岁圣诞,弟子计划为其举办一场盛大的寿宴,到时还望仙尊赏脸,赴广陵宗一聚。”
玉清:“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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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四弦别苑,玉清没回琢光宗去,反倒是驾云走了相反的方向,来到仙界边陲。
一过仙凡界,玉清特意避让凡人,独自穿过一片废墟,最终来到一座旧观之前。
旧观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仙姝观。
玉清迈过门槛,走到香案前,负手站了很久。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神龛,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处并无仙界耳目,不必躲藏。”
玉清忽然开口。
偷偷跟来的徐令从一处残墙后转出,摸了摸鼻尖,向着玉清的背影走去,这才迈入仙姝观中。
他身形一矮,欲行礼。
玉清没有回头:“站着,不要跪。”
一只膝盖已经碰到地面的徐令只好拽起身子,向玉清拱手:“师尊。”
玉清背对着徐令,眸色温柔,语带怀念:“为师收渊儿他们为徒时,自己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收到膝下尚未指点几天,便被垂花宗时任宗主追捕至此,这才成全了你我师徒一场。说来,为师这些年,也就只在你身上尽了师尊的本分,对渊儿他们,实在亏欠太多。”
徐令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目光越过自己的掌侧,小心翼翼地投向玉清:“与师尊在此相依为命的二十六载,是令儿此生最美好的时光。此后每至落魄低谷难挨之时,令儿便靠着这些回忆过活。”
他说得动情又可怜,像是个撒娇讨糖的小孩子。
玉清扬起一边眉毛,微微侧过身:“其实……”
她想说,那二十六年在她心中,也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但话至嘴边,她又恍然清醒过来,堪堪收住。
一双手藏在衣袖中攥紧成拳。
玉清完全转过头来,看着徐令:“为师总是不切实际地在想,若是光阴定格在你我返回仙界之前,你就永远会是为师天真无忧的小弟子,不必背负此后这些纷纷扰扰,那该有多好。”
玉清的神情沧桑悠远,徐令与她四目相撞,似乎一眼就能看尽数载寒霜酷暑、春去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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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
“小娘子,我们宗主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地倾慕你、喜欢你。你若痛快嫁去我们垂花宗,日后就是我们人人敬仰爱戴的小师娘,何乐而不为呢?”
刚刚步入金丹的玉清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垂花宗男修堵在了偏僻的角落里。
他们方才已经恶战了一场,玉清寡不敌众,被折了一条胳膊,一身是血。
她捂着伤处,背倚灰墙,唇角的血痕在她素□□致的脸上尤其灼眼,好像皑皑雪原中盛放的一枝红玫瑰。
她冷冷地将这群人瞧着,兀自喘息,不说话。
玉清五岁入仙界,十年破金丹,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尚稚嫩得紧,拿到凡世都还未至及笄,可那垂花宗主已经老得可以直接封棺入土了,欺辱辜负过的女修更是可以从琢光宗一直排到广陵宗去,说他一心求娶没有恶意?骗鬼去吧。
他的求娶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
玉清没有动静,那为首的男修就凭空变出一只鸟笼子来,鸟笼子落地,兀地伸展成一人多高。
他拿手指着这铁笼:“小娘子,你若主动走进来,这笼子便能就地化为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你抬进垂花宗,你若是执意不肯……”
他冷哼一声,捏着指骨,发出“咔”地一声:“可别怪咱们手下无情。”
玉清随之一笑,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好像一头小狼——
她认得的,那是锁灵笼,她一进去,就会五感尽失,再无还手之力。
还八抬大轿,糊弄谁呢?
玉清暗中蓄力,指尖忽而一亮,只听得“轰”地一声,众人脚下泥沙炸开,一群男修踉踉跄跄地撞在一起,俱是被风沙迷了眼。
为首那人胡乱揉着眼皮,随手指了个方向,大喊道:“追!给我追!”
玉清重伤在身跑不快,男修们很快就追到了她的踪影,可一过仙凡界,小姑娘的身形就如浓墨入水,一眨眼就不见了。
众修手持仙器,凶神恶煞地在凡世长街上徘徊,这一巡就是一整个时辰,只巡得口干舌燥,不得不找个茶摊稍作歇脚。
茶摊的小贩一见这些人气度不凡,连忙迎上前来:“几位仙长喝点什么?小摊新进了些明前龙井,质量上佳……”
为首的男修一抬手指打断了小贩的话:“茶,你随意安排就好。”
他抬眼看向小贩:“我有一事想向店家你打听打听。你在这街边卖茶,来来往往的人尽收眼底,不知可否见过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那是我家师妹,她初来凡世,一不小心就走丢了。”
他转过眼,两根指头敲着桌子:“真是叫我一通好找。”
小贩“啊”了一声,抬手指向东南方:“见过的,见过的,她朝那边去了。”
为首的男修眉梢微挑,随之望去,耳尖都舒心地动了一动。
小贩两手交叠,弯下腰:“仙长,您家师妹真是天人之姿,走在这街上极其扎眼,您一说,小的这就想起来了……”
为首的男修抬了抬手,止住了小贩的溢美之词。
他从怀里摸出一整块银锭,往桌上重重一拍,抄起仙器起身,众修齐刷刷地随之站起,只听他淡淡道了一声“追”,众修立刻朝东南方向奔去,竟是连茶都不喝了。
这群人一走,不大的茶摊登时空落下来,唯有角落里还坐着个白衣白冠的年轻公子。
公子捻着半杯残茶,挡住小半张面容,直至垂花宗弟子走干净了,才放下茶杯,露出那张惊世容颜和——
唇边的血痕。
这公子正是玉清所变,那小贩也是她提前打点好,用以支开垂花宗弟子的。
玉清勾起手指,蹭到唇角的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与小贩拜别:“多谢店家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说完,抬靴就要走。
小贩看了眼她的面色,皱眉:“诶,姑娘你……”
你面色那么苍白,这么走了,真的不会出事吗?
第58章 周饶画影三十年 少女仙尊&奶团子师叔……
玉清顶着这番男子的相貌, 一路朝西北方向走。
她被垂花宗追捕至此,此时此刻,已是灵力不济, 仅是维持这表面上的障眼法,就耗干了她所有的气力。
她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脚下的路兀地多了许多曲折起伏……
她终于一头倒了下去,倒在了荒郊野岭之中。
其实, 她再翻过一座山头,就能到达一个美丽的小国,小国名叫周饶。
后来, 是几个上山打猎的百姓捡到了玉清。
他们见她生得清俊好看, 好像天上的神仙, 就献宝似的将她献进了王城, 献到了周饶国君的面前。
正巧当时的国君信奉风水玄术, 一见这气息奄奄的小道,丝毫不敢怠慢,当即召令所有御医, 尽心竭力救治玉清。
于是, 等玉清悠悠转醒,眼前便是这样一番众星捧月的景象——
数不清的御医、侍女围守在她床前,连那年轻的周饶国君, 也竟亲守在此。
玉清一时大为感动,思及如今仙界动荡, 并无她一席安身之地,便对周饶国君道:“多谢君上救命之恩,小道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唯通些呼风唤雨之术, 可保贵国年景顺遂、五谷丰登。”
周饶国君闻之大喜:“如此甚好。不知道长尊号为何?”
玉清顿了一顿,良久,才抬眼回了两个字:“画影。”
此号出自剑道古籍,与琢光宗的“琢光”二字并列比肩——
剑之大成者,可以剑刃,琢光画影。
周饶国君跟着念了一遍:“原是画影道长……”
他转过头,吩咐身后的侍从:“去把王城脚下那座旧观收拾收拾,给画影道长安居。”
彼时周饶还是一蝼蚁小国,王城还没有三百年后那样壮丽恢宏,这旧观还不叫仙姝观,所处位置也并不在王城之中。
玉清苏醒后的第二天,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了让自己的形象更能服众,便由青年小道,摇身一变成了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
目睹了玉清仙法的周饶国君叹为观止,连呼几声“画影师太”。
有了玉清的庇佑,周饶很快便仓满廪实,一跃成为富庶丰饶、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的大国。
一眨眼,便过了四年。
眼瞧着周饶国祚兴隆,周边的小国或为求和平,或为示讨好,俱陆陆续续地送了些质子来周饶。
年纪大些的公子们就不说了,他们带着自己的侍从,在周饶过得风生水起;偏生有个小国人丁凋敝,送了个三岁的小儿过来,小孩子被乳母抱上殿时,那满目的恐惧与无助,皆被玉清看在眼底。
后来玉清听闻,那小孩子母国贫寒又羽翼未丰,在周饶的□□中,总是被公子公主、甚至是撒扫仆役欺□□骂。
玉清于心不忍,便上请周饶国君,说那小质子根骨绝佳,她有意收他为徒,让他搬出□□,到观中来住。
周饶国君一向礼敬质子,一向奉玉清为神明,既然神明开了口,提的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他便痛快地应了下来。
当晚,玉清就在自己的旧观中,见到了那位蹒跚而来的小质子。
小质子生得玉雪可爱,还这么小就能看出一身美人骨相。
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圆睁着一双桃花眼,怯怯地打量玉清。
玉清看了眼这么小一只,还散发着奶香味的小团子,又抬起头,看了眼观外:“你乳母怎么没跟着来?”
“我乳母说,仙观清净之地,她要避嫌,不好同往。而且,我是来拜师的,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没人要的小孩了,有师尊愿意收留我。”
小质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言辞却是与年龄不符地条理清晰,神情也十分庄严肃穆,应是受了相当良好的家教。
玉清颔首:“原是如此。”
话音未落,小质子忽然双膝一跪,这便喊了声“师尊”。
满观烛火随之一晃。
玉清一惊,连忙去扶,不料伸出的手却被小质子误解为推拒,她越扶,小质子越是跪在地上不肯站起,末了还用小手去抓玉清的衣摆,可怜兮兮地一声一声唤她“师尊”。
这得是被像小猫小狗一样随意抛弃了多少次,才能如此拼尽全力地抓救命稻草,说什么都不愿放手。
玉清后知后觉地收回手,垂头看着地上的小质子,温声道:“起来吧,为师收你了。”
小质子大喜过望,迅速爬起身,张手抱住玉清的腿,用小脸去蹭:“师尊!”
玉清被他扑得踉跄了一步,手无处安放,便轻柔地抚在了小质子毛茸茸的发顶上。
“你叫什么?”
玉清问。
小质子猛地抬起头,扬着小包子脸向玉清笑:“师尊,敝国国姓为徐,弟子单名一个令字。”
玉清挑起一边眉毛:“徐……令?”
小质子点头:“弟子在,师尊。”
玉清一笑:“好名字。”
城北徐公,颇有令名。
一听就是个美人胚子。
因着玉清如今是以慈眉善目老妇人的形象示人,小徐令与她站在一起,就像是祖孙两代,由是同吃同住也无需避嫌。
白日里,玉清是赏罚分明的严师,到了晚上,就是会讲各种奇谈哄小孩睡觉的人形软枕。
初来周饶那阵,小徐令常犯癔症,时不时就在半夜挣扎而醒,小小的身子被冷汗浸透。
每至这时,玉清都会很温柔地把他揉进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小徐令会无意识地抓着玉清的前襟,绷紧的身子随着她的安抚,渐渐放松下来,最终在玉清的体温中缓缓沉入梦乡。
玉清给予小徐令的耐心与疼爱,是小徐令在自己的生母、乳母那里都没能得到的。
他发自内心地信任、依赖自己的师尊,只有在师尊面前,他才能完全卸下戒备,偶尔调皮招惹一下师尊,再撒撒娇,求师尊怜爱。
时值阳春三月,旧观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盛,在这桃花林中,有一片冷泉,十分适合沐浴。
玉清一早看中了那片冷泉,奈何小徐令已经成了她的一条小尾巴,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会像只小猫小狗一样在地上绊脚,所以玉清只好等到深夜,把小徐令哄得睡熟了,才能抽身而出,去泡一泡冷泉。
一入桃花林,玉清便卸下了所有的障眼法,变回到少女的模样。
她平日里总是要端着架子,扮演老气横秋的画影师太,如今夜深人静了,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做一回自己。
她跪坐在冷泉边,借着月光看水面上的倒影。
少女的容貌举世无双,她的出现,将这片稀稀落落的桃花林都衬得仙气四溢,宛如天宫瑶池。
她一件一件除去衣物,赤着脚踩入冷泉之中。
她的肌肤像水质一样清透嫩滑,月光落在其上都要分外小心,唯恐惊扰佳人。
玉清拆掉发髻,而后并指成诀,向桃花林中一挥。
一道金光跃入林间,平地有风起,带了些粉色花瓣去往冷泉之中,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玉清合上眼,深深地呼吸一遭。
与此同时,小徐令一个人睡在旧观里,越睡越冷,越睡越不安心,最后竟又做起噩梦,活生生把自己给吓醒了。
他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喊了句:“师尊不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