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 顾临川从内陆游回来,带了一匹柔软舒适又十分坚韧的布料, 做成背带的样子,方便顾临川背着阿树行走, 让她在背上趴着的时候更舒服。
阿树看着他手中的布带,手上摘了一大片叶子,挡住头顶热烈的阳光,笑嘻嘻道:“你这个样子,好像是要背孩子哦。”
“晚晚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呀。”
顾临川调整好背带的位置,系在自己身上。
这是他从深海中找到的鲛纱制成的缎带, 遇水不濡,刀剑不入,阿树若是坐在上面,绝不用担心缎带会断掉。
只不过,冰蓝色的鲛纱看起来太惹眼, 不像是他这种贫穷的孤岛猎人能够在内陆买得起的物件, 他还请裁缝缝了一层绵绸外罩, 将鲛纱包裹在内, 不会让阿树发觉任何异样。
阿树犹豫着,她觉得顾临川用布拖着她有些许丢人。后来顾临川好生哄着她试了试,发现坐在上面跟荡秋千似的,也不用双手一直抓着顾临川的衣服,晃晃悠悠地舒服极了,也就不嫌丢人了。
反正岛上只有他们两人,丢人也只丢到顾临川眼前。
只是……
都半个月过去了,为什么哥哥还没有找到自己呢?
这些日子阿树能安心呆在岛上装失忆,就是自信君景逢能够很快找到她。碧隐岛四周二十四岛屿都是君家的领域,就算海里捞针,半个月都足够他将整片海翻个底朝天了。
可时日至今,除了顾临川在内陆和小岛间来来往往,阿树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了。
阿树对顾临川还保有几分顾虑和怀疑,在他面前一直装作失去一切记忆的天真少女,私底下暗自观察他的行为。这个男人看着友善,但他武功深厚且来路不明,年纪轻轻就在孤岛隐姓埋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考虑到这层关系,她也就一直迟疑着,没把身上唯一一件可以自证君家人身份的玉佩交给他,让顾临川带到大陆去联络君家的下属。
与其让一个不足以全然信任的人,拿走君家最权威的信物,不如耐心地在岛上等待哥哥的到来。
君景逢是天底下最无所不能的男人,他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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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顾临川从海边回家,手上拎着一篓子鱼。
“晚晚,我按照你画的图纸,又造了一艘新船。比上次那艘船要好一点,能顺利浮在水面上。但是刚刚试着在海上漂了一会,划出去没多久就渗水了,也没法轻易改变航向。”
顾临川在海边鼓捣了整个下午,按照阿树给他画的造船图纸,砍树伐木,亲力亲为地尝试着制造一艘可以载着阿树去大陆的船只。
有时候日头不晒,阿树就在海边陪着他,一起研究造船。只不过盛夏七月,随着酷暑来临,白昼时间愈来愈长,烈日如火,笼罩着整座小岛,几乎将浅海中的鱼虾都要蒸熟了。
阿树受不了这种热天气,也就偶尔趁着夜幕降临,夕阳西下后余热散去,再去海边找顾临川。两人再一起伴随着满天繁星,慢悠悠地散步回家。
“辛苦你啦!”造船失败的次数太多,阿树都已经习惯了,也不算太失望。
她放下手中顾临川给她从内陆集市上买的话本,蹦蹦跳跳地迎着他走去,伸头去看他手中的鱼篓:“今天回来这么早,是抓到什么鱼了吗?”
“是的,晚饭我们喝豆腐炖鲜鱼汤。”
阿树双眼亮晶晶:“好啊好啊,听着我都饿了。”
顾临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阿树的头。
“哎呀,我刚摘的花呢,你别揉坏了。”
阿树有几分避重就轻地往旁边躲了躲,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嗓音也软软地,但目光里却有一丝隐约的不喜。
阿树其实不太喜欢与别人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虽然阿树允许顾临川背着她到处玩,只不过这是因为她身体不好,体力太差。要让她自己爬山或者走远路,没多久就会气喘吁吁,休息好半天,只能退而求其次,让顾临川背着她。
顾临川武功高强,背着一个又软又轻的小阿树,爬多陡峭的山峰如履平地。
以前同哥哥出游,也常常是君景逢背着妹妹跋山涉水。偶尔兴致来了,遇到好风景,阿树才亲自下地走几步路。
哥哥也喜欢揉阿树的脑袋,像是在抚摸一朵最珍贵的花朵似的,生怕用力过多,将她磕碰碎了。
但是,哥哥终究是哥哥,而顾临川也只不过是顾临川而已。
哥哥可以揉阿树的脑袋,顾临川不可以。
不可同日而语。
阿树见顾临川的手在半空中悬了片刻,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避开,连忙换了话题说道:“明早我们去海边看个日出吧,顺便看看今天你造的这艘船是哪里出问题了。这样的话,我回来也好继续改进图纸。”
顾临川默默收回手。
他看出了阿树有几分不自在,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他稍微凑近了些,她就会下意识地一瞬间双目睁圆,又眨眨眼恢复正常。
说到底,她还是不够信任他。
不过顾临川也能理解。小姑娘失去了记忆,同陌生的男子独处于完全陌生的孤岛上,有些惴惴不安也是正常的。
他没有点破,顺着阿树的话说下去:“好,我带你去小岛东面看日出。只不过今天这艘船已经沉到海底了,我是中途跳船游回来的。晚晚要是想研究的话,我再想想办法去把它打捞起来。”
“啊这……”
阿树垂下眼,睫毛纤浓,在眼睑处落下一扇漂亮的圆弧阴影。
她看起来有点失落。
古人云“遭一蹶者得一便,经一事者长一智”,这么多次失败了,阿树觉得她应该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仔细研究一下,她设计的船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可是船都沉到海底了,再想这也也无济于事。总不能真的叫顾临川去茫茫大海里捞一艘破船吧,这也显得她太没良心了。
“算啦算啦,我再想想新思路吧!”阿树收拾好心情,冲着顾临川灿烂一笑,主动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似是在撒娇:“这些天真的辛苦小川了。船实在做不出来也没关系,我们还能慢慢打猎攒钱,到时候你就可以去内陆买一艘船。”
阿树倒是从来没怀疑过,造船失败的问题可能不一定都出在图纸上,也有可能是顾临川的问题。
她觉得术业有专攻。尽管之前在家里看过相关的书籍,其中记载了造船的步骤和大致结构,但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每一步都要比书中描写的细致和复杂许多。
想要制造一只能够扛得住海浪风暴的船,对于阿树和顾临川这两个并无实际经验的人来说,相当有难度。
顾临川造不出来也很正常。
反正他们还有一座岛。
顾临川经常依靠在屋后的山上捕猎,并将猎物运到内陆的集市上卖掉,换些铜板和碎银子,用来添置家里的物件,也给阿树买了好几件新衣服。
阿树决定让顾临川少给她买衣服,将省下来的钱都攒起来。她也会多陪着他去后山打猎,这样就可以赚更多的钱去买船了。
“也不知道买一艘船,要多少两银子。”
“……”
顾临川没有立刻接话。
少年视线微垂,落在阿树软软揪住他袖子的手指上。
这件衣服是阿树刻意要求他买的,不让他再在岛上赤.裸着双臂,她说这样她会觉得很不自在。
她还说,少年穿黛色或者鸦青色的衣服容易压不住,不如穿浅色宽袍,显得清雅出尘,钟灵毓秀。
顾临川其实不明白,什么叫做清雅出尘,钟灵毓秀。这些词语他从来都未听说过。但阿树让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就去买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随口夸他一句好看,他都能高兴大半天。
可是,顾临川发现,阿树好像并不在意他的高兴。
哪怕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整日里带着她去看各种美景,给她从内陆带来胭脂和话本,想尽心思让她不觉得无聊枯燥。
她都没有多在意。
两人相处的时候,一时的快乐是存在的。可是欢笑过后,阿树最在意的,还是如何离开小岛,回到内陆去。
为什么非要离开呢?
她已经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也由他给她取了新的名字,顾晚晚。
那么,我亲爱的晚晚,陪我留在这里不好吗?
顾临川眸色渐深。
少年侧对着夕阳余晖,半张脸上洒满温暖的日光,另外半张脸隐没在晦涩昏暗之中,一时间看不清神色。
缓缓地,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微笑。
顾临川伸手,握住阿树抓着他衣袍的手指。阿树的五根手指纤柔,肌肤白皙,比他见过最上等的珍珠还要莹润,像一团最洁净的雪,被他握在掌心。
小姑娘眉如柳叶,唇似娇花,黑眸清澈如一泓泉水,顾盼生姿。
顾临川身量高大,阿树站在他面前,显得格外的娇小。从上而下俯视看去,似乎能从她半披散的鸦黑青丝间,隐约看到优雅脆弱的脖颈,那抹细腻柔软的白色。
明艳璀璨和脆弱无依,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感觉糅杂在一起。
顾临川不由得目光微沉,掌心轻轻合拢,将她整只手都包裹其中。
而就在阿树面露诧异,即将开口询问的瞬间,顾临川又从另一只手中拿出一个荷包,摊开阿树的小手,将荷包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这是最近我剩余的所有银两了,都交给晚晚。”
阿树的手顿了一下,瞬间喜笑颜开,也忘记将手从顾临川的手掌中抽回来。
“谢谢小川!”
“只不过……”顾临川语气有几分遗憾和难以启齿。
阿树好奇地抬头看他。
“要想买一艘船,这些钱要再多个一百倍左右,才够呢。”
一艘海船这么贵吗??
阿树瞬间心凉了半截。
顾临川一直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垂下眼,肉眼可见的失落沮丧,唇角轻轻一勾,又很快压平。
他观察到,他的晚晚似乎对金钱的衡量没有什么概念。她不知道内陆的衣物和布料的价格,也不知道一两碎银子可以兑换多少贯铜板,甚至连最基本的一块糖糕可以用几个铜板来买也不清楚。
那么,他大胆的推测,眼前这位失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根本不清楚船行买卖的定价,不会知道海船是可以租赁的,更不会知道,一次租赁的价格,连她此时身上衣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阿树犹豫了片刻,鼓了鼓嘴,又将荷包拍回顾临川的手中:“攒钱买船的事情遥遥无期,不如我还是继续研究造船的方法吧,或许下一次就成功了呢!”
她似乎又燃起了希望。
顾临川似笑非笑。
下一次?
不会的,你下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
无论哪一次,我都不会让你成功的。
你已经是我的了,晚晚。
我怎么可能造一艘船,亲手将你送走呢?
日色愈黯,天幕逐渐被深蓝侵染,远处海天一线,无尽地幽远深邃,是看不到尽头的辽远。
两人一直在说话,还未来及点上烛光。随着天光昏黑,阿树夜间弱视,已经逐渐看不清眼前少年的轮廓。
顾临川知道她黑暗中看不清东西,不再多言。展臂一伸,从阿树背后松松地环绕住她,几乎避开了所有她不喜欢的肢体接触,但也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的那一片小天地里。
阿树乖巧安静地呆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和抗拒。
顾临川说:“我先送你回屋,把烛火点上。然后我再来做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再聊吧。”
阿树点点头。
夜色来的太快。今夜又恰巧是个朔月,一丝光影也不见。
阿树此时已经是眼前一片漆黑,周遭一切都只能凭感觉摸索。所幸有顾临川一直护着她往前走,不然早就在平地摔了好几个跟头。
阿树垂着头,努力睁大眼,试图从黑暗中辨认出地上的道路和障碍物。
也就错过了顾临川此刻的模样。
双眸是人类不曾有的冰蓝色,眼底似有流光溢彩,盈盈夺目。他唇角含笑,却不是那种柔软温吞的笑容,带着鲛人生来的掠夺和侵占意味。
在漆黑的深夜,显得有几分乖戾和奇异。
第52章 捡来的少年(七)
夜色漆漆, 皎月初升。
空气里最后一丝余热,随着夕阳落山,逐渐消融在天地之间。夜风微凉,裹挟着海水拍打礁石翻起的浪花, 在沙滩上落下细碎的深色印记。
新的一艘船快要造好了。
今日一整天, 阿树都陪着顾临川在海边造船。
连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 她都不肯回屋休息。顾临川劝了半天, 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能又临时在沙滩上搭了一个简陋的小棚子, 免得阿树被盛夏的烈日晒化了。
阿树啃着顾临川从山上摘的红果,手边还有一颗开好盖的椰汁, 小声争辩道:“我今天是真的不觉得热……”
不仅不觉得热,随着太阳落下, 她还逐渐觉得有些冷了起来。
“过两日是不是要下雨了啊,怎么感觉有些阴冷阴冷的。”
阿树用一旁小盆中的清水洗干净手上红果的汁液,拿着建造图纸走到顾临川身边,蹲下来左右对比着图纸和眼前的船只半成品。
她拿起图纸又圈圈画画了一下,沉吟思考片刻,对顾临川说:“你看船角这个位置的模板, 是不是可以换成我图里画的这种木榫结构。理论上讲,这样的木榫会更牢固,也不容易被海浪打散。”
顾临川接过图纸,扫了一眼就知道,她新画的木榫的确会更牢固, 不得不赞叹小姑娘的聪慧, 只不过……
“今日天色太晚, 我明天去砍些新木头, 再来做这个木榫。”
今天一整天,阿树都呆在海滩上不肯回去。
她还时不时地走近到他身边,拿着图纸对比他做出来的船只,接着又用天真期盼的眼神,鼓励他继续努力工作。
虽然途中有收获到小姑娘亲手投喂的水果,但顾临川在阿树格外热情的“另类关怀”下,完全没有机会偷工减料。就算想装成偶然失误,漏过些许造船的关键步骤,也会被阿树及时提醒,不得不改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