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姜漓睁眼一愣,一时没闹明白她的意思。
  迎儿却是满脸兴冲冲地急切:“我可早想好了,如今娘子终于苦海脱身,跟那姓裴的一刀两断了,到时候,我就求老主人保佑娘子早日遇上如意郎君,从此平平安安,终生喜乐。”
  她托着下巴,认真思虑似的自言自语:“嗯,这人么,相貌俊美是一定要的,至少不能比那姓裴的差,家世起码得是正儿八经的公侯王孙……啊,对,最要紧的还须得品行好,会哄人,知冷热,能一生一世都护着娘子,没半点二心。”
  姜漓听得直摇头,不知这丫头脑子里为什么老拿这些事转悠,自嘲地一笑:“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就算想再嫁,似你这般尽往高里挑拣,又上哪里找门路去?”
  “金枝玉叶又如何?不过仗着投胎投得好而已,娘子你的品貌才学,哪一样比她们差了?”
  迎儿不服气地噘气嘴,凑近低声道:“要叫我说,娘子就是做皇后娘娘,也没什么不成,只怕做皇帝老的要样儿没样,要才没才,配不上你呢。”
  这丫头的脾气总也改不了,话一多就开始没正经。
  姜漓蹙眉横过眼去:“又胡闹,这话说得么?”
  “奴婢可没胡闹。”
  迎儿知道她不是真怒,嘻嘻笑个不停,翻眼望着天:“昨晚我这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今日肯定有好事,说不准老主人一显灵,稍时就让娘子遇上个称心可意的郎君呢。”
  见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姜漓啐了一口,索性不理不睬地继续装睡。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开进山高林密的地方,遥遥能望见峰顶处黄墙灰瓦的壮阔院落,殿阁重重,香烟缭绕,俨然一座世外宝刹。
  越往上走,山路愈发陡峭,马车只能在半腰处停下来。
  姜漓和迎儿沿着长长的石阶走上去,在山门口打了问讯,由知客的行童领着入了寺。
  这潭拓寺历经数百年,规模虽大,但格局与颍川甘泉寺却大同小异,替香客信众供奉先人的往生殿也在正殿西首处。
  姜漓赏了行童两贯香油钱,带着迎儿走进门。
  刚转过弯,迎面就望着见那道熟的不能再熟的背影,一身天青色的便袍,正跪在供奉父母的龛阁里。
  张怀正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捧着香,抬眼之际,也望见了她们,登时直着眼愣住了。
  “大……大嫂……”
  裴玄思浑身一震,猛地扭回头,那双泛红的眸中满是意外之极的惊喜。
  平白无故,怎么会遇上他?
  姜漓的错愕还停滞在脸上,身旁的迎儿已经像火灼了眼似的,上前指着鼻子骂道:“姓裴的!你来做什么?别污了我家老主人的清净地方,快滚!”
  “慢着,慢着!”
  眼见她要冲进来,张怀慌忙放下手里那几炷香,上前拉住:“兄长他……就是来拜一拜姜太傅,没别意思,大嫂你……莫要见怪。”
  他求肯似的眼巴巴望着姜漓,却见她眼神木木的,根本视而不见。
  迎儿听了这话却更气了,甩着膀子推他:“笑话!你如今是娘子什么人?谁稀罕你这天杀的来拜,猫哭耗子假慈悲,趁早快滚,滚呐!”
  “啧,你先别闹……听我把话说完。”
  张怀不敢真来硬的,赶上她这股怒劲儿,一时间还真有点制不住的架势。
  “说什么说,你还替这种人说话?”迎儿回眼瞪过来,恍然大悟似的哼道,“八成你们早打探到消息,知道娘子要来,所以故意等在这里,是不是!”
  “没有,没有!”
  张怀一边冲她摇头,一边望向姜漓:“大嫂千万别误会,兄长真是临时起意要来,绝没有般点欺瞒你,是真的。”
  迎儿只是不信,横眉立眼,越骂越凶。
  裴玄思目光绕过这两人凝在姜漓身上,一直充耳不闻,此时也不由眸色转冷。
  张怀察言观色,看出苗头,不等他开口,慌忙拦腰抱起迎儿:“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我攒了一肚子话,正好今日遇见了,咱们快到外头说去,别搅扰他们两个。”
  言罢,“哈哈”笑着,不由分说把人往肩上一扛,快步就往外走。
  “还帮着他,你也是个挨千刀的……你放下我,哎呀,成什么样子……姓裴的,再敢欺负娘子,我……我跟你拼了……”
  迎儿拼命挣扎踢打,随着张怀踏出门外,骂声也戛然而止了。
  一霎间,殿中又恢复了空寂般的沉静,只剩两个没出过声的人默然相对。
  几乎就在裴玄思双膝离开蒲团的同时,姜漓扭身便走。
  可他步子更快,一闪便挡在了她面前。
  “先别走,我有话说。”
  像是急着拦她,又像是自然而然,他有意无意去拉她。
  姜漓立时缩肘退开,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晾在那里。
  “不必了,方才迎儿那些话虽不中听,但也是我的意思,圣旨说得明明白白,咱们两个如今已经和离,从此各生安好,永不相欠,既是如此,自然也就不必你来祭拜什么,裴公子请便吧。”
  义正词严的话听不出一丝温度。
  裴玄思只觉那颗心倏然往下沉,初见她的欣喜刹那间被无边的冷意淹没。
  他望着昨日还在自己梦中展颜欢笑的俏脸,目光渐渐凝在那两片血色淡薄的樱唇上。
  这张小嘴曾经无数次地叫过“裴家兄长”,叫过“裴哥哥”,就在两三个月前,还在耳畔亲昵缠绵地唤着“郎君”。
  而现在,却冷冰冰地把他称作“裴公子”……
  公子?
  还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称谓,这便是拿他当作陌路之人看待了。
  裴玄思胸中一阵扯痛,仿佛有把刀在剜挑,牵得额角也抽跳起来,悬在半空里的手似乎还想抓摸,却探不出,也收不回,就这么僵在那里。
  姜漓见他仍旧堵在面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秀眉不由蹙紧。
  她原本只是为了避开薛邵廷而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相遇,心里乱得厉害,只是凭着早已下定的决心,才没乱了方寸。
  如果要选择的话,她宁愿接受薛邵廷的邀约。
  至少她心如止水,不会有这种难忍的煎熬。
  看起来,留在这里只会被纠缠着不放了。
  姜漓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绕过那道轩昂的身影,径直往外走。
  “阿漓……”
  背后的人促然开口叫她的名字,语声不再阴沉,也不带一丝戏谑,分明就像十年前那个少年青涩含情的呼唤。
  姜漓脚下一顿,恍惚间不自禁地想回头。
  沁凉的风蓦然穿堂而入,拂过头脸,霎时浇熄了心底那一点燎起的火苗。
  她眸色旋即转淡,抬步继续朝外走。
  没等跨过门槛,手臂忽然一紧,又就被拉了回去。
  她整个人向后仰,倒进一张宽阔的臂弯里,没等站稳已经被抱住。
  裴玄思像是生怕她逃脱,双臂搂得紧紧的,但很快就发觉,怀里的娇躯只是直直的僵着,半点预料中的激烈反抗都没有。
  他诧异地撤身垂眸,看到的是一张几近木讷的脸,原本玲珑清澈的双眼空洞无神,压根就连瞧都没瞧过来。
  “闹够了么?”
  淡漠的语声直刺进耳中,又像坚硬的轮毂一样碾过心头。
  下一瞬,姜漓推开那双困在身上的松散臂膀,头也不回地又朝门口走去。
  裴玄思怔愣的眸也是漠的,浑身颤抖,唇角抽跳不止,紧攥着拳头,指甲抠进皮肉里,却觉不出疼。
  他霍的转身,望着那将要远去的纤柔背影。
  “阿漓,是我错了!”
 
 
第46章 碧玉萧   偏执的爱
  裴玄思冲口说出这句话, 胸口像被捶击般“嗡”然震颤,气血翻腾,股股喷涌到四肢百骸, 全身每一处都在刺刺的发胀。
  这次,对面纤柔的背影连一丝顿停都没有, 浑若不闻地跨出殿门, 转进回廊。
  “阿漓!”
  他生硬地迈开步子追出去,却没再动手强拉住她, 只是紧紧跟在后面。
  “之前是我委屈了你,当年的事, 我现在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那个告密的……应该不是岳父大人, 怪我被蒙了眼,从今以后咱们……都不用背着仇怨过活了。”
  歉疚、悔悟、怅恨……
  无数情绪和言语涌在嘴边,却只有干巴巴的几句话, 自己都觉得吃惊。
  眼前看似柔弱的人仍旧全无触动, 连一缕余光也没瞥向他, 毫不犹豫地向前走, 越来越快。
  这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让裴玄思有种全身烧燎似的难受, 终于按捺不住, 一步绕到前面,又挡在她的路上。
  “阿漓,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你说话呀?”
  他抓住她的肩头摇晃,泛红的双眼中充斥着焦急的期许。
  姜漓在搡动中昂起头,目光透出一丝凄迷。
  这泪水,是终于被说动了么?
  裴玄思心神一振, 刚要将那娇躯拥进怀里,就看到她唇角上撩,笑得淡然冷漠,讽味十足。
  姜漓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忍不住觉得可笑。
  原来是查出了真相,才想到来这里拜祭,才会说是自己错了。
  看着像是赎过,可在他心里,错的根本不是自己,只是这场误会,一旦霍然开解了,就想当然的以为能够破镜重圆,覆水重收。
  但其实,那份因仇怨而起的隔阂,早就在这十年间深刻入骨,凭着他对她的情,根本超然不了。
  即便他现在放下了包袱,也不再是她期望中那样令人心动的爱,而是一种近乎执念的占有欲,甚至更像是禁锢。
  如今的她不愿这样,只想逃离。
  “当年的案子,不管是不是跟我阿耶有关,作为裴家长孙,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所以……说不上有什么错,要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现在你我缘分已尽,其实也算是天意,既然如此,咱们就该顺天应命,以后……还是不要再见,省得相扰。”
  姜漓说着,撩开握在肩头的手,寻路便走,随即又被裴玄思横步挡住。
  “你到底要怎样?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有御赐奉养,还有好些弃官的旧臣在此舍身礼佛,闹起来的话,对裴公子的仕途声名,只怕是不大好。”
  毫不留情的话中还夹带着威胁。
  裴玄思脸上纠蹙抽跳着,像在强忍剧痛,但却仍没有让开路的意思。
  “之前……我对着岳父、岳母大人的牌位磕头谢罪,只盼二老在天之灵能够宽恕我的过错,原本没存什么指望,可没想到,心里刚说完这句话,你就来了……”
  他鼻息渐渐浓重,凝望着她:“这难道就不是天意么?难道不是他们二老知道咱们缘分未尽,故意安排你我在此相见,更盼着咱们夫妻……能重归于好?”
  姜漓似乎听不得他当面提起父母,眸子里水润的光亮终于溢出眼眶,顺势滑落下来,但神情依旧木然。
  “咱们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这些无聊的话也不必拿来自欺欺人,既然已经和离了,还有什么缘分可说……”
  “别总在我跟前说‘和离’两个字!”
  话没说完,裴玄思便勃然吼起来,瞪起血红的双眼:“你是知道的!我从没说过要跟你和离,也从没答应过要跟你和离!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
  吼声带着震天动地的气势,连廊檐上的瓦当都在晃颤。
  他眸中的血红几乎漫散到整个眼眶,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目光再转向姜漓,却见她呵然叹气。
  “就算是这样,可你能违抗得了圣旨么?能拗得过潞王府么?往后无论军中还是朝堂上,尚不知多少艰难险阻,你又应付得过来么?”
  见他面色微现凝重,姜漓唇角挑起凄苦又略带玩味的笑:“不能吧?所以,还是不要再纠缠这些事,于人于己都好,罢了,咱们……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带着温香的纤柔身影,就从天青色的袍袖边拂掠而过。
  裴玄思终于没有再拦,甚至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阵风灌进廊间,掠起宽袍大袖,像张鼓荡的帆,在他轩昂的身形后猎猎飘扬。
  蓦然,那张泥塑似的脸有了一丝微动,淡薄的唇间抿起笑。
  “阿漓,若有一天,我能抗旨不尊,也不再将潞王府放在眼里,还可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那时候……你肯回心转意,再原谅我一次么?”
  姜漓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种逆乱臣纲的念头,不由猝然停步。
  这是被自己那番言语激出的气话,还是他已经打算走上这条前途凶险的路?
  她闹不清,但却知道他的脾气,这么以来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心里没来由地发紧,回头朝那天青色的背影望了一眼,咬唇摇头道:“自己珍重,莫做傻事。”
  珍重?
  若就此把她丢了,爱惜这条命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傻事,那就要看怎么去做了。
  对裴玄思来说,这样的赠言不是无情,倒像是温然叮咛,足以宽慰。
  他石筑一般立在原地,任由凉风拂面,心神空明,唯有那抹舒朗的笑始终挂在唇边……
  这时,张怀急匆匆地从廊外奔进来。
  “兄长怎么还在这里?我方才看到大嫂出寺下山去了,心绪像是挺不好,你为何不多哄哄她?”
  裴玄思半晌无语,等他一脸诧异地再问时,眸色才陡然凛起,恢复了平素的冷沉。
  “上次跟你说去北境三镇带兵的事,想的如何了?”
  莫名提起这个,让张怀一愣,随即也正色起来:“还想什么,上次不都说过了么?张怀这条命是兄长救回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离开兄长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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