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一道青袍身影飘然落下。
“是你!”
薛邵廷只觉手还在发木,瞪着眼前的人,不由一惊。
秦阙虚虚地抱拳施礼:“老夫得罪莫怪,听闻我那义女的遗体在大将军手里,特地赶来,望请赐还,由老夫操办安葬。”
“笑话,你凭什么!义父?又不是亲生爷娘,操的哪门子闲心!”
薛邵廷嗤鼻不屑,但经过刚才那一下,不由心生忌惮,暗自戒备。
秦阙淡淡地轻哼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抖了抖,在他眼前展开:“老夫无意冒犯,请大将军奉旨行事吧。”
淡青的纸笺是宫中撰写青词专用,上面凤飞凤舞的字迹也的确是御笔无疑。
薛邵廷抽了抽脸,咬牙切齿地点头呵笑:“好,好……咱们走着瞧!”
言罢,拂袖转身,丢下那辆车,上马领着人去了。
秦阙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张纸笺揉碎在手里,走到车旁,探进去把棺盖重新盖好。
回看了一眼仍旧石像般呆立不动的裴玄思,摇头叹了一声,到车前牵住马缰,缓缓朝巷口走。
“做好你的事,别辜负了阿漓。”
第73章 帝春台 大结局
临近除夕, 天反而愈来愈寒。
京畿州县暴雪成灾,饿殍遍地。
京中同样不太平,城里到处流传着北境三镇失守, 猃戎大军破关南侵的消息,一时间坊议纷纷, 人心惶惶。
又一场风雪过后。
刚进卯时, 还不到四城开启的时候,正北的光化门却徐徐半敞开一条不宽不窄的道来。
几个人影从里面鱼贯而出, 踏着半尺厚的积雪一路奔向官道。
不出两三里,沿途已经能看到冻饿而死的流民, 连施粥的草棚都塌在路边, 无人过问。
月落乌啼, 星光暗淡。
再往前不远,左环右拥的群山之外就是一马平川。
那几骑人马这时却放慢了脚步,在谷口前停了下来, 举头环视, 似乎已经察觉出凶险将近。
突然间, 两侧的山坡上箭如雨下, 几个人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坠马倒地。
只有中间那个手持一柄长剑, 在飞蝗般的箭雨中格挡穿梭, 仍显得游刃有余。
半晌,攒射的箭声戛然而止。
他昂然立在血染雪地上,依旧毫发无伤。
一片寂静中,数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弹出,从不同方向激射而来。
他像掐算好了似的,纵身跃起躲过, 在半空里同挥剑侧劈,脚尖反撩,又格开两箭,最后徒手抓住直刺面门的一击。
但这下力道极大,虽然减缓了冲劲,箭头却仍然顺势扎在肩头上,衣料间很快便渗出一小片红来。
“好啊,当真了得,本大将军想不甘拜下风看来也不成了。可你功夫再强,也生不出三头六臂来,别白费力气了。”
薛邵廷从昏暗的林中走出来,身上甲胄的鳞片和着冷笑窸窣碎响。
裴玄思双眼木然泛着冷光,拔出箭头随手一丢:“英国公世子,左武卫大将军,就这点以众欺寡,暗箭伤人的本事?”
“不用拿这话来激我,老子今日是奉密旨行事,犯得着跟你讲什么公平比试么?”
薛邵廷口气中讽味更浓:“圣谕叫你统制沿途折冲府北上迎击猃戎人,不过就是个幌子,你自己清楚得很,呵呵……自以为精明,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又怎样?在圣上眼里不过就是颗棋子罢了,哼,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他扬手示意,大批埋伏在林间的士兵现身出来,端着神臂弩围上来,箭镞戟指而下,寒光星星点点,森然刺目。
这时若是万箭齐发,哪怕身负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裴玄思木楞的眼左右瞥睨,没有半点怯意,反而从容不迫地将长剑还入鞘中:“死又如何,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拿你们去祭奠阿漓。”
薛邵廷仰面一笑,跟着嗤声不屑:“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如今孤零零的一个,手上没半点人马,颍川的旧部也就剩地上这几个死人,还有什么本事跟我都斗?”
“是么?”
裴玄思干干地扯起唇角,却不见丝毫笑意,眉眼一凛,突然扬首长啸。
吼声在内力催动下卷起无形气浪,震得周围那些弓弩手心魂俱颤,又顺势漫进山谷,激起闷雷似的巨响。
响声未歇,众人还在恍惚之际,碎石滚溅的山谷内便隐约回荡起“隆隆”的马蹄声,积雪厚重的大地轰然震颤。
几乎同时,数不清地黑影从山顶林密处冒出来,随着潮水般的喊杀声奔涌而下。
被震得头昏脑涨的弓弩手猝不及防,顷刻间就被人潮淹没……
薛邵廷回过神,瞪着站在原地的裴玄思惊怒交集,仿佛仍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愣了愣,恶吼一声便拔剑直刺过去。
裴玄思却没动兵刃,侧身一避,轻巧地躲了过去。
“不可能!你从哪里搬来的人马?”薛邵廷咬牙切齿,发疯似的搏命砍向对方。
忽然,寒光闪到面前。
他仓促挥起剑,却挡了个空,才醒悟是虚招,惊骇间就觉下盘一凉,双腿已经被斩断,登时扑倒在地上。
薛邵廷趴在地上,剧痛扭曲了五官,眼中的阴鸷却愈发深沉入里,看着对方走近,忽然扬手撒出一片殷红色的粉末。
甜腻的香气弥散开来,裴玄思却没停步,反而迎着那片迷雾般的粉末走到面前。
“你……你怎么……”
“比起你那姘头,用毒这一招你还差得远呢。”
裴玄思眸光淡漠无神的落在薛邵廷身上,长剑送出,从他额头正中刺了进去。
两边山坡上的厮杀声渐渐变得稀疏,那些□□手早就无力抗拒,除了被杀的,其余纷纷束手就降。
山谷中潮水般的蹄踏声此时也到近处,为首的人跳下马,快步上前:“兄长!张怀幸不辱命,总算及时赶来了!”
张怀激动不已,如隔三秋似的一把抱住裴玄思,却见他脸上毫无欢喜,竟失神似的一片暗淡。
“兄长,兄长?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发现他一反常态,张怀不由起疑,沉声道:“兄长,眼下万事俱备,千万不可迟疑,须得赶紧行动,只要夺取京师,天下便传檄可定了!”
“天下?呵……阿漓不在了,还要来做什么……”
裴玄思自嘲似的苦笑,嗓音已经像干朽似的发哑,默然半晌,目光终于缓缓抬起来。
“传令,举事。”
张怀含含糊糊听他提起姜漓,不明就里,这时却也不敢多问,回头递了个眼色,让校尉捧了托盘过来,从上面拎起一件赭黄的团龙袍,抖开了披在他身上。
“三军听令,当今圣上矫诏篡位,荒淫无道,外不能御侮,内不能安民,咱们一路南下,见了多少流离失所的惨状,大伙都是平头百姓的子弟,想想咱们在边地的苦,想想家乡父母兄妹的艰难,这样的朝廷要它何用?今日,咱们奉裴军使为新天子!诛灭昏君,除旧布新,人人都是开国元勋!”
他振臂高喊,山谷间和两边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轰然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张怀心气一振,回身正要请裴玄思与谕旨传令,却见他已经纵身上马,扬鞭朝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天色微明。
皇城中燃起熊熊大火,烘托着冉冉升起的红日,映亮灰沉的天空。
街市间一如往昔,传檄的飞骑往来穿梭,晓谕百姓边关大捷,猃戎人溃逃漠北,现今旧朝已灭,只管安心做新朝子民。
北城的贤和坊外被重兵守卫,里面却一片清净。
裴玄思在坊巷口就下了马,独自一个走进去,没叫任何人跟着。
他眼眶中布满血丝,眉心沁着红印子,脚下也有些拖曳发沉,行尸走肉般向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见玉带河横在前面,才醒觉已经到了姜家。
推开院门,一切如昨,就像儿时兴冲冲地跑来玩耍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跨进去,反手掩上门,轻慢着步子穿堂过室,来到内厅。
那里设着灵堂,香案、棺木都还在,但已不见守灵的奴婢,大约是破城时吓破了胆,丢下差事逃了,这时只剩梁头披挂的白绫被窗口灌进的寒风裹得纷飞乱舞。
火盆里的灰烬依稀都还是他头天离开时的样子,现在看来却恍如隔世。
他重新点起长明灯,在火盆里燃起一串纸钱。
灰烬中拱起火光,被透进阳光一照,显得苍白无力。
裴玄思似乎也疲累了,坐倒在满是尘灰的蒲团上,怔眸望着那团混在光影中似有若无的火焰。
“阿漓,瞧见了么,我做到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好好待你一生一世,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他忿然狂吼,声震屋宇,跟着一拳打在自己肩头上,胸口气血翻涌,立时涌出喉咙,顺着唇角滑落下来。
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戾色渐渐从他眼中褪去,人颓然向旁一靠。
盆中的纸钱将要烧尽,火苗越来越小,终于只剩萤虫般的星星点点。
裴玄思的双眼也随之暗淡下去,像一池沉寂的死水。
“他们说你落了水……天寒地冻的,在那边一定也冷得厉害吧……”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解下那件厚重的赭黄袍,走到棺木旁,在上面掸了掸,正要把衣裳披在上面,蓦然瞧见棺盖的榫头是错开的,上下也闪着缝。
一霎的怔愣后,他伸手掀开棺盖。
里面没有她,甚至连铺垫都没有,竟然是空的!
裴玄思浑身一颤,整个人凝伫在那里,连思绪都像被抽尽了,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轻盈的脚步声在廊间响起,隐约还有股淳糯的粥水香气,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
他霍然回头,迎面就见姜漓手上端着陶釜走进来,一身素衣淡裙,肩头披着袄子,就像平常早起,刚置备了朝食回房。
“回来了。”
她看清是他,只淡淡一讶,唇角便嫣然弯起娇丽入骨的微笑。
说话间,纤巧的鼻牵得一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裴玄思的眼眶早已模糊,泪水扑簌而下,身板重新挺立起来,抖开赭黄色的团龙袍,大步向她走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