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玉清:“弟子心里清楚,弟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尊,这便够了。”
徐令看过来时,玉清立刻转开眼,未免有些仓皇。
她攥了攥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说这些了。七日后,为师将在昭明宫前处刑张不周等人,你若有空,可来一观。”
她说完,便先行迈出了仙姝观。
徐令追着她的背影拱手:“恭送师尊。”
他举止乖顺,可心中还是难忍失落——
玉清归位后,对他的疏离与推拒,他能感受到的,他不傻。
他们曾是一对那么亲密的师徒,可如今,怎么竟有些陌生了……
.
七日后,徐令如约出现在昭明宫前。
他到场时,昭明宫前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仙者,场中几根擎天白玉柱上,绑着张不周等一众仙界败类,掌刑的仙官手持挞魂鞭,威风凛凛。
徐令环视一周,并未看到玉清的身影。
想来也是,这里是刑场,是血腥污浊之地,圣洁如仙尊那般,自然要避而远之,免得被脏了耳目。
眼瞧着时辰已到,掌刑的仙官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长鞭。
全场随之安静下来,偌大的昭明宫前广场上,只能听到张不周骂骂咧咧的,不知在讲些什么。
正这当,天边飘来一朵彩云,云上的人慢悠悠地道了声——
“且慢。”
第62章 广陵宗众仙贺寿 师叔小醋包
众修闻声连忙下拜, 齐齐唤了句“玉清仙尊”。
玉清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她抬了抬手:“无需多礼。”
徐令望着云端的人,一阵出神。
玉清驾着云, 缓缓降至地面:“本尊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她转头看着绑得整整齐齐的人, 自然地向掌刑仙官摊开掌心。
掌刑仙官没什么好给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就是那条挞魂鞭。
他低头看了一眼,利落地将鞭子交了出去。
玉清接过挞魂鞭的瞬间,众修倒吸一口凉气:
嘶——仙尊该不会是想……亲自动手吧?
张不周被绑在那里, 脸色十分难看。
玉清歪着头, 轻轻拽了下鞭尾:“本尊的小徒儿何在?”
此言一出, 徐令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
徐令一口气没喘匀, 险些给自己噎死过去。
他一手不断拍着心口, 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师尊,弟子在这!”
他应得又激动又骄傲,似是赢得了什么大奖。
玉清转过身, 与徐令四目相对, 稍稍颔首。
接着,她转回头面向张不周,鞭尾脱手狠狠打至地面, 打出“啪——”地一声巨响。
尘埃骤起,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 登时现出一条浅浅的鞭痕。
此时此刻,休说是绑在玉柱上的诸位仁兄,就是那掌刑的仙官,都被骇得向旁侧闪了一闪。
玉清淡淡开口:“别害怕, 本尊忙得很,打一鞭就走。”
她说这话时,始终紧盯着张不周。
张不周咬着牙,两腮的肉绷得死紧。
玉清笑了一声:“小徒儿,为师记不清了,这厮当初为难你时,打断的,是你的左腿吗?”
徐令懵然点头:“是。”
啪——
玉清出手极快,众修只瞥见一道残影,就见张不周的左侧裤脚开始止不住地向下滴血,骨裂之声全场可闻。
张不周痛呼得好大声。
玉清端立原地,纤尘不染。
她将自己的护短报复之意,明晃晃地摆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这一刻,小半个仙界都见证了玉清对徐令的偏袒。
众修目瞪口呆地想:他们从前以为的,玉清仙尊的逆徒,原来竟是……爱徒吗?
徐令反手掐了自己一把,才敢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玉清这一鞭,打散了所有不利于徐令的声音,这便是在为徐令正名。从今往后,任何人再想对徐令口诛笔伐,都要先想一想仙尊今日的态度。
这才是玉清今日到场的最终目的。
而这份清白,玉清足足欠了徐令两百年。
徐令遥望玉清,热泪盈眶。
玉清没去看徐令,只冷着脸,将挞魂鞭交还到掌刑仙官手中:“本尊这便走了,一切照常就是。”
说着,她召来彩云,缓缓而起。
在众修山呼海啸般的恭送之声中,玉清是冷情冷性的仙尊,而在无人可见的云端,她用手揪紧了心口处的衣襟,垂下头来,高兴地想——
她这样做,令儿一定会开心的吧?
她许久没有做过叫令儿开心的事了,今日,就破一次戒吧。
.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玉清埋首昭明宫中,昼夜处理张不周等人留下的烂摊子,连琢光都没得空回上一次。
好在,广陵宗递来的那张金光闪闪的请柬,给了她一个休憩的理由。
玉清放下笔,带上那张请柬,驾云飞往广陵宗。
为了庆祝俞老宗主五百岁圣诞,柳吟风足足奔忙了一个月,才将装潢亘古不变的广陵宗布置得焕然一新。
这其间,上至老旧宫苑的翻修,下至每一只花瓶的图样,都是柳吟风按照俞老宗主的喜好,亲自设计挑选的,处处可见其孝心。
而那递出去的请柬,更是鲜明的广陵宗风格——
纹样低调奢华,仙界众修人人有份,没有区分任何的高低贵贱,但凡来者,皆是嘉宾。
如此手笔,放眼全仙界,也便只有与世无争又财大气粗的广陵宗能做得出来。
玉清尚在云端,就能看到其下松柏祝寿,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柳吟风将寿宴安排在广陵宗最大的一座灵山之上,以曲水流觞的方式设席,千百仙者穿梭在清泉松石之间,那景象美如画卷。
玉清飘落地面,抬手止住了众修的朝拜,径直向打点寿宴事宜的柳吟风走去。
柳吟风今日穿着一身水墨渐变色的蚕丝华服,头戴和田软玉冠,这身打扮乍一看稀松平常,但细看之下,才发觉他从头到脚都贵气堂堂。
他从眼风中瞥见玉清,立刻反应出她前来所为何事,当即拱手道:“见过仙尊。仙尊,三十三门的制度重修已然完成,弟子这便命人去拿手稿,给仙尊过目。”
玉清颔首一笑:“吟风辛苦。”
柳吟风望了眼日头:“时辰差不多了,弟子要去本宗请义父赴宴,不能在此招待仙尊,实在失礼。”
玉清:“无妨,吟风且去,本尊也期待着与俞老宗主一叙。”
柳吟风再施一礼,转身向一侧的仙者吩咐道:“给仙尊安排上座。”
“是,少主。”那仙者应了一声,走来接引玉清,“仙尊,这便请。”
玉清跟着那名仙者,坐到了溪流最上游。
这条清溪依山势而下,一阶一阶地向下奔流,玉清处在至高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宴席上的全部景象。
她一眼找到了琢光弟子的所在:
徐令也来了,正和于渊坐在一起。旁的仙者都在投壶喝酒,只有这对傻兄弟安安静静地捻盐渍青梅吃,规矩板正得很。
玉清看得心头好笑:她的小弟子们还怪可爱的。
然而,“可爱”背后的真相却是——
于渊拎着一壶酒,奇怪道:“徐师弟,你不是惯喜饮酒的吗,怎么今日不喝了?”
徐令坐得端端正正的,一眼又一眼地瞥玉清:“此前那都是借酒消愁,我其实……不爱喝酒的。而且,今日师尊在,我怕被她撞见我喝酒,她会生气。”
正说着,坐于最上首的玉清,就轻飘飘地望了过来。
徐令周身一震,连忙错开目光,心口小鹿乱撞,只好手足无措地去抓下酒的青梅,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试图平复心绪。
于渊咂了咂嘴,错愕道:“……徐师弟,不酸么?”
徐令被酸得想哭,却强忍着摇头:“不酸不酸……师兄,你试试?”
于渊看着徐令的红眼圈,将信将疑地捻起一颗送入口中,当场被酸到直击元神。
他两指推开徐令递来的小碟子:“徐师弟的口味实在……与众不同。”
可怜他一忍再忍,才没有把“奇葩”二字说出口。
徐令张开手捏着两腮,嘴里有酸说不出。
玉清满意地望了一阵“可爱”的小弟子,就听天边传来一声高唱:“寿星入宴!”
众修纷纷停下一切活动,起身拱手至天:“晚辈恭贺俞宗主五百岁圣诞。”
就连玉清也站了起来,向飘来的彩云微微颔首。
俞闻筝由柳吟风搀着,慢慢走下云端。
他身穿一袭素色道袍,挽发的木簪被盘得油亮,不同于其他丰神俊朗的仙者,他从头到脚完全是老态,发是白的,眼睛也有了些浑浊——
一般来说,仙者会维持金丹初期的样貌,而这位俞宗主实属大器晚成。
他在凡世时是远近闻名的宫廷乐师,直到花甲之年,才忽然有了仙缘。这一有仙缘可不要紧,老爷子抱着一把焦尾琴,一路碾压年轻修士,率先跃升化神之境不说,还一手创立了天下第一乐宗——广陵宗。
仙史赞他曰:凡世凌云鹤,仙界不老松。
俞闻筝这番形象,与柳吟风凑到一块,一个是鹤发童颜的义父,一个是青年才俊的义子,倒也合适得很。
老爷子一见玉清,就将手从柳吟风的臂弯里抽出,一指玉清:“呦,仙尊!”
他十指相合,拱拜道:“仙尊亲临寒舍,可真是叫敝宗蓬荜生辉啊,老身得此嘉宾,出去脸上也有光!”
玉清笑着揖了一揖:“一晃百年未见,这一见面,老宗主您就来折煞我了。”
俞闻筝大笑几声,抬手示意众修落座,他自己一手拉着玉清,一手拉着柳吟风,也坐了下来。
“是啊,百年未见……”俞闻筝长叹一声,转头看玉清,“不知仙尊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玉清拈着小瓷杯,垂眸盯着杯中酒:“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只能说是……有些奇缘。”
“奇缘甚好,奇缘甚妙!”俞闻筝抚掌而笑,“这年岁活得长了,未免觉得平淡,若有些奇缘,就还能觉得自己是个经得起大风大浪、说得出海誓山盟的年轻人。”
玉清稍稍挑眉,擎起酒杯:“知我者,唯老宗主而已。敬宗主。”
柳吟风见状,立刻拿起酒杯,替俞闻筝喝了一杯。
俞闻筝笑吟吟地看着玉清放下杯盏:“仙尊勿怪,老朽年老体衰,不善饮酒。”
玉清:“老宗主这是客套了,您的情况,百年前我难道不知吗?”
俞闻筝:“哈哈哈,老友百年不见,也需寒暄嘛……”
他说着,一手拉着柳吟风的手肘,一手按在柳吟风的背后:“还未向仙尊介绍,这是老朽的爱子,柳吟风。瞧瞧这风流倜傥、才华满溢的,心思还细腻玲珑得很呐。”
玉清知道,俞闻筝不是夸耀之辈,但他对柳吟风却不吝溢美之词,险些要把“这孩子好吧,我养的”几个大字刻到脸上,可见他对这位义子是何等的得意了。
柳吟风被他夸得眼睫轻颤,耳尖脖颈都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玉清:“我与吟风此前有过接触,这孩子的确能堪大事。”
俞闻筝浑浊的眼中忽然有光芒闪烁:“是吗?那敢情好。老朽年纪大了,外边的事总觉力不从心。这孩子……还要多多劳烦仙尊提携。”
玉清一笑:“那是自然。”
俞闻筝推了下柳吟风的手肘:“还不敬仙尊一杯?”
柳吟风应了一声,大大方方地起身,向玉清敬道:“仙尊。”
玉清自然拿起酒杯,与他遥遥一碰。
徐令眼瞧着玉清与柳吟风推杯换盏,恶狠狠地嚼了两下满嘴的梅子肉。
于渊长眉微皱:“徐师弟,真的不酸么?”
徐令口齿不清:“不……酸。”
他说着,又往嘴里填了两颗青梅。
梅子不酸,他心酸。
第63章 登天门仙尊化劫 她对凡世仍有挂念……
柳吟风敬完玉清的酒, 掀袍落座,便抬起眼,状似无意地盯着一个方向。
广陵宗作为天下第一乐宗, 举办如此盛大的宴席,席间必定会准备些丝竹雅乐, 而柳吟风盯紧的,便是清溪下游的一名奏乐弟子。
那弟子据他极远, 远到一眼瞧去都看不清弟子的五官。
柳吟风盯了好一阵,那弟子才迟钝地发觉少主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同时, 柳吟风矜贵地勾了下手指。
那弟子登时抱着他的小琵琶, 忙不迭地穿越人海, 跑至柳吟风身后。
“少主, 有何吩咐?”
柳吟风转过身, 将手搭在膝头,仰视来者。
虽是仰视,但他的气势却比那弟子还高出一头。
“你方才那曲儿, 第二段第五小节的第三个音弹错了, 你自己知道吗?”
玉清无意听到这串数字,默默挑起一边眉毛。
那弟子真好像犯了什么重罪,迭声道:“少主恕罪, 少主恕罪……”
柳吟风转开眼,摆了摆手指:“下去歇着吧。”
这便是要那弟子闭门思过。
那弟子连忙应道:“是, 少主。”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