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今日清晨起床,阿树就窝在书房,一边翻闲书, 一边等雨停风歇, 再好好安排出行计划。
但迟迟等不到雨停, 反倒是等到了下早课的燕朝桓。
燕朝桓进清和宫从不需要通禀。
他挥手免去门外宫女的行礼, 打了帘子进屋,浑身湿漉漉,骑装衣摆处还满是泥点。
阿树正从一旁小碟子里挑拣剥好的橘瓣,随意抬眼看去,目瞪口呆看着眼前模样狼狈的少年,手中橘子都忘了放进嘴里。
下意识问道:“你是掉泥坑了吗?”
今日早课原本是骑射,但雨天骑马不太安全,老师就安排这些王公贵族们在校场上蹴鞠。雨势不算大,下课后回家好生梳洗一番,也不会轻易生病。
燕朝桓向来不避讳和阿树亲近,也懒得给自己找麻烦,绕一大圈回东宫洗漱,就直接下课来到阿树宫里,想留点时间陪她聊天。
幼年时燕朝桓经常在清和宫过夜,就算到了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的年岁,他也偷偷躲过教养嬷嬷的视线,借用过阿树宫里的温泉浴池,吃过阿树咬一口剩下的苹果。
他和阿树可是同在母亲肚子里相拥十月的龙凤胎,普天之下,没有比他们兄妹更亲密的了。
何必叫那些古板守旧的礼教疏远了兄妹关系。
燕朝桓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水迹,仰起脸笑意盎然,“听说我家妹妹心情不好,特意来看看你。”
阿树嗤笑一声,“看到你这一副落水狗的惨样,本宫确实心情不错。”
“……”
燕朝桓摸了摸鼻子。
早上听薛二说阿树最近情绪不佳,他还不太相信。
比起他们这些暴雨天还要雷打不动去上书房上课的皇子公主,她可是能随意翘课还不被父皇批评责罚的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心情不好的。
但现在见她一副小炮仗的模样,燕朝桓仍旧好脾气的上前两步,半蹲在躺椅前和阿树平视。还没开口,听她吩咐煮雨:“立刻去打热水,一会儿伺候太子殿下梳洗更衣。”
接着让烹云去拿条干净的毯子,先给燕朝桓裹上。
觉得安排的差不多后,阿树瞥了眼脏兮兮的太子,没好气道:“正好闲得无聊,吩咐司制房新做了一身锦缎常服,待会你沐浴完换上。”
“妹妹说什么都好。”燕朝桓听见阿树又给他做了新衣裳,更是高兴,一双圆圆的少年眼弯成了橘子瓣,看起来格外讨喜。
“不过叫煮雨领着映书去打水就行,不用服侍。”燕朝桓补充了一句。
阿树随口“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中橘子,又看了看蹲在眼前特意来哄她开心的哥哥,心里因为天气原因积压许久的郁气,忽然消失了大半。
她随手将橘子喂到燕朝桓嘴里,懒洋洋躺回软榻上,将垫在腰间的靠枕挪近了些,缓解腰背处隐隐的酸胀乏力。
一时间不想再说话,侧头看着窗外,耐心地继续等待钦天监说的大晴天。
十三岁的小公主初次来癸水,腰酸腹痛浑身无力,周身没有哪一处觉得舒坦。连心情也难以抑制的感到低落易怒,看到窗外接连的雨天更是烦闷。
燕朝桓在上书房偶尔听皇兄们科普过一些小知识,看到阿树总在揉腰,敏锐的猜到她现在的情况,心里一时有些复杂。
四皇兄说,女孩子家来了癸水,就可以出嫁做母亲了。
可是阿树还这么年幼脆弱,燕朝桓一丝一毫也不舍得让她嫁到别人家。
毕竟,天底下不会有谁,会比父皇母后还有燕朝桓自己,能对阿树更好了。
话本里都说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可阿树这第一次投胎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何必又要再嫁人平白增加一些纷扰。
阿树不知道她家双胞胎哥哥脑子里的苦情戏,偶然回头对上他那双饱含深情的少年眼,愣了一下。
“我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呢,你哭啥?”
……薛琅说的没错,妹妹真的和平日又甜又软模样完全不一样。
燕朝桓再一次直面阿树的毒舌,竟然感到十分新鲜。她这样嘴毒挑刺的模样,在他眼里依旧显得格外可爱。
想到薛二特意劝他注意说话,燕朝桓谨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决定保持沉默。
想到烧水到布置浴室需要一段时间,阿树很直白的嫌弃道:“蹲到那边桌角去,你身上泥水的土腥味熏到我了。”
“……哦。”燕朝桓听话地挪了几步。
算了,还是让妹妹快点嫁出去祸害别人吧。
过了半刻钟,窗外天色果真放晴了。
天光初现,水汽雾色里,一层薄阳洒在清和宫殿前花木枝头。檐下花灯残烛尚燃,杏黄灯影里,疏影横斜,一片恬静祥和。只听后殿海棠枝上落了几只燕雀,吱吱脆声清鸣。
阿树似乎没有方才那般烦躁,又有了心情和燕朝桓搭话。
她从软榻上爬起来,拢着肩上的狐裘披风,走出书房:“水应该快准备好了,我先去拿衣服。专门挑的青梅绿色的料子,穿在哥哥身上肯定好看。”
兄妹二人相处时,没有太多规矩约束,也不用宫女侍从随时候在身边,很多情况下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做事。
阿树去暖阁里找衣服,燕朝桓没跟进去,倚在门框上同她聊天:“过两日天晴,妹妹陪我去上课呗。”
阿树头也不抬直接拒绝:“不去。我对诗词骈文真半点天赋都没有。”
燕朝桓是太子,学的东西比她繁杂得多。孩提启蒙时还经常一起上学,现在同堂的只有诗赋课了。但阿树总无法理解诗词里复杂情感,更别提什么按照声调平仄意象语境来创作。
上次授课时,太师教他们用词牌名出雅令。不仅要对对子,还要讲出其中典故。
轮到昭和公主时,题目中要用到词牌名来对“二色莲”。不巧,二字开头的词牌名,她只记得个“二郎神”。
二郎神,二郎神,给姐妹兄弟们讲个二郎神劈山救母的神话故事吗?
课上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阿树十分郁闷,更是找了不少借口拒绝去上诗赋课。
燕朝桓也回想起那次课上的事,闷声笑了一会,见阿树瞪他,立刻肃容收敛,轻咳了一下:“那不去便不去吧。”
而且——
想到薛二最近不仅上课格外积极,还总刻意的往他身边凑,打探阿树的动向和心情,燕朝桓眯了眯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薛二最近经常来找你玩吗?”
阿树找到衣服,抱在怀里走出暖阁。正好不远处煮雨和映书正往这边走,应该是将热水和浴池都布置好了。
“最近二表哥挺闲的,每天来我这点卯。”
她不紧不慢地扔了个大消息,惊雷一般炸响在燕朝桓耳边:“昨天在御书房,我正巧在屏风后午憩,就听舅舅同父皇商量,希望给我俩指婚。”
“指婚?父皇同意了???”燕朝桓声音猛然拔高。
“轻点声儿,别把我清和宫的琉璃瓦掀翻了。”阿树揉了揉耳朵,慢吞吞继续说:“父皇说同我商量一下,先打发了舅舅回家……”
她顿了顿,将衣物递到煮雨手上,催促道:“行了这些小事待会儿再说,你快些去梳洗更衣,别一身脏兮兮的在我眼前晃悠。”
你的婚姻大事怎么能说是小事??
燕朝桓刚想跟妹妹继续争辩,但见阿树神色轻描淡写,是真的不甚在意,只好硬生生打住话头,大步往清和宫的浴池走去。
妹妹这边他说不动,骂不得。但沐浴完以后,他不去把薛老二那只混蛋狐狸抓着狠狠揍一顿,他就枉为大昭国堂堂太子。
下午他们要继续上课,皇子们都回宫休息,上书房一旁设有特意安排给皇子们伴读和一些在宫里无处居住的皇亲贵族们午休的厢房,薛二也在那里休息。
正好方便他去揍醒那只那只想吃天鹅头的癞□□。
“洗干净了快些回来,今天中午小厨房有樱桃鲥鱼和麻酥鸡,都是你喜欢吃的。”阿树不知道燕朝桓在想什么,想到了小厨房今日菜色,微微提高声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燕朝桓立刻暂停脑中暴打薛二的画面,深吸一口气,回头一笑,透出十分的凛然杀气:“好的,我很快就来。”
“希望妹妹趁着这片刻时间,仔细想清楚该怎么给哥哥解释,你被指婚的事情,竟然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凶什么凶。”阿树撅了噘嘴,丝毫不怕他一脸凶样。
阿树本就是故意吊着燕朝桓,才不一口气将指婚这件事说完。她就喜欢看哥哥咬牙切齿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心情舒畅地回到书房。
天气果真放晴了。
旭日温和,雨水蒸腾产生的淡淡雾气,朦胧又透润,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游曳,更显得晴空朗朗,似乎一切愁绪烦闷都随着蒸发的雨水,消失在苍茫天际。
阿树很喜欢这种日子。
她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捡起一旁的书册阅读。
等燕朝桓快速地沐浴梳洗,疾步冲回书房,想继续询问关于指婚薛二的事,就看到妹妹安静地靠在软枕上。
一张小脸素净,裹在白狐裘披风里,未上妆面的肌肤软嫩精致,长睫低垂,漫不经心地扫过手间的话本。半只殷红垂纱袖子里,染了蔻丹的纤指缓缓翻过书页。
整个人笼罩在暖洋洋的午间薄阳里,金光在她披散着的浓密乌发上流淌,比千金难求的云锦华服更叫人移不开眼。
一旁小几上,五重莲花陶器香炉里燃着小块金丝染,青烟袅袅,顺着炉顶莲座上观世音像的净瓶溢出,丝线般细烟徐徐飘散,留下一片岁月静好的安宁。
他不由得柔了眼神,静悄悄停在门廊处,甚至不忍心走进去,唯恐惊扰了这一片祥和之景。
连片刻前格外在意的指婚之事也无所谓了。
若阿树喜欢,那就随她心意。
倘若阿树不喜欢,那他哪怕被父皇打断腿,也要搅了这门亲事。
阿树若有所觉,抬头看见燕朝桓,招招手笑着唤他进屋。
“本公主亲自挑的料子,果然出彩。”她满意地看着燕朝桓身上的新衣,合上手间话本搁置在一旁小几上。
“妹妹眼光向来很好。”阿树送的衣服燕朝桓都喜欢,他故作风流地挥了挥袖子,毫不谦虚地说:“当然,也是因为本太子龙章凤姿,更衬得仪态万千。”
“……呵呵。”
阿树懒得理会他年少轻狂的吹牛皮发言,踩着软履下榻,挽起广袖拨了拨香炉里燃着的香料,叫味道稍微淡些。
她知道,燕朝桓不喜欢熏香浓郁的味道,总觉得烟熏火燎叫人心里发闷。
顺着阿树的动作,燕朝桓这才仔细留意到案上的香炉。
观世音像慈悲悯怀端坐莲台,一手持净瓶,一手执白莲,细长凤眼半睁半阖,静默地俯看众生万物。
“你这是为了拒绝指婚,企图四大皆空,改信佛教了?”
阿树瞪了他一眼,解释道:“父皇昨日赠我的一小块金丝染,道是丞相门生偶得,对缓解头痛有奇效。我便随意翻了个香炉,把熏香点燃试试。”
“我确实不是虔诚佛教信徒,但也从不吝啬道观佛寺的香火钱。若是苍天神灵真能保佑我大昭国土风调雨顺,长盛安康,父皇母后福寿康宁,还有哥哥你能平安康健,永远快乐,我愿意做一切的事情。”
更何况,关于指婚一事,阿树并没有燕朝桓想的那般抗拒。
薛家是数百年的武将世家,拥兵甚众。如今薛国公和与他们的母亲薛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一心向着他们母子三人。可总有一天,薛家权力交迭,下一任家主势必不会像现在这般与燕氏同心同德。
若真有那么一天,需要她嫁到薛家,也是阿树身为燕氏公主该做的事情。
燕朝桓闻言,愣了一下。
唇齿轻动,竟觉得鼻梁一酸,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目光柔和极了,想上前将小小一团的妹妹抱在怀里,又顾忌着沐浴后身上还带着的水汽,只好小心翼翼地俯下腰,轻柔地在阿树额头印下一吻。
“妹妹还小,这世间纷扰杂乱之事,都交给哥哥来扛,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咕咕精回来啦!
第27章 貌美的琴师(十)
阿树不在乎燕朝桓身上的水汽, 主动抱了抱他。
室内光线不算敞亮,两张脸凑近一些,燕朝桓才发现,阿树似乎面色不佳, 唇色浅淡。
“这几日又生病了?”
阿树并不想让哥哥担心, 只慢吞吞往后退了一步又躺回软榻上, 拢了拢摊开的披风。
一团绸纱布料缠绕在小腿上, 她胡乱踢了两脚, 略有笨拙地翻滚着, 将身体挪到太阳光照射的中心。
不甚在意道:“前两日有点晕,今日大好了。”
她不想谈这个, 随手捡了本垫在软枕下的书,哗啦啦的翻着书页, 故意大声诵读企图换个话题:“《黄帝内经素问》有言‘夏三月,此为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虽然现在快到霜降日了,但多晒晒太阳总没错。”
“……”
都快冬三月了,还摆弄什么夏日医学。
燕朝桓很习惯阿树满腔歪理的模样, 也不再追问她,只笑了笑,颇有些好奇的问道:“你素来只喜欢看话本杂记,又从哪翻出了这本书来?”
“藏书阁三楼南侧天字柜一排一列,同《金匮要略》和《温热条辨》等书放在一起。”
阿树将书递给燕朝桓, 拾起一缕头发绕在指尖, 有些无聊:“近日叫煮雨去打听过, 京城书巷没有什么好看的新话本, 藏书阁三层东侧的游记轶事还有戏曲折子我都看完了。”
燕朝桓闻言,忽然挑了挑眉,故作一脸神秘地和阿树分享小道消息:“我倒是知道,为何最近京城里话本流通这么慢。”
“老八的伴读说,他的族弟被学究发现,上课时偷看违禁话本,当场人赃并获。学究大怒之下,请了父皇的圣旨,严查书巷的书册内容。导致京城写书人近来风声鹤唳,不敢公然售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