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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风景画对阿树来说向来是小菜一碟,她很快完成了秋景图。便唤来亭外侍立的宫女,将画具拿回去清洗,重新准备好纸笔颜料后,给顾锦之画小像。
阿树一边细细观察着顾锦之衣饰纹样,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着线稿,一边同他闲聊。
“霜降过后便入冬了,天气也逐渐冷下来。往年十一月中旬,母后都会带我和京中官宦家小姐们,一同到燕华山别院小住半月,赏红枫,观林霜,泡温泉。”
阿树体寒畏冷,到了冬天就身体冰凉,气色泛白,冻得像块没有人气温度的白玉。太医说泡温泉有助于温通经络,流畅气血,补养滋阴,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
因此每年入冬,她便要前往燕华山的温泉池温养一段时日。薛皇后担心她无聊,也经常在贵胄群臣家中点几个机灵的小姑娘陪她一起去玩。
“今年我在这千岛湖呆了快半年,着实是想念宫中人□□物,打算回去住上一个月,再到别院里来。”阿树说着,挽了袖子又画了几笔。
过了会儿,她搁笔走至顾锦之身侧,微微凑近眯了眯眼:“天气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清商头上玉冠的模样。”
她停了一瞬,声线清脆,有些诧异:“竟是个虎符样式的呀。”
阿树凑的太近,也太突然。
顾锦之本是坐在石桌旁听她闲谈,心思有些散漫紊乱。他猝不及防下屏住呼吸,微微垂下眼避开半尺内光芒万丈的女孩。
胸腔里每一瞬呼吸,浸润溢满了她身上馥郁芬芳的甜味。
垂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抑制住将她拉入怀中的冲动。
去岁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在昭和公主的寝殿后院,她吃醉了酒,摇摇晃晃,像一只单纯无辜的乳燕,毫不设防地扑到他怀中,身上的香味染透了他的衣衫,久久不曾散去。
那一声声娇喃软语喊着他的名字,几乎将顾锦之的命都喊了去。自此,日日夜夜萦绕耳畔,随他入梦。
顾锦之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视线再也离不开阿树。她像他干枯生命中一团火,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他的心,让他无比贪恋渴望。
然而,火光对他而言,从一开始便是致命的毒药。
真想再抱抱她。
但是,今日不行。
她未曾饮酒,不可莽撞。
今日不行。
顾锦之闭了闭眼,强行将几乎吞噬四肢百骸的贪婪欲望关回心底。
阿树作画时格外专注,将顾锦之当作一个布娃娃,没觉得凑近观察有什么不妥。
她又看了衣领袖口处的纹饰,还有佩戴的环佩和鞋履样式,一样样都细细的记下,最后转身回到画前,执起笔继续勾画。
顾锦之一直没说话,她也没觉得奇怪。
他本来就是一个尔雅内敛的温润君子,哪怕他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如潺潺泉水在石前流淌,条理清晰又简洁明了,很少有过于浮夸的形容,亦或是掺杂浓郁的个人情感。
阿树觉得,顾锦之这副模样在她看来,真的就刚刚好。
正想着,突然听见一阵杯碟打碎的声音。
竹林外煮雨脸色煞白,身旁锦衣侍卫在同她讲话。脚底玉碟摔得粉碎,樱桃四处滚落,几粒摔烂的果肉泛着猩红残酷的血色。
血脉里躁动不安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阿树压了压胸口,站起身,缓缓问道:“何事惊慌?”
“公……公主,太子殿下……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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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说文案和第一个故事都要修改,不能出现“偏执”、“强制爱”之类的话。
(╥╯^╰╥)
第33章 貌美的琴师(十六)
轰隆, 半空劈下一道闷雷,裹挟万钧之势划破天际阴霾。
竹林里惊鸟纷飞,落叶风萧萧。
狂风卷席,亭中少女满头垂发纷飞, 裙角禁步佩环叮铃错乱的纠缠, 一串串杂音催人心乱。石桌上的宣纸压在白玉镇纸下, 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毛笔四处滚动, 突兀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石板地上。
好吵, 真的好吵。
耳边人生嘈杂紊乱, 似远似近呼喊着昭和公主的名字。
站在风里的身影晃了晃,羸弱单薄。
阿树只觉头晕目眩, 眼前景色光怪陆离,浓烟般的黑影重重叠叠, 突然扑面俯冲,临到身前时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惊吓间狠狠憋了口气,闷得她腿软的倒退半步。
半晌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处何方。
顾锦之疾步上前扶住似要倒下的人,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
他似是无意的将整个人笼罩在自己气息中,半臂虚虚环绕着她纤细柔软的腰, 瘦削冰凉的背脊紧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公主……公主。”烹云煮雨两人急急地跑来,从顾锦之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阿树,扶着她往寝宫走,一边焦急地吩咐侍卫去传唤行宫中的太医。
阿树方才一瞬的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几近晕厥。如今缓了过来, 伸手摁住额角, 强压下口腔中微腥的血味, 逐渐恢复了冷静。
她到底是身体太弱, 受到惊吓就会引起心悸,乱了阵脚。而等阿树快速冷静下来后,发现侍卫来别院通传这件事显得有些不对劲。
一国太子在围猎场上失踪乃是大事,这个消息必定率先传回父皇处。
太子身份特殊,阿树了解昭阳帝,他收到消息后,会立即派遣得力侍卫封山搜寻,刑部也会派人去现场排查。同时父皇也会勒令涉事之人将太子失踪的消息掩下来,以免被企图夺嫡谋权之人利用。
这才是正常的流程。
——而不是慌慌张张地,派侍卫来通知她。
这一点很异常。
父皇知晓她常年犯有心疾,不能轻易动怒惊慌。同胞哥哥失踪这样重大的消息,必定令她方寸大乱,稍有不慎昏厥吐血。
故而,无论如何他都会将消息掩瞒住,不会叫锦衣侍卫来告知与她。
此时不能慌乱,阿树定了定神,沉声问道:“煮雨,方才你说太子殿下失踪。这是怎么一回事?”
“御前锦衣卫传来消息,午时一刻时京郊围猎内,宝马追风突然发疯在林中狂奔,驮着太子殿下一路狂奔,跑至山顶悬崖处不慎坠落。随行侍卫均未追上追风的速度,因此赶到悬崖时,只看到太子坠崖的身影。”
煮雨是训练有素的一等宫女,她在先前一瞬惊慌后已经冷静下来,同烹云一起扶着公主在殿内坐下,有条不紊向公主汇报情况。
“锦衣卫说,所有侍卫当即下到悬崖底端去搜救太子殿下。但奇怪的是,那处悬崖并不算高,可侍卫顺着痕迹找去并未见到太子同追风的踪迹。而另一边,映书作为太子侍官,在事发之瞬通知了一众太子幕僚,薛少将军手持半块虎符调令城中军,围锁京郊围场,不允任何人出入。”
阿树回到室内坐下,端着桌上暖茶捧在手心,缓了口气。
没找到人反而是好消息,哥哥无论是被救走还是捉走,目前尚不会危及性命。
阿树摩挲着杯壁,眼神动了动,突然问道:“父皇同母后呢?”
煮雨道:“锦衣卫来报说,今晨朝会后,皇上带着皇后娘娘微服出宫了,并未惊动旁人。李大总管也不在宫中,锦衣卫无法通知皇上身边的暗卫,找不到皇上。但担心引起更大恐慌,只能压下诸多消息,只身前来找您了。”
李大总管是昭阳帝身边最得信宠的太监总管,在昭阳帝还是太子时便陪在他身边。昭阳帝将皇家暗卫统领权分了一小部分给他,另外的权利牢牢掌握在现任皇帝和下任太子手上。
而现在太子失踪,皇上携皇后微服出访,想要找到皇上,便只能通过李大总管手上的暗卫线来联络。
阿树顿了一瞬,抬眼同煮雨对视一眼。
彼此眼中惊疑不定。
太巧了。
实在太巧了。
先是太子坠崖失踪,再是皇帝皇后出宫,联络不到人,也算是失踪。若非薛少将军带领军队将消息压在围场内,没有扩散回京。此时燕氏皇家均失联的消息,必将引发轩然大波。
只怕有心人会乘这一阵东风,在宫外秘密追杀昭阳帝后,并立即宣布皇帝驾崩,太子失踪,大昭国后继无人。进而再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言论,要挟逼迫阿树代执皇玺,改立太子,改朝换代推举新皇。
毕竟众人皆知,昭和公主尊荣贵宠,昭阳帝曾赏赐她半块虎符,足以调令大昭国半数兵马。而且她有权随意进出御书房,必定知晓玉玺搁放在何处。
但没有人知道,她先前担忧太子安危,早已秘密将虎符转交给了母族薛家的表哥,他方从战场归京,缴了兵权,仅在朝中挂有少将军一职。阿树请他在朝中处处保护太子,若需用兵便直接使用虎符,一切从权处理。
万千思绪均在须臾间过脑,下一瞬阿树敲了敲桌子,唤来隐在暗处的暗卫六木:“你们知晓怎么联系父皇身边的暗卫吗?”
太子失踪的事从猎场传回,父皇若是知晓,必会立即回宫主持大局。而现在她都知道消息了,他却仍未露面,只能说明消息无法传递到他处。
昭阳帝微服出宫,必定有暗卫在旁做了许多掩饰遮掩痕迹。她不能大张旗鼓在京中搜寻,而普通侍卫也很难破解暗卫掩藏踪迹的手段。
这是一个死局,看似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等父皇自己回宫。
但大昭国三日一朝会,今日朝会后若无大事,昭阳帝接连两天都不需要出面会见朝臣。若他不主动回宫,那普天之下,谁都不一定找得到他。
她隐约知晓,昭阳帝定期会带着薛皇后离宫几日,有时甚至找借口缺席一两次早朝。但他们具体去了何处,她却不清楚。
“属下不知。”六木三人跪在面前,三人对视一眼,一木解释道:“三年前陛下将我三人指派给您后,我们便脱离了暗卫组织,仅归属于您一人。暗卫属联络暗号一年一换,无迹可寻。但属下擅长追踪,请主人派遣属下回京城寻找皇帝陛下。”
“可。”阿树点点头,她不能思虑过甚,此时头疼的眼前一阵晕黑,蹙眉揉着额头道:“二林和三森也去吧,人多好找些。”
“请殿下留我二人护送您回宫。”二人道。
阿树一想,应允了。
若消息泄露,京城上下难免暗潮涌动,鱼龙混杂。虎符不在阿树的手中,一时间不能调动京郊禁卫军前来保护。
别院不比皇宫中戒备森严,在这种情况下,阿树不宜在别院久留,应该立即启程回宫。如果真有人暗自前来,威胁勒令她去拿玉玺,二林和三森也能在回程路上保护好昭和公主。
接下来……
煮雨见阿树脸上血色尽褪,连唇色也变得泛白,连忙上前为她披上斗篷,换下她手中逐渐变凉的茶杯,将一小个镂金紫檀熏香手炉放在她手心。
炉内填放有凝神养气的草药,平缓气血,安神舒心。
“接下来,本宫该怎么办呢。”阿树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自言自语,找不到旁人解惑。她声音轻轻的,像稍碰及碎的水晶,摇摇欲坠在阁楼屋檐边。
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等吧。”阿树的叹息悄而不闻。
等薛家表哥在围猎场找到哥哥,等一木在宫外找到父皇,等第二日太阳升起时,她一睁眼,可以看到哥哥在面前冲着她笑。
对不起,她还是太软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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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宫华灯初上,煮雨悄无声息的点亮屋内烛火,烹云领着身后端着食物的宫女走进来,同她对视一眼。
煮雨摇了摇头,目光小心翼翼移到昭和公主细瘦的背影上。
阿树环抱着双膝,倚靠在窗前的软塌上,肩上披着白狐斗篷,露出一张小脸,神色空茫茫的看着窗外海棠花树,像是一直在发呆。
“摆膳吧。”她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头起身下榻,吩咐道:“若今夜一木那边没传讯进宫,明早便邀薛家老夫人进宫,说本宫想念外祖母了。”
“是。”煮雨福身应道。
大昭国祚昌荣三百年,也曾出现过几任女帝执政的朝代。故而皇家子女序齿不分男女,仅分长幼。
其中燕朝桓燕晚晚兄妹排行六七,是昭阳帝十二位子女中唯二嫡出的皇子公主。八皇子、九皇子同十二皇子均尚且年幼,基本上对皇位没有威胁。而二皇子是昭阳帝早年宠幸一位宫女留下的子嗣,那位宫女难产逝世,留下一子抱养在皇后名下,及冠后早早赐了封地离京。
而四皇子不同。
四皇子同长公主、十二皇子乃贵妃所出,贵妃身后站着大昭文人之首的宋家,她和一同进宫的族妹惠妃沆瀣一气,每天在后宫中跟皇后轮番作对,就想将薛皇后、燕朝桓一族都拉下台,推举及冠之年的四皇子当太子。
若非朝堂上众多文人们都尊崇嫡长子继承制,真心觉得燕朝桓的太子之位名正言顺,每日在朝堂上大肆夸赞太子聪慧过人,称其有昭阳帝少年风范。
而宋氏一族的文臣也十分爱护自己钟君直谏的名声,从不在明面上反对嫡长子继承制,燕朝桓的太子之位断不像现在这么稳当。
薛家是太子母族,但在夺嫡争权方面,说实话,帮不上什么忙。
薛家人大都在边关任将领武职,妻眷子女均在京中安家,可将领驻边军令如山,族中男儿都鲜少回京,对于朝中暗潮涌动的权力斗争只能是鞭长莫及。
现在也是。
阿树叫薛老夫人进宫,只是真的想找个人陪陪她。
老夫人能教养出薛皇后以及薛家这一代英才子孙,是个聪明的妇人。阿树从不逞强,她现在很害怕,希望从能外祖母的怀抱中获取力量。
“对了,清商呢?”喝了几口粥,阿树忽然想起,下午匆匆回宫,没有留意顾锦之的去向。
“顾大人跟着马车一同回来了。他说公主诸事繁忙,不便打扰,就一直呆在侧殿里。”
阿树夹菜的手顿了顿,轻轻哂笑,“清商真是个妙人。”
太子失踪的消息是机密,方才煮雨向她禀报侍卫的传话时,一时慌乱忘记让顾锦之先离开。但他十分知进退,没有随阿树回到屋内继续听下去。否则,就算阿树自己觉得顾锦之是她身边值得信任的人,此时也不得不将他软禁起来,直到诸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