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南国大昭数百年气候宜人,纵然边境战士们已经逐渐适应两国交界处的严寒恶劣天气,但今年的军需棉衣和过冬用品尚在筹备运输过程中,将士们没有充足的准备,去应对在冰雪之国出生的北境人。
若真的打起来,在这种气候影响下,大昭的军队很难取得胜利。
而京城的氛围,也一改往日豪奢华贵的天家盛景,显露出几分风声鹤唳的紧张。
秋风肃杀凌厉,裹挟着凝霜寒雪,冷刀子般呼啸肆虐在京城每一处角落,硬是吹出了几分风雨飘摇的料峭不安之意。
——这才不过十月末,京城竟然下雪了。
这是百年来京城第一次降雪。
虽然雪花在飘落途中就融化成水,落地后也丝毫无法觉察它曾经的模样,但钦天监上禀了这一异常现象,也足以引起昭阳帝的格外重视。
内忧外患,从民生到军事都积压着众多奏折,一时之间,竟让登基以来就长在太平盛世的昭阳帝有些手忙脚乱。
这段时间里,阿树一直足不出户,老老实实呆在清和宫温暖的内阁里,不敢到处乱跑。她比寻常人更要畏寒怕冷,万一染上风寒,还要惹得本就繁忙劳累的父兄担心。
昭阳帝心疼女儿在宫里无聊,又知道阿树最近格外喜欢同顾锦之待在一块儿,特意下旨赐予顾锦之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位,准许他进宫短住,省去了在暴雨中来回奔波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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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快翻过,到了十一月初。
正午的时辰,本该是天光大亮,但室外厚云如盖,狂风暴雨噼里啪啦打在琉璃瓦上,恨不得用摧枯拉朽的气势将房顶都掀翻了。
殿内点满了长明灯,四处门窗四闭,并用厚厚的锦帘挡住,以免一丝寒风浸入。暖阁内烛火安静地燃烧,四角都点了银丝炭,温暖宁静,彻底与室外的暴雨喧嚣隔绝开。
顾锦之在室内陪阿树打发时间。
这些天和顾锦之朝夕相处,两人更熟稔了些。阿树早已不像初见顾锦之时那般,一边又想端着公主的架子,一边又忍不住拘谨羞赧地偷看他。
她已经忘记要在顾锦之面前自称本宫,有时候对弈,她下错棋子,还厚着脸皮去扯他的衣袖,故意眨巴着大眼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又天真可爱的模样。
昭和公主这般亲近小女儿的模样,向来只有昭阳帝后和燕太子才有资格看到。
小公主自己也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在顾锦之面前,她总下意识想撒娇耍小性子,看着他好脾气地哄着她纵着她,更觉得同他更亲近几分。
阿树半靠在桌案旁的软榻上,手中棋子迟迟不曾落下。
她现在又下错棋了,肉眼可见的亏了一手棋,全盘已经毫无翻身之地。
阿树捏着手中黑子,在半空停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看着顾锦之,起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这几日吃寻常菜式,我都有些烦了。”
她一边注视着顾锦之,趁他目光离开棋案,同她对视,一边悄无声息地伸出左手——
广袖在棋盘上一拂,猝不及防,搅乱了整片棋局。
“啊呀!”阿树故意惊叫了一声。
又补充道:“这袖子可真烦人。”
语气慢悠悠的,丝毫没有可惜。眼波流转皆是轻快笑意,为自己拙劣的恶作剧高兴。
顾锦之自是看出她刻意捣乱。
但美人故作姿态的嗔笑撒娇,叫人丝毫升不起一丝恼意。
小公主今日懒得梳发,只用了一根红绸将乌黑长发尽数笼在一处,松松的在发尾系住。
室内温度宜人。
她穿了件坦领襦裙,绣着红底金丝的折梅,映衬着领口大片白皙似雪的肌肤,在微曳的烛光下耀目生辉。
正红的裙摆在软榻上四散铺开,顺着榻边鸦黑的兽皮坐垫垂落。夺目的红与浓墨的黑相间纠缠,强烈的颜色碰撞,却都比不上昭和公主那张娇美如画的容颜。
比冬日雪山之巅更耀眼的白,在寒雪凌冽之地燃烧出一团最炽热的火焰。
少女还未及笄,已初显几分倾国美人的风流之态。
宛如春日枝头最灿烂娇妍的牡丹,矜贵骄傲到极致,偏偏又无端惹得人想攀折珍藏,囚.禁在他一个人的花园里。
顾锦之气息微乱,克制地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掩在袖中的手指轻动,强行压住骨血里透出的灼热躁动,语态平和地问道:“公主今日想吃什么?”
他一颗颗捡起桌案上散乱的棋子,冷静细致地将混杂的黑白区分开。
视线里明明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可方才所见的那抹赤红与雪白却像是深深篆刻在脑海中,哪怕闭上眼,也无法抹去分毫痕迹。
他极端克制忍耐,方才堪堪压抑住心底牢笼中的凶兽。
深海之人,注定一辈子追逐他的月华。
从顾锦之见到阿树的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往常岁月里,他只能靠梦中残片的虚影幻想,在无垠苍茫中默默独守那一抹水中月影。
如今他的月亮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顾锦之都佩服自己,是如何按捺心中不断鼓动着想将月亮摘下私藏的欲念,只站在不远处驻足遥望。
也许,他只是不舍得让阿树不开心吧。
毕竟……
阿树全然没觉察到顾锦之的异样,还在掰着指头细细琢磨,待会要让小厨房做哪些菜式。
“让我想想啊……要一份雪花豆腐,一份樱桃鲥鱼配鲜笋,一份玉竹白菜,一份淮山杞子炖乳鸽,饭后还有糖豌豆和琥珀蜜当甜点。至于汤品的话,借鉴上次和你出宫时尝过的菜品,味道很独特。”
烹云和煮雨都侍立在暖阁的门帘外,并不入内打搅公主和琴师的相处。听到昭和公主念出的菜名后,烹云快步退出宫殿,顺着门廊到小厨房去吩咐今日的午膳。
阿树正在回忆上次同顾锦之外出时,他令人从北境商人后厨取来的那盅酸酸甜甜的汤盅,只觉满口生津,肚子也饿了。
她捧着脸,笑得眼睛弯出两轮月牙,有几分小骄傲:“不过尝了一次,本天才就能自己做出味道一样的菜。要让天底下最会藏私的厨神知道我的厉害,怕是他家祖传的菜谱也保不住了。”
那次回来后,阿树依着直觉选了几样调味品和原料,吩咐小厨房按照她的想法和描述去制作,味道尝起来倒也八九不离十。
她真真是个小天才。
阿树美滋滋地想。
说到这里,阿树偏着头又去看顾锦之,有些疑惑,他怎么半晌都保持着一个姿势。
琴师一袭白衣,从袖袍中伸出指尖,如骨玉般透彻,又显得几分清冷,捻着一枚棋子,迟迟没有收捡到棋篓里。
“清商,你在想什么呀?”
小公主的嗓音娇娇软软,像是泡在蜜糖里的水蜜桃,沁甜软糯,直直渗透到四肢百骸,完全无法抵抗。
“臣只是在回忆曾经吃过的另一道美食。”顾锦之回过神,不慌不忙地接上阿树的话:“若臣也有公主的天分,也能试着将菜谱猜出来了。”
他笑了笑。
这一次,彻底将眼底的晦暗收拾的一干二净,不再显露半分不合时宜的情绪。
顾锦之不着痕迹的夸奖让阿树很满意,这也是阿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除了顾锦之生来一副无人能比的天人之貌以外,他比燕朝桓和薛琅更要见多识广——主要体现在他讲的故事都是话本里没见过的,阿树喜欢听有趣的新故事,常常缠着他讲那些深海或者雪山里的精怪异志。
而且顾锦之每次同她在一处时,也不像其他下臣,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别有所图。若是不开口说话,他看起来比佛龛里的菩萨还要清心寡欲。而这些日子同阿树呆在暖阁里,两人也是相谈甚欢,当初生硬的距离感也逐渐消弭。
他会直言指出阿树琴技里的缺陷,并一步步帮她改正。他也会经常鼓励阿树在弹奏古琴上的努力,这种鼓励和父皇毫无底线的纵容不同,与燕朝桓那种让人看了讨厌的反讽式吹捧也不同。
顾锦之每次说话,都会让阿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看到她的进步,为她的高兴感到高兴。
小公主很喜欢这种感觉。
如今在阿树的眼中,顾锦之又比传说里的神子更多了几分真实感,似是谪仙误入凡间,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
她一时技痒,再次升起顾锦之画一幅小像的念头。
可惜宫殿内烛火虽盛,到底是比不上晴日里阳光灿烂的光线,真画起来很多细节都只能凭靠想象,无法画出顾锦之千分之一的美貌。
阿树只好默默吞回方才的想法,幽幽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彻底停歇呀。”
顾锦之没说话。
收拾好棋案的残局后,他起身去到暖阁另一侧,仪态优雅地跪坐在茶案前,不疾不徐半挽起广袖,取火点燃风炉下的银丝炭,待水烧至沸腾开始沏茶。
阿树的目光又被他吸引,一时间也淡忘了对雨天的烦闷。
烫茶不能入口,在等待过程中,顾锦之同阿树讲了个雪山之女的精怪传说。
“传闻在雪山深处有一种精怪,名为雪女。”
“雪女一族天生银发,且性格冷淡。天神令雪女族掌管山间冬雪,并以‘承诺’为衡量寒冬时误入深山的人类性命的标准。若遇到雪女的人类可以信守他与雪女的承诺,便可百岁无忧,若有一天人类违背诺言,那么,这将成为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好有趣的精怪。”
阿树坐起身听顾锦之讲故事。她捧着茶杯,一双小足从软榻上垂落,白色罗袜隐约从红裙中透出一角,踩在毛绒绒的兽皮毯上,精巧可爱。
顾锦之只看了一眼,立刻移开目光。
他顿了顿,继续讲:“一年深冬暴雪,雪女救了一位误入深山的书生,她让书生承诺,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被雪女所救。书生答应信守承诺后,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回到家中,母亲含泪告诉他,他被发现倒在村口,至今已昏迷十天。母亲问他经历了什么,他信守和雪女的承诺,一言不发。”
阿树听得入了迷,这个故事和往常狐狸精跟人类回家报恩的话本完全不同,但既然故事还未结束,那雪女和书生必定再次相遇。
她小口抿着茶水,好奇地猜测道:“书生对美丽的雪女一见钟情,又回到山中寻找她?”
顾锦之摇摇头:“后来书生考取了功名,成为村里有名的举人老爷。但他放弃继续科考,而是留在村里当教书先生。有一日他的母亲带回来一位孤女,见她可怜无依便留在家中。后来二人成亲生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并孕育了一儿一女。”
“这个孤女是雪女吗?”
顾锦之肯定了阿树的答案:“公主说对了。那不妨再猜猜,雪女为什么会化形成人类,下山来找书生呢?”
按照阿树平日里看的话本中的套路,该是这位雪女对书生念念不忘,在救他回家后仍放不下他,甘愿舍弃一身法力,背叛山神大人的期望,来到书生身边陪伴他。
但顾锦之讲的话本通常都不是这种老生常谈的无趣结局,阿树试着跳出情爱的角度来想,有几分犹疑不确定道:“雪女是来监视书生的,看他有没有信守诺言?”
“公主真聪慧。”顾锦之再次笑着,肯定了阿树的答案。
阿树很享受顾锦之的夸赞,但她又不好意思像在燕朝桓面前那般,能厚脸皮顺杆子往上爬,故作矜持,状似不在意的举了举茶杯。
顾锦之上前为她添上茶水,折身回到案前放下茶壶,才继续道:“又是一年冬雪,夫妻二人围坐在烛灯下,窗外积雪如晖,正巧映在妻子的脸侧。书生看着昏黄灯光下妻子的脸庞,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深山偶遇的雪女。在白雪纷飞的背景里,妻子美丽的侧脸,竟和当时救他的雪女一模一样。”
“啊……”阿树听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为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感到紧张,一时竟忘了手上还捧着茶杯,疏忽之下整杯茶水都倾翻在她膝盖处。
“咚。”琉璃茶盏落在厚厚的兽皮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茶水顺着裙摆流下,很快浸染开来。
丝绸遇到热水,全粘在阿树腿上,烫得她皱眉小声抽气,“嘶”了一声,下意识直接掀开层层叠叠的裙摆,露出两节被烫到的小腿。
顾锦之连忙疾步上前,也顾不上礼仪尊卑,直接坐在榻边,俯身小心翼翼捧起阿树的小腿,查看伤势。
两节小腿微微蜷屈在一处,骨骼纤长细瘦,被他轻而易举地握在手中。不盈一握的触感,像最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滑腻,似乎微微用力就能掐出水来。
小公主的肌肤格外白皙娇嫩,故而热水留下的红痕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好似雪地里飘零的红梅花瓣,冷香缭绕,在昏黄光线里氤氲出无端的靡丽风景。
腿上红痕看着惊人,但未见水泡或瘀血的迹象,想来是水温不算太烫,又是隔了几层裙摆后才透到阿树身上,才没有真正烫伤。
顾锦之这才松了口气,理智回归,发觉二人的姿势过于逾越。
而手掌间尚还握住的那一截暖玉般的小腿,肌肤相接,隐约感到几分惊颤。玉足上的罗袜要掉不掉,白色系带松垮地挂在脚踝,从布料缝隙一眼望去,风光无限。
若目光上移,濡湿的裙摆堆叠在膝盖处,凌乱又张扬的铺洒开。入目满是猩红与莹白,仿佛绛英跌落深雪之中,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而他也确实冒犯了。
“公主恕罪。”
顾锦之立刻折身跪下,垂头敛目,不敢多看一眼。
若再看一眼,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对眼前的小公主做出什么。
阿树也很懵。
茶水是很热,但绝对没到把她烫伤的地步。阿树只是习惯性的娇气,不喜欢丝绸布料腻在身上的触觉,才一时间忘记顾锦之还在殿内,径自掀开了裙摆。
按道理,阿树现在应该赏顾锦之一个巴掌。
他不仅看了自己的腿,甚至还未经允许直接触碰到她。
她是大昭的公主,顾锦之这样胆大妄为的行为称得上是冒犯天颜,哪怕她现在叫一木进来,将他当场杀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奇怪。
但裙子是她自己掀的,顾锦之也是一番好意担心她烫伤……
一想到要打他、甚至杀了他,阿树都觉得不太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