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势坐在榻边,凑近阿树的脸坏笑道:“我知道哪儿有新话本,叫声好哥哥我就给你。”
“好哥哥?”
阿树有些犯困,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燕朝桓犯浑讲故事,冷不丁听到某些敏感词汇,敏捷伸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我要叫母后打你了,你跟谁学的这些……”淫词浪语。
但话还没骂完,睁眼却见燕朝桓捂着耳朵,一脸茫然。
那双澄亮漆黑的眼睛,竟透出十成的困惑和不解,似是真不懂他错在何处。
哦豁。
掩耳盗铃,贼喊捉贼,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咳。
果然是不愧对她“大昭小书库”的博学之名。
阿树讪讪闭了嘴,有点尴尬。
往常她借薛二带着她快速□□的便利,经常溜到书巷深处去看最新出的话本。之前在内间书库的夹缝翻找出不少典藏版,那真的是用词极为露骨大胆。
大致描写起来,是什么书生抱着小丫鬟亲吻乱摸,嘴里嚷着什么“好哥哥”、“情妹妹”,甚至还有些……
哎呀哎呀不能再想了。
年幼的小阿树虽然没太看懂书生在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好书,也不能直白去问守在书巷门口的薛二,书里讲的都是什么。
轻咳一声,阿树迅速又转了话题,故意插科打诨无理取闹:“你别当我哥了,把我前两日画给你的小像还回来。”
???
我又错在哪里了?
虽然不知错在哪,燕朝桓还是老老实实低头,迅速诚恳认错。
“昭和公主殿下,臣错了。”
阿树悄悄揉了揉脸,松了口气。
还是傻哥哥最可爱,怎么忽悠都行。
为了不再继续谈谈论这种“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玩意但肯定不是正经的好东西”的话题,阿树努力在脑子里想,还有什么能短暂快速的吸引燕朝桓的注意力。
但人往往在紧张心虚的时候更容易大脑一片空白,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那些书里乱七八糟的词语,甩都甩不开。
燕朝桓倒是嬉皮笑脸的接过话题,“提起那幅小像,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他熟练地开始胡乱吹捧自家妹妹:“妹妹技艺着实高绝,将本太子画的风姿俊雅,英武伟岸。我收到画后立刻使了工匠精心装裱,挂在东宫书房内。”
“但昨夜离开书房时,我发觉这幅画竟有几分褪色。”
“褪色?”阿树很诧异。
且不说她使用的颜料及画质材质均是佳品,宫中工匠装裱能力也更是一绝,从来不曾出现过画卷褪色的问题。
除了……
“是人物衣袍褪色了吗?”阿树想起来,这次画像时,衣袍部分正是用的她从花灯夜市上买回的那块香墨。
“我的树儿妹妹真是料事如神。”
“别打乱。”阿树嗔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此事怪我画蛇添足,你先叫映书将画摘下来吧,我过几日重新给你画一幅。”
她解释了香墨来源,有些郁闷:“水墨阁的墨料声名远播,没想到卖给我的东西里竟然混有这种次品。”
“原来是这样。”燕朝桓凝眉自语,目光有几分沉思。但不忘贴心地伸手,替阿树挡了挡窗外逐渐攀移而至的阳光,以免晒到她白嫩的面庞。
燕朝桓嗅觉灵敏,且见多识广。
他昨日凑近去观察小像中人物褪色情况时,嗅到的除了宫里惯用熏香的味道,更隐隐藏了一缕陌生的香味,仔细闻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北边商人会用的香料。
他不愿拿这等小事打扰妹妹和她的宫人,就叫东宫下人绕了大圈,从内务府提供给昭和公主的画具清单开始查。
但是,内务府的画具颜料结果都一切正常。
这件看起来是小事的事,却找不到事故源头——那块会褪色且隐含北境香料的墨块,于是他这才直接来询问妹妹。
“什么?”阿树没听清楚他的低语,随口又问了句。
眼前视线被他的大手挡的满满当当,将过于耀眼的阳光全挡在窗外。阿树也不太在意燕朝桓在说什么,颇有兴致地玩起了他的手。
燕朝桓与阿树是双生子,但手掌却比她大出一指有余。
她抱起他的手臂拉到一旁,顺着力道拉起他一同坐在榻上。接着她侧卧着翻了个身,软绵绵的凑进他怀里,动作熟练流畅。
小脑袋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明眸弯出新月的弧度,似有满池春水倾倒在她的世界。
哥哥的怀抱太温暖,阿树掩住小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嘟囔着让燕朝桓乖乖坐好,等午膳时再叫醒她。
燕朝桓本就没打算让香墨事件惹得阿树担心,见她困的迷迷糊糊,更是放轻了动作让她睡得更舒服。
他的小树苗娇俏可爱,纯善无邪。虽然上苍在创造她时,忘记赐予她健康的体魄,但燕朝桓生来就应该成为妹妹的守护者,保她一世长乐安康,平安顺遂。
儿时,燕朝桓就当着父皇母后的面,对天地发誓。将永远守护燕晚晚,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排忧解难。
世间魑魅魍魉繁多,那些沉珂污秽肮脏的俗事纷纷,直教人心生烦乱。妹妹天生身子弱,有他燕朝桓在前,必不会叫这些妖魔鬼怪的杂事,扰了阿树的清净。
有个生来体弱多病的妹妹,燕朝桓成熟的比其他皇子更要快。他自小陪着身体孱弱的妹妹共同成长,精心娇养着她从走路都喘息不止,到现在活泼好动,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可以缓缓落地。
太医说过,她不能思虑过重,更不能感怀伤情,否则轻则疾病缠身,重则香消玉殒。
于是父皇同他便决定,从不让任何阴私复杂的事情干扰她,她每日只用开开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着他们笑和撒娇,连她竖着眉毛发脾气,对他们而言都是令人高兴的。
然而,纵使父皇与他共同努力去维护她的安全。朝堂国事繁重,偶然也会有少许的疏忽大意,叫旁人钻了空子。
阿树说,她买回来香墨后,令二林检查了其中一块,并无差错,因而才放心大胆用在了他的画卷中。
若是有人熟知她平日习性,刻意卖给她一块有问题、一块没问题的墨呢?
宫里惯用的老人都知道,昭和公主不喜欢她的物件上划痕或者磕碰,而香墨入宫送检必定会挖掉一小块验毒。那这样的话,阿树很有可能会扣下完整的一块墨,从而绕过了入宫检查这一步。
燕朝桓叹了口气,为他推测出的这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感到厌烦,索性先将这些事都推后再想。他现在只想好好陪着妹妹,光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就叫人心情平和。
-
待兄妹二人用完午膳后,距离燕朝桓的午课也还有一段时间。
阿树提议,不如给他弹会儿琴,打发时间。
“清商教了我首新曲子,他夸我有进步。正好今日弹给你听。”阿树平时里做事慢吞吞,只有在奏琴时方才雷厉风行,立刻唤煮雨去琴阁取了琴,专门指明要中秋宴上父皇赠的那把焦尾琴。
“这首曲子我是第一个弹给你听的哦。”
她一脸欢欣喜悦,仿佛在说:你捡到大便宜了。
说实话,燕朝桓其实并不想捡这个便宜。
但不能不捡。
他端了茶杯,十分熟练地挂起官方微笑表情,欣赏妹妹抚琴。
熟悉的琴声,熟悉的煎熬。
但不得不承认,阿树抚琴的姿势甚美,仪态端庄,是一如既往的贵女典范。
身形瘦削如扶风弱柳,层层叠叠的裙角垂散开来。乌发雪肤,冰肌玉骨,像九重天宫上瑶池玄女在宴上献曲,一举一动都叫人心折。
余韵散在龙池天柱处,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
一曲毕了。
……
嗯,古人云:朽木不可雕也。诚不欺我。
燕朝桓放下茶杯,面上微笑丝毫不变地点评道:“此曲甚妙,若是河东先生听了,必将为你吟诵一词。”
而暗地里,他悄悄伸手揉了揉耳后根,似乎在安慰自己再一次饱受摧残的耳朵。
这首曲子阿树苦练许久,近日才终于能演奏顺畅。而她为了保持奏琴时的优美身姿,一直憋着气挺直背脊,好不容易弹完整曲,肩膀都绷酸了。
额角沁出薄汗,她拾起桌案的手绢擦拭。又听到燕朝桓的话,脑子里颇有几分莫名其妙,抬着头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河东先生有首家喻户晓的五言绝句,诗词集上往往将其视为代表作,千古传诵。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甚好,甚好。
阿树憋红了一张俏脸,低着头默默收拾曲谱。
若是父皇愿立公主为皇嗣,她一定率先大义灭亲推翻亲哥。
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始赶人:“哥哥快去上课吧,下午自有清商来陪我打发时间。”
你不会说人话,本公主还懒得伺候呢。
反正普天之下,有的是长得俊俏疏朗,还愿意听本公主弹琴的人。
哼!
燕朝桓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惹恼了小公主,没敢再多发言。但阿树恼羞成怒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他有时候总是按奈不住自己的嘴,故意逗她几句。
不过阿树说的也对,天色确实不早,燕朝桓每日去上学,向来都会提前一刻钟到上书房,因此他也该离开了。
他只好厚着脸皮凑过去,在桌上翻了个茶杯倒满,恭敬端到她眼皮底下,做低伏小道:“公主殿下辛苦了,请用茶。”
“不辛苦,”阿树漠视他,仪态端方地抱起琴和曲谱,抬着下巴慢悠悠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阿树身量娇小,抱着琴踩着长裙的模样显得颇为吃力。燕朝桓顺着力道温柔地从她手里拿过焦尾琴,哭笑不得:“看来要好好管教你身边的侍女了,都给你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
女孩子自称“爷”,听起来还是有几分过于粗鲁了些。
“那我换换,”阿树其实也觉得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脸红,不符合她向来努力维持的文雅温柔的模样,偏着头仔细在她文采空空的小脑袋里搜刮了一番,还真找出了句似模似样且更显得豪迈潇洒有气势的诗句,眼神一亮: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妙极,妙极。”燕朝桓挑眉夸她。
阿树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是真心认为自己琴艺大有长进,还不甘心的强调了顾锦之夸她的事:“清商之前都说我弹得不错,过几日弹给父皇听,他老人家肯定也会夸我的。”
父皇哪次听他的小公主弹琴不是满脸笑容,阿树哪怕随便表演个转圈圈,他都能说是天女下凡。
燕朝桓不敢再次戳破她的天真美梦,惹得小公主真跟他翻脸。
好不容易才将小公主哄好后,燕朝桓又殷勤地给阿树收拾桌案。
他动作娴熟地琴罩上防尘布,又将曲谱按顺序规整,放回她书房的桌案上,用锦缎布袋装好,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阿树在一旁看了片刻,觉得屋内有些冷,转身走至暖阁内,将方才抚琴时脱下的披风重新披上,顺便将候在书房外的映书叫进来,重新伺候燕朝桓整理身上的衣饰和发冠。
映书正在给燕朝桓束发时,书房外煮雨隔着珠帘通传,“顾大人到了。”
阿树本来正托着腮坐在燕朝桓旁,笑眯眯地看着他束发。闻言蹭的一下站起来,下意识拍了拍裙面的褶皱,步履轻快的往外走,摆摆手,头也不回道:“哥哥,我就不送你上学啦,要好好努力哦!”
“……?”被毫不留情抛弃在身后的燕朝桓一脸问号。
他知道,自打重阳节后,阿树就更加喜欢和顾锦之待在一起。但他万万没想到,如今顾锦之的存在,甚至隐隐已经动摇到他作为双生哥哥的地位了。
▍作者有话说:
阿树:咳,我什么也不懂。(我才没有GHS)
单纯可爱,格外乖巧.JPG
第28章 貌美的琴师(十一)
见阿树头也不回的抛下他, 选择去和顾锦之玩,燕朝桓只好形单影只的回到上书房,继续孤零零地上诗赋课。
盘膝在书案后坐下,他一直沉浸在自己在妹妹心中地位是不是下降了的自我怀疑中, 一直到看见薛二也进了上书房, 才忽然想起来——
原本阿树说等他沐浴回来就好好解释, 结果妹妹对他一笑, 他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更是任由她插科打诨, 胡乱把话题揭了过去。
太狡猾了!
燕朝桓本想第二天再去清和宫和阿树认真地聊一聊,他打定主意这次要和阿树讲清楚, 她的婚姻大事一定不能草率,而她也不需要顾虑太多, 去考虑什么朝堂上各方世家的势力权衡之类的问题。
这些都是父皇和身为哥哥的他该承担的问题,而不是她该烦恼的事情。
阿树唯一需要努力的,就是成为大昭国最快乐的小公主。
奈何天公不作美,那日午后的晴朗天气宛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接连的一个月又是暴雨倾城,甚至连上书房都不得不暂停授课, 以免诸位皇宫贵族在进学路上染了风寒。
而燕朝桓却丝毫不能放松休假。
他以太子的身份参政议事已有一段时日,朝中大臣均纷纷夸赞他进退得当。二皇子同四皇子作为庶皇子,虽然比燕朝桓大许多岁,但在燕朝桓正式参政后,昭阳帝才应允他们入朝旁听。
现在除了三日一次的大朝会, 他每日都要前去御书房, 协助昭阳帝同重臣们商讨, 如何对应此次突如其来的降雨天灾。
大昭国土辽阔, 如今各地皆有暴雨灾害,严重影响了黎民百姓的正常生活。甚至有的地区正处于秋收割麦的时节,全被这猝不及防的暴雨打乱了秩序。
万幸的是,全国雨势虽大,却尚未引起河岸决堤或洪水泛滥之事。
也算是天佑大昭,国祚永延。
然而在大昭国和轩辕国的南北交界处,时常有异动传至京城。似乎北境蛮人将这场百年难见的气候突变视为天赐兆示,多年来维持着互不相干的局面变得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