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押着长孙石渠的女子仙姿眉粗面黑,神情甚悍,下盘极稳,眉宇间隐隐有凶异之色,恐怕……
有仙姿随身保护,难怪长孙春花一介女流,能在汴陵城横着走。只是不知道她是心知肚明,还是并无察觉?
几人各怀心思到了花厅,筵席已经布好。上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沉一咳: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
长孙石渠被仙姿硬是拖到面前,唯唯诺诺地叫了声:“爷爷!”
“跪下!”
“哎。”他应声跪好,姿势标准,动作熟练。
长孙春花道:“爷爷,有客人到呢。”
老太爷长孙恕这才发现严衍的存在,将浑浊双眼抬了抬。
“小春花带了朋友回来啊?是哪家的俊后生,可曾婚配啊?”
春花咳了咳:“爷爷,这是哥哥的朋友。”
于是将严衍如何在路上搭救了长孙石渠一一细说。她言语缓慢,吐字清晰,长孙恕边听边笑,看向春花的眼神慈祥和蔼,仿佛和刚才威严易怒的老人不是同一个人。听罢前因后果,他扶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严衍作了一揖:
“多谢严恩公,救了我家这不知轻重的小畜生。长孙家永感恩公大恩,必当竭诚以报!”
严衍连忙回礼,双方各自又虚礼了一番,长孙恕才道:“大家都入席吧。”
长孙石渠也想趁机站起来,被长孙恕一声呵斥:“没让你起来!”
他只得继续跪着。
菜肴都是家常清淡,适合老人脾胃,但甚是可口,想是烹饪精细和用材讲究的缘故。严衍这一顿饭吃得很是别扭,长孙石渠跪在一旁,一会儿便给他使个眼色,央他求情。
春花自然是看见了,却权当没看见。
严衍只好道:“老太爷,不如就让石渠兄起来吧。”
长孙恕哼了一声:“看在严恩公的面子上,你就起来吧!”
长孙石渠如蒙大赦,扶着膝在席间坐下。刚想动筷,又听长孙恕道:
“孽障,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他默默放下筷子。
“孙儿在外游荡一年,害爷爷惦念了。”
“混账,这自然是一桩罪过,却不是最重要的一桩。还有呢?”
“还有?”长孙石渠懵然看向春花。
春花道:“爷爷,今日有客人在,家里的事,不如……”
长孙恕怫然怒道:“严恩公对石渠有救命之恩,他是外人吗?自己做了丢人的事,还怕别人知道?”
“……”春花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严衍倒是觉得意外,没想到这女子对自己祖父是真心恭敬。
不一会儿,仆妇领上来一个年轻妇人,妇人姿色颇美,怀里还抱着个粉堆玉砌的小娃娃,手脚像多节的嫩藕一般,胸口一个闪闪长命锁,圆圆眼,圆圆嘴,口水流得满襟都是。
长孙恕沉声道:“小畜生,还不看看你的妾室和儿子。”
长孙石渠刚刚举起的筷子又“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席间一时阒然无声,庭院中有鸟雀扑簌簌穿过巨大的芭蕉叶,飞起不见了。
长孙石渠猛地惊醒,眼泪都快下来了:
“爷爷,冤枉啊!我什么时候有了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站起来扑到那妇人面前,妇人低眉顺眼,怯怯可怜。
“你、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为何要说这是我的儿子!”他手指直指对方,颤声大叫。
妇人面色凄怆:“妾身名唤烟柔,是……是万花楼的不幸人,公子两年前曾与妾身共度几日良宵,公子都……都忘了么?”
“忘你个头啊?你有病啊?”长孙石渠感觉自己正身不由己地落进一个大口袋,拼命要爬,下滑的速度却更快。
“爷爷,千古奇冤啊!”他绕着厅中兜了两圈,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急得随手抱住一个厅柱,拼命将脑袋往上撞。
无需下令,仙姿已经先一步纯熟地捏住他下巴,让他动弹不得。
春花开口是出奇地冷静:“哥哥,撞头对脑子不好。”
“孽障,你从前整日流连万花楼,谁不知道?难道还有人诬赖了你不成?”
叫烟柔的妇人抱着孩子,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孩子见母亲哭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号啕大哭,声震十里。
春花叹了口气,从烟柔怀里接过孩子哄了一会儿,待厅中安静了些,才道:
“哥哥,你当时在万花楼相好的姑娘甚多,你都记得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吗?”
长孙石渠愣了愣。
他离家出走……咳咳,是离家游历之前,确实过了几年荒唐的日子,不仅是万花楼,花街上的每一家勾栏的老鸨都和他是生死之交,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宿在勾栏里边。直到有一天瞒不住了,事情都被长孙恕知晓,不仅将他大骂一通,还让仙姿把他按倒暴揍了一顿,又断了他的银钱,将他禁足在家。他实在受不了这样拘束,这才包袱款款,离家出走……咳咳,是离家游历。
现在想来,当初勾栏里和他相好过的姑娘确实不少,许多他都不记得模样和名字了。
转脸仔细端详那叫烟柔的女子,确实颇有姿色,楚楚可怜,是他喜欢的类型。
“哥哥,你看看衡儿,和你长得多像啊。”
衡儿?这小娃娃叫衡儿?长孙衡?是个好名字。娃娃长得很精致,眉眼和他却有几分相像。
难道……真是他的骨血?
“哥哥,我托人到万花楼查过,人和日子都对得上,这孩子,只能是你的。你要是还不放心,咱们……滴血认亲?”
长孙石渠一慌:“不!我不滴血认亲!”
真要滴血认亲,发现确是他的孩子,那他就一点欺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了。
春花看他松动了不少,将孩子往他面前一送。
“哥哥,你要不要……抱一抱孩子?”
小娃娃刚哭过,这会儿被哄得破涕为笑,口水直流,很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个慌乱的男子。半晌,忽然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不太清晰地叫了一声:
“哒哒!”
长孙石渠魂飞魄散,发出土拨鼠一样的惨叫,抱头冲出门去。
这一顿饭吃得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用过膳,长孙恕与春花都百般挽留严衍在府中居住,好教长孙家尽一尽地主之谊。严衍只说是已与故友约好了住处,不便爽约。
春花便也没有强留,只是亲自一路送他出去。
行到门口,她停下脚步:
“严公子请稍留。”
严衍转脸看她,此时夜深如墨,四下只得他们两人。她靠得颇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这是……素馨?此时正是深秋,她身上竟还有春天的气味?
严衍不禁有些不悦,这女子,于男女大防上也是毫不在意。于是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
“长孙小姐有何事?”
春花似乎没听出他话语中隐隐的嫌弃,又跟着凑近一步,低声道:
“今日爷爷在气头上,教严公子见了家丑,实在不好意思。哥哥终究是家中独子,长孙家的颜面还是要顾一顾的。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严公子将今日所见之事保密,不要对外人言及,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她这番言辞甚是诚恳。严衍颔首道:“这是长孙家家事,严某非长舌之人,自不会对外人言。”
春花大喜,又向他郑重地行了大礼:“多谢严公子了。”
严衍走出几步,听到她又在身后叫他。
“严公子来汴陵,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严衍头也未回:“今日晚了,改日再议不迟。”
春花站在门前,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直望着他拐过街角,不见了。
“这人,耐性不大好嘛。”她自言自语,而后伸了个懒腰,转身入内。
第21章 、断妄存真
今夜的月色格外晦暗。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闻桑正在逼仄的陋室里吃一碗齁咸且坨了的汤面。这是他白日从衙署顺回家的。他严重怀疑衙署的厨子打死了卖盐的。
闻桑饿的前胸贴后背,不耐烦极了。于是咬着筷子捧着碗,去开门。
打开门的同时,一道冰冷彻骨的劲风袭入,他不及细看,身子已先反应过来,一个横跃侧翻避过来袭,面碗在手里转了几个来回,竟然未洒。
门扇应声被风洞开,撞在墙上,一时绿光大炽,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由远及近。屋内地面上汨汨渗出水滴,很快又结成霜粒,顺着墙角向墙上延伸。
闻桑产生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哆哆嗦嗦地探头过去,果见一条两人合抱粗的绿眼长虫履着地面冲他爬过来。长虫两侧密密麻麻的无数细足,爬得极快,头顶上一对小灯笼一般的绿眼睛,眼下裂缝中紫色信子吞吐不停。
……
“蜈……蚣……精……啊!”
闻桑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将面碗掼过去,抱头逃窜。
他身为汴陵府高等捕快,兼大运皇朝断妄司汴陵栈栈长,大大小小的妖物也算见过不少。但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死穴是蜈蚣。这种多手多脚的小虫子教他觉得浑身都是痒疙瘩,平日巡街问案验尸的时候,遇到个小蜈蚣他都要哆嗦半天,离得远远的。
可这回,是个蜈蚣精啊!
定是水逆。
闻桑知道自己应该抄家伙,不管是画符还是结阵,又或是祭出降妖杵干它娘的。可是他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后脑勺漏了个洞,将他在断妄司十年学艺的成果漏了个干净。
此刻他和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慌张,颤颤巍巍爬上八仙桌。
那大蜈蚣已进了屋,嘶嘶地围着八仙桌转了两圈,霍然人立,缘着桌腿节节升高,直升到绿灯笼眼睛和闻桑的双眼平行而视。
蜈蚣脸上沾着两条面线,像是被齁住了,身子微微抖了抖。
闻桑趁着这机会,勉强捡回残余的理智,从怀中摸出降妖杵,直对着蜈蚣脸,颤声念道:
“无、无定乾坤网!”
一张小棉被一样的青色光网从降妖杵中直射而出,兜头往蜈蚣精罩去。蜈蚣精也不是善茬,扭身一闪便顺利躲过,而后返身直往闻桑兜头扑下。
降妖杵当地坠地,八仙桌顿时粉碎,闻桑被无数蜈蚣脚按住双臂,压在地上,睁眼便见蜈蚣精的大头在他鼻尖上方森森吐信,涎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天可怜见,难道断妄司副天官首席大弟子天纵英才玉面小飞龙闻桑今日就要命丧此处?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咦……敲门?
蜈蚣精来犯,怎么还会先敲门呢?
似乎,好像是不太对呢。
闻桑僵硬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可是方才造成的惊吓已经无可挽回,裤子底下湿了一片。
他闭眼大哭起来:
“大师伯,收了神通吧!”
庞大的蜈蚣精便如被勾了丝的纱一般,噗地散成一团烟雾,而后慢慢地淡了,屋内暖和起来。
青衣男子负手伫立在门前,淡淡瞥着闻桑的窘态:
“还是这么差劲。”
断妄司直属御前管辖,职在管理化内妖邪,守护黎民,可审妖断鬼,断绝妖孽鬼蜮凭借自身灵力迫害大运臣民的妄念,故名断妄司。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要将臣民与妖鬼隔绝开来,使百姓不知有怪力乱神,故名断妄。
现任的断妄司天官,出身清贵世族,天生有异能,能目辨妖鬼,上一代的老天官初次见他,便说他是星主转世,凡俗邪物莫敢亲身,于是收为关门弟子,并以天官之位相传。可是这位大人性情冷淡倨傲,精力旺盛又不近人情,御下严,御己更严。断妄司的诸位同僚都晓得要绕着他走。
除京城总部以外,断妄司在各州府均有分栈,监查各处异闻异事。闻桑是孤儿,八岁被断妄司收养,如今正任着汴陵府的栈长,在官府文牒上的明职是府衙一名高等捕快。
府衙上下都知道闻桑“上头”有人,所以不曾受过为难。唯一的困难就是汴陵物价高,俸禄实在太少,赁房子已去了大半,而衙门一天只包两顿饭。他居住的这间小屋里,除了一张土床,便只剩一张八仙桌和一把颤颤巍巍的破椅子了。
哦不,现在连八仙桌也没有了。
闻桑的师父韩抉是严衍的师弟,现任断妄司副天官。他有一句话说得好:
“不要怕得罪你大师伯。不管你有没有得罪他,他都是一样的恐怖。”
闻桑战战兢兢地给眼前的人奉上一杯热茶。茶叶末子是他从隔壁赵大娘处借来的,说不好过几日又要还。他只盼破椅子能给他点面子,不要当场散架。
“大、大师伯,请喝茶。”
严衍接过茶碗,看着里头渣一样的茶末,微微皱起眉头。
“公中无师徒。”
“……是,天官大人。”
“你来汴陵这几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怕蜈蚣?”
“……小时候被咬过,师……天官大人您是知道的。”
严衍睨着他:“倘若今日来的是真的蜈蚣精呢?”
……开始了。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能离于爱,何忧?何怖? ”
“天官大人教训得是。”只是能不能少说两句?
“你身为断妄司第十九代大弟子,应当以身为表率,给底下的师弟师妹做个样子出来。连小小的恐惧都不能克服,谈何表率?”
是,他知道祖宗十八代都在天上瞪着他这不成器的大弟子呢。
“我错了,我一定努力锻炼自己,克服恐惧,像大师伯……天官大人一样做一个内心强大,无忧无怖,断情绝爱的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