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川缓步走到阿树身边,替她拢了拢斗篷的帽子。
言语温和地商量道:“我屋里今日没有烧炭火,此时夜露深重,屋内更是一片寒凉。你身体不好,我先送你回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阿树看到顾临川靠近,紧握住令牌的手臂下意识往里缩了缩,然后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短促地应了一声。
顾临川将阿树不自然地举动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静谧无言地回到阿树房门前。
屋内的蜡烛还在安静地燃烧,在雕花的轩窗上映出绰约朦胧的光影。
银丝炭熏染的热气顺着窗格缝隙溢出来,光是站在房门口,就能感受到室内的温暖和明亮,驱散了寒夜的寂寥,显得无比温馨。
顾临川看了眼屋内桌案上的蜡烛。
蜡烛是新的,刚才烧完了约莫一个指节的长度,说明距离阿树出门没多久。
他收回眼,垂头看向小姑娘的发顶。
“怎么了,今晚这么沉默?”顾临川半开玩笑地问道,语气轻松,试图活跃气氛。
他仔细观察阿树的神情。
小姑娘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被寒夜的冷风吹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浑身上下除了一张雪白的脸,其余地方都被衣物裹紧,团成一个有些臃肿的圆团。
而这种圆团软乎乎、呆傻傻的模样,倒是让顾临川十分喜欢。
真可爱。
他忍不住戳了戳阿树的衣服。
像是他之前在海里见过的一种胖胖的鱼,生气的时候会鼓起头部,再加上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又呆又可爱。
阿树默默抬眼看了顾临川一眼,她倒是不知道顾临川此时脑中的想法。
而是还有几分惊魂未定,暗自腹诽道:我能说,我现在这幅表情,是因为被你吓到差点魂魄分离吗?
虽然顾临川投靠魔教之事已经板上钉钉,但她方才想要偷偷去放令牌的行为,的确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举动。
一做亏心事,鬼就来敲门。
门槛都还没跨过去,就被当事人顾临川抓了个现行。
她也太惨了。
今晚肯定是做不成事了,阿树打算明天再想办法,就打发顾临川说:“我刚刚被你从后面突然喊了一句,冷森森的,真的把我吓得头疼。现在只想回屋躺着休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顾临川听见阿树说头疼,关切地问:“晚晚,你头疼吗?我去找大夫给你看看?”
阿树连忙摇头拒绝,她只是随口找了个理由,不想让顾临川进屋和她待在一块儿。
“只是夸张的比喻而已,重点在于——我被你刚才的举动吓到了!”阿树鼓了鼓眼睛,瞪了顾临川一眼。
阿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没觉得表情有什么异样。
但她生来就长得一副花容月貌,肤白似雪,唇色娇艳欲滴。那双水灵灵的眼瞳,平日里光是轻飘飘地瞥人一瞬间,就能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更何况此时阿树仰着头,漫天繁星璀璨,尽数倾倒在她的眼底。
目似横波。
哪怕只是随意瞪了顾临川一眼,也叫他宛如身置蜜罐,恨不得将整颗心都交付出去。
背脊忽然窜起一股酥.麻,拖拽着将他拉入永无归途的漆黑深渊,沦陷在那狂暴的欲望深处。
顾临川忍不住抬手。
他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骨节分明。似是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在月光之下更显得无上美丽。
而这样一双手,正缓慢的,缓慢的,几欲抚上阿树的脸庞。
而就在同一瞬间,阿树垂下了脸。
她转过身,打算回屋去。
对顾临川压抑着的疯狂渴求毫无所知。
“晚晚,你明日白天来我屋里,我给你做酥雪糕吃,当做赔罪,好不好?”
顾临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注视着阿树的背影,嗓音里满是期翼。
阿树的脚步顿了顿。
心道:机会来了。
于是答应道:“好。”
她未曾回头,也就错过了顾临川此时的眼神。
那双眼睛幽深发光,似是一头饥.渴难耐的凶兽。
满眼赤.裸的贪婪欲望,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边缘,似乎轻轻一推,就要冲破控制他的牢笼,恣意妄为。
▍作者有话说:
顾临川:谁来推我一把?
第76章 捡来的少年(三十一)
顾临川就是个十足的混蛋!
大混蛋!
晨光熹微, 阿树半躺在摇椅上,一边在心里痛骂顾临川,一边百无聊赖地抬着头,数着老槐树枝丫上仅剩的几片枯叶。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白狐裘锦袍, 手里揣着暖炉, 身边不远处还放着几盆无烟的银丝炭, 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气。
这里是是重燕山, 魔教的地盘。
阿树已经被掳来整整七日了。
从杭州来重燕山的路上, 阿树被顾临川喂了药一直昏睡, 到了这个院子后她才醒来,醒着的时间也有三日了。
那晚顾临川和阿树说好, 第二日他亲手做酥雪糕给阿树吃。阿树想着趁这个机会,将胖桃给她伪造的魔教令牌放到顾临川的房间内, 便一大早就去了顾临川的院子。
谁知道顾临川那个卑鄙小人,竟然在酥雪糕中放迷药!
阿树毫无防备,吃了小半碟酥雪糕,直接昏睡过去。
等她醒来以后,就已经在了重燕山现在这个院子里。
门外都是魔教之人,她根本无法离开。
胖桃只能和阿树维持三天的联系。三天一过, 哪怕当时阿树还在昏迷中,胖桃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被迫切断了与阿树的联系。
而阿树被顾临川带走的那天,君一还藏在南谷主身边收集情报,等他回到谢府的时候, 估计也只能看到人去楼空。
哥哥现在了无音讯, 胖桃也联系不上, 阿树只能寄希望于君一回到谢府发现她失踪后, 能快点找到自己。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阿树趁着顾临川去小厨房给她做酥雪糕的时候,已经将魔教令牌偷偷地放到了他的衣柜深处。
只要有人去搜查他的房间,就一定能找到这块令牌。
希望君一能去顾临川的房里搜一搜,顺便举报给谢家主。
这样,谢琅身上的罪名就能洗清一大半。
她的任务也算是能继续顺利的做下去。
不然的话,她此时被困在院子里,叫天天不灵,根本没法完成任务。
也不知道顾临川是胆怯,还是魔教给他安排了其他任务,抽不开身。这三天来,除了阿树在快醒来之前,曾迷迷糊糊听到过顾临川的声音,剩下的时间里,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在阿树面前露过面。
就好像,那个掳她来的人不是他一样的。
不过顾临川不露面也是对的。
阿树一开始醒来时气得肺都要炸了,恨不得亲手捅顾临川一刀解气。
而这几天过去,她已经能够安详地躺在院子里,心平气和地数着枝头枯叶,翻看房内特意为她准备的话本。
个人意气不重要。
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真和顾临川闹翻脸了,万一他杀人灭口,那这个任务就要和第一个新手任务一样,被迫宣告失败。
那她才是亏大了。
阿树一直在耐心等待,不吵不闹,表现地十分听话乖巧。
她知道,光凭一己之力,她肯定跑不出重燕山。
顾临川将阿树抓到魔教地盘后,虽然不像抓囚犯似的,将她用绳子捆起来。
但院门上却挂着铁锁,院外还站着不少守卫。
阿树曾趁着送饭丫鬟进来时,偷偷往外瞟了几眼,看到门口那些人高马大的守卫,她只能悻悻地歇下逃跑的念头。
只能等。
无论是顾临川,还是魔教其他人,总会有人出面的。
终于,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阿树终于等到了她想等的人。
顾临川来了。
晚膳后阿树闲得无聊,躺在槐树下的躺椅上,草草地翻看着手中话本。
偶然间抬眼,看到顾临川站在院门前。
少年身量高大,肩宽腰细,一袭素色黑袍,青墨锦靴,乌发高高束成一束扎在脑后。
他逆着落日夕阳而立,寒冬里冷金色的晚霞映在他的身后,更显得少年眉目殊色,如神仙落笔成画。
黄昏暝暝,光色晦暗。
远处是苍茫群山,平林漠漠,宿鸟归飞,无限地寂寥冷清。
阿树看不清顾临川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
两两相望,一时无话。
曾经有说不完话题的少年和少女,现在只能沉默地看着彼此。
最后,还是顾临川先开口:“丫鬟说你晚上吃的不多,我去山下给你买了些糕点。有糖葫芦,黄米糕,冰糖冻,荷叶糯米糕……”
“我不太饿。”阿树打断他,“不必麻烦了。”
她缓缓站起身,收了手间话本,随意搁置在石桌上。又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坎肩,弯身去拿地上放置的灯笼。
顾临川身法极快,抢在阿树弯腰之前,握住了灯笼的竹柄。
他低声说:“落日了,山里降温降的快。晚晚,我送你回屋。”
看似商量的语气,但动作却不容拒绝。
阿树敏锐地觉察到,顾临川藏在平静面容下的强势。
是一种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
顾临川很少用这样的语调同阿树说话。
阿树暗自嗤笑一声。
他是觉得,如今她落到了他的地盘,就索性撕破脸面,不必再掩藏自己的本性了吗?
先前阿树没恢复任务相关的记忆时,并不太留意顾临川的各种细节。
每当傻乎乎的小姑娘面对着顾临川,看着那张堪称倾城、又带着几分少年的稚嫩青涩感的面孔,就先入为主地觉得,他同自己差不多年岁。、
因此,在日常对话里,顾临川一直用清亮活泼的声线同她说话,阿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回头仔细一想,这不对的地方可多了!
那种轻快明亮、带着几分不知世事的单纯和无忧,似乎是天底下最干净纯澈的声音,
——不就是君晚晚她自己的声音的少年版本吗?
所以从一开始,顾临川就是利用鲛人的天赋,在模仿阿树说话的声音。
通过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熟悉和相似感,不着痕迹地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让阿树一步步地放下戒心,将顾临川视作朋友。
真狡猾啊。
阿树抬头,安静地看着顾临川,仔细端详片刻。
还是那张干净的少年面容,一双圆圆的眼睛,饱满的唇瓣微微翘起弧度,似乎下一秒,就会露出如同阳光般的灿烂笑容,热烈又璀璨。
但是阿树知道,那个面对她总显得热忱腼腆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或许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眼下这位,是眼中溢满了占有欲和侵略性,似乎下一秒就能将她拆吃入腹的男人。
阿树垂下眼,抿了抿嘴角。
江湖人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能逞一时之快。
但如今局面显然对阿树不利,她得想办法摸清楚顾临川下一步的计划,才好再做打算。
干脆抬步往屋里走。
面上神色漠然,一副不悲不喜,目无下尘的模样,似乎眼里从来就没有顾临川这个人。
而心里却有几分忐忑地高悬着,深怕顾临川做出什么她想不到的举动。
好在顾临川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阿树才暗自松了口气。
到了门边,阿树折身挡在门前,不让顾临川再往前一步。
她抬头,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家?”
似是被小姑娘眼里的冷意刺到,顾临川下意识避开眼。
他垂着头,额角的几缕碎发挡住他的面容。
颀长高大的身形像一棵千年古树的树干,密不透风地挡在阿树门前,身后是闪着微光的萤萤星月,浩瀚银河尽数被阻拦在远处,让阿树捉摸不清他的神色。
顾临川没有回答阿树的话,而是低声自顾自地说:“南谷主知道我是鲛人后,便将大护法介绍给我。大护法与我做了交易,我帮他在密林中用歌声蛊惑谢琅,设局陷害他为叛徒,他则助我将你藏起来,不会被君景逢找到。”
“……?”
阿树似是没料到顾临川将自己和魔教的交易全说了出来,一时睁大了双眼。
“所以,谢琅并没有谋害同门?”
顾临川没有否认。
谢琅是在鲛人的歌声误导下,以为自己挥剑杀害了三名同伴。
但事实上,顾临川只是一条修行才两百年的鲛人,只能勉强控制谢琅僵硬地举起纯钧剑,却不能让他做到杀人这种困难的行为。
因此,真正杀害这三位正道弟子的,其实是躲在暗中的魔教中人。
他自嘲地掀了掀唇角,“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啊这。
阿树稳住面无表情的神色,心里其实虚的厉害。
她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连猜带蒙得到的。
若不是胖桃与系统之间存在信息不对称,在被喂了昏迷药掳来重燕山之前,阿树其实都不敢肯定,顾临川和南谷主真的同魔教勾结。
但顾临川不这么以为。
当他收到南谷主的传信,得知阿树派君一去南谷主那处暗自查探,就料到了事情败露,阿树定是知道他在为魔教做事。
顾临川一时心绪复杂。
一边有些骄傲地觉得,他的晚晚可真聪明,什么也瞒不过他。
而另一边,心里却像是撕裂了一条大口子,结冰的冷风呼啸地往里灌。伤口被撕得鲜血淋漓,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现实:晚晚一定会讨厌他的。
眼见着事情无法挽回,他找再多借口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如干脆趁着大护法在杭州,正同南谷主商议接下来魔教的计谋。顾临川让大护法履行承诺,将阿树从谢府掳走。
如果单单是将一个丝毫不通武艺的小姑娘带走,顾临川当然一个人就能做到。但是想到阿树那个让他十分忌惮的哥哥,君景逢,顾临川不敢托大,只能求助魔教之中武功仅次于教主的大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