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里一琢磨,于是比了个手势,等旁边的宫人内侍都退下了,便沉皱纹纵横的脸似笑非笑:“有话不怕,可咱家得提醒一句,也别什么都敢说,要是你跟裴军使的事,趁早赶紧打住,圣上的脾气向来如此,金口一开,断无更改,真拧着来他和你都没什么好。”
姜漓暗吸了口气,作势一愣,叹声道:“公公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
“不是?呵,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跟裴军使虽然和离了,可互相瞧着那眼神……嘿嘿,咱家活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还能看不出来?”
那老太监洞悉一切似的不屑,冷笑间更不客气:“咱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裴军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有才之人少不了都有个倔性子,圣上就算倚仗,也得留心防着点不是?眼下能拿捏住他的,就只有你了,唉……也别怪,人嘛,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拿人做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以此要挟,逼人投鼠忌器。
这种手段并不新鲜,更不必挑明,如今说出来,就是在当面敲打,让人别再心存念想。
裴玄思应该早想到了,否则就不会刻意安排她远走。
只不过,到底迟了一步,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个境地。
姜漓不知道裴玄思听说后会怎样,也不敢去深想。
而她,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让自己变成别人随意挟制他的工具。
“公公真的误会了。”
姜漓一脸无可奈何,苦笑摇头:“我跟他虽然说不上是仇深似海,可也算切骨之恨,这辈子都解不开的。”
“哦,这话什么意思?”那老太监皱眉好奇。
“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原本不想再提,既然公公问起,也就不敢再藏掖了。”
第70章 金凤钩 自己的命要由自己做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后果如何已然顾不得了,若能解脱眼前的困局就是万幸。
姜漓垂着眼,咬唇道:“当时我刚离开裴家到东阳书院, 不久就发现怀了身孕,起初还存着些指望, 以为他知道以后能回心转意, 好好待我。没曾想有一晚,他突然闯进来, 强逼我跟他回去,好一番纠缠之后才走, 我却因此见了红, 肚子里的胎也没了, 之后将养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来,还落下了宫寒的病根,今后也万难有孕……”
她嘴上编着谎话, 脑中却全是自己含泪喝下避子汤的情景, 如今不由暗暗庆幸当时痛下决心, 倘若一念之差, 真的怀了孩儿在身, 她和裴玄思都多了这份忌惮, 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顿了顿, 稳住心神凄然叹气:“依着公公说,经过这一劫,哪个女子不心灰意冷?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在意,等他知道注定会断了裴家的香火,还肯再要我么?”
那老太监抱着浮尘斜眼看她, 表情怪异的翻着眼皮,十成里像是九成不信。
“理儿说得头头是道,可就怕这话言不由衷啊。小产这一节姑且不论,就说你跟裴军使相看的时候,咱家怎么瞧也没瞧出恨之入骨的样儿。哦,还有那个裴家老太君,咱家可听说你在她手上遭了不少罪,如今都和离了,两不相干,你居然还肯登门给她吊丧,呵呵,这事又该怎么说?”
姜漓知道仅凭那几句话根本唬不住人,顺势接着话头苦笑。
“公公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先不提什么吃苦受罪,单是老太君从没拿我当裴家媳妇看待这一条,她的事我便多余去管。可公公也知道裴、姜两家的交情匪浅,家父当年曾经嘱咐过我,无论裴老太君是否在世,都要像同宗长辈一样看待,唉……若不是念着父命难违,裴家的丧事我肯定权当不知道了。”
那老太监脸色没有大变化,等她说完便咂嘴道:“令尊瞧着是个识时务的人,行事怎的如此迂腐?啧,真要是这么回事,那就更好了。进了宫,外头的世界就跟上辈子一样,从今往后什么亲的热的都不用再搭理,踏踏实实呆着,少不了你的好,嘿嘿……说不准哪天,咱家还得叫你一声‘主子’呢。”
“主子”这称呼用在她身上,便只有充入后宫一种解释。
姜漓不是没有预感,把她软禁在这里,除了钳制裴玄思之外,也不会只是闲做个祈福禳灾的闲散女冠那么简单。
可当真的听到这种暗示时,心还是猛地一紧。
裴玄思说的没错,自己的命若不能由自己做主,便只能永远受人摆布。
或许,是该走那条路的时候了,像他一样,不顾一切地拼上性命。
打定主意后,她沉住气,胸中不再空落落地发慌了,看着那张笑里藏阴的脸,从容客气道:“以后在宫里还要多多仰仗,公公的照拂,姜漓绝不敢忘,但不知公公能否帮我一个忙呢?”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想通了。
那老太监眨巴着眼,仍旧戒备地看她:“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对公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姜漓绷着坦然自若的表情,继续道:“家父的忌辰就在这几天,本来都和义父说好了,一起去祭奠,如今看来是不成了,烦劳公公差人去东阳书院转告一声,另外再替我捎张单子,请他老人家把我留在书院的东西归置归置,一并送到这里来,不知成不成?”
那老太监着意在脸上盯了几眼,才阴恻恻地笑道:“成,这有什么不成,小事一桩罢了。不过,咱家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心思可千万用对了地方,若不然,哼,他落不了好下场,你自己也得折进去,何苦呢?”
雪夜,残月挂在宫墙上。
清冷的光映着满地莹白,四下里一片晨色微启般的朦胧。
几个幽灵般的影子顺着墙根溜到角楼下,拿勾绳攀爬上去,很快几具宿卫禁军的尸首就被无声无息地扔了下来。
片刻后,随着一串沉重的闷响,城门两侧的券门轰然打开,数不清的黑影从藏身的街巷里涌出来,拥着一乘抬舆蜂拥而入。
里面偌大的瓮城空无一人,杂乱的脚步在四壁间回荡出潮浪头激荡的声响,惊破了原本的沉寂。
正对面城楼上灯火稀疏,廊庑间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扇窗,里面暗漆漆的影子诡异的探出头来,打了个呼哨。
坐在抬舆上的人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看到讯号的同时便扬手发令。
汹汹人潮奔涌过去,眼看就要冲进洞开的内门,疾掠的风响突然破空而来,冲在最前头的十几个人应声而倒。
守卫没被清空,居然还有埋伏!
人潮向前的势头登时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全都望向高墙间的各处垛口。
那上面却到处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正在狐疑不定,又一道急促的风响从头顶掠过,等众人回神转头,就见抬舆上的人喉间扎着一支银亮的箭矢,被死死钉在了檀座上。
“潞王已然伏诛,哪个再敢妄动一步,这便是下场!”
沉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暗蕴着内劲,雷鸣般在瓮城上空回旋,震得人耳鼓胀痛,浑身陡颤,好些心生惧意的慌忙丢下了兵刃。
一霎间,漆黑的城头上火把重重亮起来,四下里照得通明如昼。
左右两边侧门打开,数百名甲胄精良的神策军刀斧手冲进场内,将一众战战兢兢的叛军缴了械,捆在地上。
城楼上,那扇打开的窗口间现出一个手抱浮尘的苍老身影,扯着嗓门尖声道:“圣谕,潞王身为宗室亲藩,一贯侍宠骄纵,久怀不臣之心,朕念及骨肉之情,始终隐忍未曾加罪,不料其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通敌叛国,谋逆弑君,实属罪无可赦,朕诏旨到处,即刻诛灭其人及仆从党羽,勿使一人漏网,钦此!”
束手就擒的叛军这才醒悟上了当,但此刻连拼死一搏的机会没了,只能任由背后的刀斧手砍杀。
片刻之后,叫骂和哀嚎都沉寂了下去,场间早已人头边地,连厚厚的积雪也被融进了血河里。
一股腥气裹在寒风里扑面而来,那老太监厌弃地嗤弄着鼻子,从窗前慢悠悠地回过身。
“这位潞王殿下当真心比天高,竟敢谋逆作乱,也不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以为圣上拿他没法子么?嘁,什么东西。”
他“呸”了一声,洋洋得意地冷笑:“当然,这也亏了裴军使的妙计,才诛杀叛贼,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啧,方才隔窗那一手隔窗不看人,光听声便能百步穿杨的绝技,可是让咱家大开眼界,如此人才,以后只要一心一意扶保社稷,忠臣么,圣上心里那杆秤自然掂量的出来。”
这表面是在夸赞,暗地里的威胁也丝毫不加掩饰。
裴玄思也不知自己眼中的杀意掩藏得是否干净,只觉那张铁胎弓正在紧攥的手中弯折变形。
“公公的提点,玄思绝不敢忘,但……答应玄思的事,不知公公可还记得?”
“答应你的……”
那老太监似真似假地狭眼一愕,跟着恍然笑道:“噢,那回事上回不是都说过了么,太后和皇后二位娘娘千岁听闻姜家娘子才貌无双,甚是喜欢,所以接进宫里瞧瞧,过些日子便回来了。”
说着,在他肩头上轻拍:“裴军使这是悬的什么心?入宫侍奉几日可是大大的恩宠啊,换作别人还没这个福分呢,何况还有咱家看顾着,尽管放心,如今潞王府已除,赐婚的事就烟消云散了,陛下心如明镜,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既然如此,玄思这里可是要多谢公公了。”
裴玄思脸上不动声色,垂眸拱手,干干地掠起唇角。
“嗨,自家人嘛,一点小事还谢个什么劲儿?得了,得了,咱家先回去,剩下的事,就全交给裴军使处置了。”
那老太监似笑非笑地翻了个眼皮,抱着浮尘转身便走。
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裴玄思也早直起身,随手丢开那张半折的铁胎弓,走到窗前,俯睨着对方从成排的尸堆和横流的血水间走向皇宫大内,鼻中一哼,森然冷笑。
“交给我处置?那好,一个一个都洗净脖子乖乖等着吧……”
第71章 琼花雪 杀你还要选日子?
沿皇城正街一路向东, 过了玉带桥,就是澄清坊。
没多远,遥遥已能望见神策军的甲士在牌坊式的门楼前持械肃立, 瞧架势,老早就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了。
守在那里的校尉远远看到长官, 赶忙迎了上去。
“人还在吧?”裴玄思在门口勒缰下马。
那校尉躬身应道:“在, 末将格外叮嘱过,叫小的们眼盯着呢, 专等军使传令。”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能瞧不出大势已去么?
摆明了是心有不甘, 还不肯踏踏实实认命。
裴玄思轻哼了一声, 由人引着穿过重重院落, 来到后廷。
这里殿阙耸峙,虽不如皇城大内里壮阔,但精工气势也不见逊色到哪里去。
偏殿的门正敞着, 里里外外都有甲士把守着, 却看不到一个宫奴。
“你留着, 任何人也不许放进来。”
裴玄思低声吩咐, 丢下这句话径直往里走。
甫一进门, 就被沉郁的香气包围, 仿佛置身于一只巨大的胭脂盒中。
他停步屏了下鼻息, 才继续朝前走。
绕过座屏,空旷的殿宇便通览无余,目光微斜,便瞥见那个坐在妆台前对镜描抹的人。
旁边几个甲士正瞪眼盯着,见他进来,不等吩咐就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掩闭, 积淀的胭脂气愈发浓得令人作呕。
“我早前猜你会来,还真就来了。”
徐允贞半转过头,指间拈着螺黛,继续在眉梢上勾挑。
她这次没带面巾,毫无遮掩地露出那张厉鬼般的面孔,撩起的嘴角牵动青紫浮凸的伤疤,更显得狰狞诡异。
“怎么,吓着了?”
见他蹙起眉,徐允贞似哼非哼地笑了一声:“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全是拜你所赐呢。”
不光敢把脸给人看,还能这般戏谑的挂在嘴上,瞧来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垂死挣扎的架势,比一滩烂泥似的求饶有意思的多,现在闹得越凶,回头穷途末路的时候就越叫人瞧着畅快。
裴玄思慢条斯理地负手走近:“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依我看,郡主此番尊容却也威仪凛凛,与身份相配得紧。”
阴损的话刺一般戳在身上,但徐允贞只是唇角颤了颤,脸上一丝勃然发怒的神色都没有。
她居然能沉住气,倒叫人意外得紧,显然是憋着法儿算计呢。
裴玄思正暗自提防之际,鼻息间蓦然嗅到一股与胭脂气截然不同的甜香。
这香气似曾相识,赫然就是那种叫人迷乱心智,还能催发□□的美人醉。
可这殿中并没有地方掩藏花,更没有点檀香,怎么会无中生有的放出毒气来?
徐允贞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从惊愕变为痛苦,很快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哟,这是怎么了,如今潞王府都倒了,这点威仪不至于吓着你吧?还是……哪儿觉得不舒坦?”
她站起身,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来,掌心托着一只打开的螺钿胭脂盒,里面鲜红一片,弥散的甜腻味道立时变得更加沉郁。
“嗯,这美人醉制的胭脂还真是香得紧。”
徐允贞把胭脂盒凑到鼻前嗅了嗅,撩在唇边的笑愈发得意:“实话告诉你,这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讨到的法子,没想到吧,呵呵呵,饶你精的能算出我阿耶的计策,到头来还是要栽在我手里。”
说着,拿指尖挑出一点胭脂泥,抹在两边颊上,细细搽研,那些横竖交错的伤疤上像重新渗出了血,立时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她不紧不慢的在脸上抹匀着,将那只小小的螺钿漆盒随手丢在地上,胭脂立时泼溅出来,红殷殷的真像一滩血。
“也多亏了你把底下那些人都支走了,不然我还真不好下手呢。”
徐允贞瞧着倒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的裴玄思,怨毒的眼中又闪着异样兴奋的光,一边走近,一边自上而来解着身上那件缂丝云肩袄的金纽,半掩半开露出里面的亵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