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厉声吼叫,像要把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出来,引得迎儿在亭外回头怒视。
姜漓使个眼色,没叫她进来,转而撩唇一笑:“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有没有听说陛下就要降旨让我跟裴玄思和离?其实我早就写下和离书了,从此跟他恩断义绝,毫无瓜葛。唉,可惜,你这时候再想起我,已经晚了,只能是枉费心思。”
雨还在下。
天下却挂着一弯残月,挑起的那头不知被什么映成了红的,就像滴着血的勾刃。
澄清坊的神策军值所里灯火通明。
正厅外的月台上摆着交椅,一名头戴三山帽,须发半白的宫中太监坐在上面,左右各有小内侍张伞伺候。
两排全盔全甲的卫士沿着台阶排下去,团团围着一个赤着上身伏在春凳上的人。
那太监接过旁边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尖酸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厌弃,随手往托盘上一丢,袍下的靴尖也看似无意地动了下。
底下两名侍立的卫士却呵腰一躬,立时拿起靠在墙上的栗木大杖,一边一个走到春凳两旁,举杖甩开了膀子抡下去。
数十斤的东西裹挟着“呜呜”的风声落在腰背上,沾了雨水更是响亮无比,在空旷的校场上激荡出震人心魄的回声。
“用心把皮肉打烂些,没个样儿看看,咱家稍时可不好回话。”
那老太监尖着嗓子提醒,下面行刑的人立刻劲头更足,大杖在手上虎虎生风,粗糙的槌头再顺势抽扯,登时皮开肉绽。
转眼间,春凳上的人后背已经殷红一片,鲜血四溅,顺着低垂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泥水中紧攥的拳头。
半晌,下头又有人奉了茶过来。
那太监接受又尝了尝,这次算是满意了,品了几口,朝下面瞥了一眼,挥手道:“罢了,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咱家这里也不好交代,就这么着吧。”
说着,撑手起身,悠缓着步子走下石阶,两个小内侍照旧撑伞跟着。
他走到春凳前,俯眼瞧了那副不成模样的后背,血被雨水冲得满地横流,人就像伏在血河中。
似乎也觉得瘆人,他皱了皱眉,撩袍蹲下来时,却是一副笑脸。
“怎么样,滋味儿不好受吧?裴玄思,像你这种芝麻大点的三品将官,就算有能耐,在京里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想弄死你,就是一句话的事,以后学乖些,别随便招惹人,懂么?”
第41章 雪花飞 着令二人即刻和离
闷响声中, 内室的门被一股蛮劲猝然顶开。
张怀侧着膀子撞进来,把半身浴血的裴玄思架到床榻上,让后面的侍从掌了灯, 就挥挥手示意人都退下。
“兄长,忍着些。”
他说着伸过手, 小心翼翼地去揭那张贴在裴玄思背上的羊皮。
这是军中专治棍棒伤的法子, 即时止血最为有效,但敷药换药时不免又要受些苦。
张怀刚顺势往下扯, 一直没吭声的裴玄思就闷哼着浑身揪紧,背心也随之弓了起来。
他手一颤, 不由顿在那里, 却听下面沉声催促:“愣着做什么, 快!”
羊皮粘连着血肉倏然揭开,露出那副已经面目全非的后背,血虽然大略止住了, 但仍旧看得人头皮发麻。
张怀脸上不自禁地抽扯了几下, 起身先拿烧酒洗净了手, 拿镊子从剖好的新鲜竹筒里剥下巴掌大的一块薄衣, 贴在他背上。
这片伤极大, 他连剥了七八块, 竟还没完全覆住, 痛心之下,那股火气登时又窜起来。
“娘的,明明是金吾卫那边的人挑事在先,殿前司却判咱们寻衅不敬,结果让兄长受这杖责,还找头骟驴来监刑, 不用说,定然是那个昌乐郡主恼恨兄长对她不假辞色,故意暗中布局使坏!”
“没那么简单。”
裴玄思伏在榻上由他敷药,忍痛哼声轻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本来已经压住了,是御史台那边又翻出来,潞王府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那帮子谏臣头上。”
张怀呆了下,抬手一拍脑袋。
“是啊,兄长这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御史台的人向来都是动嘴皮子杀人,最爱找那些宗室贵戚的麻烦,这回居然跟潞王府一个鼻孔出气,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似是创药开始起效,伤处的疼痛有了缓解,裴玄思绷紧的脸也稍稍舒开了些。
“这有什么奇怪,潞王府拿捏不住那帮言官,有人却能使唤得动他们,就算是三省宰辅,六部尚书,恐怕也得卖个面子。”
“这怎么会?除了宫里的皇帝老儿,谁还能有这份能耐?”张怀咂唇吃惊。
裴玄思把额前散碎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那双已经恢复沉定的眼。
“要是谁都呼喝得动,也就不必自称孤家寡人了。何况伴君如伴虎,做臣子的必然结党自保,那帮文人跟咱们也一样,师生、同窗、前辈后学……金榜高中,入朝为官前都出身于哪里,这辈子也别想脱出这个圈子。”
“东阳书院!”张怀脱口而出,“兄长的意思,事情是书院里串通御史台弄出来的,这却为什么?咱们又没有得罪之处,何况大嫂还是书院山长的……”
他自言自语地满心疑惑,随即恍然大悟:“兄长,你是不是又伤大嫂的心了?对了,那晚你从家里跑出去,我带弟兄们满城寻不见,该不会你是去……”
话还没说完,裴玄思突然撑身坐起来。
“叫你联络城外,有信儿了么?”
这意思就是不愿再提,但想来应该是没猜错。
张怀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惹出这么大的怨气来,当真是吃亏又遭罪。
想他们这对夫妻也真是奇了,明明心里都难分难舍的,却偏要这般仇敌似的折腾,外人瞧着都揪心。
张怀知道这兄长的脾气,没再触霉头多说,看药也上得差不多了,就把那块羊皮擦净血迹,重新敷在他背上,然后拿棉纱一层层缠裹。
“傍晚的时候刚有回话,摊上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兄长点头的话,明日我去接头探探虚实。”
“不用,许多事,当年我是亲历的,只有我去才能问得清楚。”
裴玄思顿了下,垂着缠到胸前的棉纱,凛眸一哂:“趁着这时候,谁也不会怀疑,呵,正好是个机会,你先传个话……”
他正低声吩咐,外面忽然响起叩门声。
“禀统军,宫里的人又回来了,说有旨意!”
要命的板子都打过了,怎么还没完没了?
裴玄思望了张怀一眼,起身套了件外氅,刚要出去,之前那名半老太监就从门外晃了进来。
这回那张干瘦的脸上不再阴气森森,反而满面春风,先打量了几眼,随即上前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头。
“哟,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跟没事人似的,哎呀呀,裴统军这副身板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人家惦记得这么紧,莫怕,莫怕,这回可是好事。”
他语声异常尖细,又特意把“好事”两个字咬得极重,听起来便格外刺耳。
裴玄思谦声说句“有劳”,脑中不动声色地转着念头。
那太监笑了几声,瞥了瞥旁边貌似恭敬,却面色不善的张怀,乜眼挥手:“有旨意,无关人等快快回避吧。”
张怀暗觑了一眼裴玄思,咬牙拱拱手,憋着那口气大步而去。
见他出门走远,那老太监的脸色重又转和,手上的浮尘打着旋儿一翻,清了清嗓子。
“上谕,圣人曰,天地阴阳两分,始有男女之别。夫妻本为陌路,三生之缘,方有一世之情,可谓得来不易,然世间仍不时有月老错牵,鸳谱乱点之叹。神策军统军裴玄思,与妻姜氏素来不合,龃龉日久,以至家宅不宁,纷乱四起,京中颇多非议,朕亦有耳闻,虽然于心不忍,然念一为忠良之后,一为太傅孤女,长此以往,必生祸患,着令二人即刻和离,从此任寻爱侣,各生安好,永不相欠……”
从他张嘴开口的时候,裴玄思已经觉出气氛不对。
等对方说出“和离”时,脑中更是“嗡”然一响,后面的话半句也没入耳。
他听不得这两个字,不管是从姜漓那里,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会针刺一般扎得他痛入骨髓,继而失心成狂。
只不过,从姜漓口中说出来,他可以假装没事,不听不认,而现在,圣旨摆在眼前,金口玉言,不容你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更别奢望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应该怎么办?
“裴统军,旨意宣完了,快谢恩吧。”
催促声从头顶传来,躲也躲不掉。
拼着一死,绝不放手么?
似乎没必要小题大做。
就算接了这道旨,也不过是应个场,尊与不尊,全在于他自己。
而姜漓,也仍旧还在东阳书院里,不会飞到天上去,让他找不着。
可他心里却有股气顶着,仿佛一旦应下来,就从此跟她隔山重海,过往的一切也随之烟消云散一样。
那太监不知他心里的念头,只瞧见跪着的人愣愣不应,目光眇起来。
“裴统军?怎么不言声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好的富贵姻缘还等着你呢,这不是喜事吗?咱家都替你高兴呢!”
裴玄思一动不动,低垂的眸渐渐被冷色浸透,寒意涌现,撑在地上的五指也不由自主地抠进了砖缝……
“哟,公公这喜事、喜事的,弄得我憋了满肚子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外面媚意盎然的声音猝然响起,带着轻佻的笑由远而近。
那太监赶忙回身行礼:“不知昌乐郡主驾到,老奴斗胆讨个口彩,先知会裴统军一声,还望郡主恕罪。”
徐允贞一笑置之,等他退出门后,便转向长身而起的裴玄思,目光掠着他打量,见那微敞的胸腹间露出裹缠的棉纱,脸上又透着失血后的苍白,不由快意地撩起唇。
“听说你伤得不轻,可我瞧着这站相,也没什么大事,是不是……那几个行刑的被酒掏虚了身子,手劲儿不够大?”
裴玄思淡着眸,发觉今天那张脸没画艳妆,衣着也一改从前的妖娆,反而只是套素净衣裙,显得格外怪异。
“上回是叫人沉船,这次为了打几棍,郡主到底看中臣什么,非要这般大费周章的折腾?”
“看中你什么?”
徐允贞呵声一笑,缓步走近,仰头睨着他端详:“我也不晓得,可你越不肯答应,我就越不肯罢休,非要让你从了我不可,哼,折腾?我这里还有好多法子等着呢,你信不信?”
她蹙着眉,眼中盈起幽怨。
“我究竟哪里不好?就那么惹你生厌?那晚咱们都在榻上了,你又中了‘美人醉’的催情毒,居然还能硬撑逃走?真是叫人开了眼了。”
说到这里,又眸色转和:“当时我是生气,可也没真的恼你。‘美人醉’的毒是无药可解的,除非……呵呵,那晚你一定去找姜漓了,是不是?唉,天底下好看的男人我见多了,像你怎么痴情的,还真是头一个。”
徐允贞退开两步,笑吟吟地拈着那身素衫淡裙打旋。
“你喜欢女人温柔贤淑,子曰诗云,琴棋书画,我也照样可以,不见得比那个姜漓差。”
她拂身转到他身侧,抬手轻触着背后异样的隆起。
“疼吧?我本来一根指头都不想伤你,可惜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心,没法子,只好出此下策,那道圣旨便是帮你做个决断,应了便好,可别逼我再进宫去找圣上。”
第42章 云雾敛 有仇不报非君子
从延兴门出城向东, 再折转往南,不出几里,官道也变得人车稀少。
半阴半晴的天, 这时又变了脸,乌云笼着日头一遮, 四下里顿时便如暮色降临。
瞧情形, 雨又要来了。
这时候,路边那间粗陋的茶棚就成了唯一的去处。
别看这地方荒僻, 此刻倒有不少人在此歇脚打尖,满眼已瞧不见空桌子。
裴玄思走进棚下之际, 瓢泼大雨便随着雷声轰然而至。
店主一看他鲜衣怒马, 赶忙堆起笑脸从棚内迎出来, 引着往里走。
“客官来得正好,本店今日的茶是夜里赶着才炒的,最是甘醇可口, 京里的上等茶坊也没处寻去, 且来一壶尝尝鲜可好?”
话音未落, 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就丢到面前。
那店主双手接住, 看是只银锭子, 掂一掂竟有五两纯足, 一双眯缝眼立时瞪圆了。
“谢客官赏!且请稍坐, 小的这便倒茶来!”
裴玄思淡着眼左右逡巡,像在寻觅合意的座位,目光很快落在角落处一个自斟自饮的半老书生身上。
“是那个么?”
那店主正把银子揣进怀里,涎着脸依旧笑嘻嘻的,眸色却已然全变了。
朝左右瞥了两眼,呵腰低声道:“回公子, 小的瞧着也挺像,之前探过虚实了,口音是川南一带的,听不出半点京味儿来,也没自露过什么端倪让咱们知道,所以小的也吃不准,啧……兴许就是个穷酸,正主这会子还没到呢。”
“什么穷酸能用得起老酸枝黄梨木的书箱?”裴玄思闻言,不以为然地“呵”声轻笑。
那店主一惊,愕着脸地朝那边望过去:“这……小的还真没瞧出来,要不……”
“不必,你看着场子,我过去瞧瞧。”
裴玄思挑颌示意,自己悠缓着步子走过去,到近处略一拱手:“先生有礼,可否容在下拼张桌子?”
“不妨,不妨,公子请坐。”
那半老书生满脸胡须蓬乱,欠身抱拳还礼。
见他撩袍坐下时,不着痕迹地露出罩氅内惹眼的鎏金螭虎扣带,不由凝眸多打量了几眼,随即借着比手相请的当儿,也悄悄亮出藏在袖筒里的那块牌子。
裴玄思瞥眼一瞧,便看出是出入宫禁的牙牌,而且是太子亲卫专有,但形制与现今的东宫六率已经颇为不同,显然是件前朝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