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为了救她,不惜折返回来,耗费人力物力,这断然不是普通朋友能付出的。
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黄柏也没有出声。
韩素娥突然想起,印象中黄柏这人,整日像嗓子不适一样,向来不爱多说话,今日却耐心地同她聊了许久,一反往常。
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变化,那是一种微妙的,她形容不出来的变化。
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往日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浅浅的沙哑,虽不难听却也普通,而今听起来悦耳不少,像清风明月,流水潺潺。
她轻轻蜷起脚趾,突然有些不自在。
“之前袁姝劫持你时,你可有发现什么?”
黄柏出声,打破沉默。
袁姝?素娥一愣,经他一问,确实想起一事。
她慢慢回忆着道:“我之前被袁姝劫持时,感觉似乎在很久前便和她认识一般,除此之外,我还见到了景阑来找她,听他们交谈中提起过‘冥宗’。”
她停下来,蹙眉:“那是什么?”
景阑……黄柏眸光一动,接着又注意到她口中的“冥宗”。
“‘冥宗’是前朝余孽建立的组织,”他思索片刻,解释道:“冥宗之人效忠所谓的’成帝后人’,并招揽不满于今朝的人士,他们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暗地组织各种行动,搅乱浑水,等天下四起纷争,便可以趁虚而入。”
竟然是前朝余孽……韩素娥微惊,那他们到底向父亲要求了些什么?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突然想起袁姝和景阑的谈话,惊醒道:“对了,他们还提到了郑家。”
“说郑家出了事,一定要转移什么,”素娥喃喃,“是什么意思?”
闻言,黄柏旋即反应过来。
“是铁石。”
“铁石?”
黄柏若有所思,“郑家出事,是因为私采铁矿。”
素娥有些茫然,“那他们要运铁石,难道是……”她又想到先前关于前朝余孽的解释,不确定地猜测,“想制造兵械?”
“恐怕情况更糟。”
“那是?”
黄柏眼神骤冷,定定吐出四个字:
“叛国,通敌。”
~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进一户院子中。
韩素娥的鞋袜都丢了,光着脚没法走路,只好任由黄柏将自己抱进屋。
对于和他亲密的接触,她颇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无畏,从起初的紧张到现在的坦然处之,正应了那句“虱子多了不怕咬”。
两人安置后,见韩素娥打量四周,黄柏道:“这院子是今早临时买下的,有些小,将就一晚。”
素娥看着陌生的环境,心中微微异样。
就为了住一晚,便买下了一间院子,这挥金如土的架势,不太像一个商户之子的作风。
以及他能够比所有人都最先找到自己,并从袁姝手中救回自己,其中手段也不是一个区区商户之子能有的。
他绝不是这么简单。韩素娥微微抿唇。
那个叫青渠的随从点了灯后便出去了,在比之前要明亮不少的环境中,韩素娥单薄的身躯便有些无所遁形,尤其是一双光着的脚,无论她怎么遮也遮不住。
黄柏离开片刻,很快返回,拿了双软履放在面前。
他目光维持在她头部以上,声音平静,“你自己可以么?”
韩素娥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能不能穿鞋,自然说可以。
结果她在试图伏身穿鞋时却突然脱力,被抽空力气般浑身发软。
她一个不稳往前栽去,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上。
一旁的黄柏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似乎听见他轻叹一声,语气含了几分无奈:“还是我来吧。”
“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韩素娥辩解。
简直丢死人了。
她本以自己可以动了,结果不知怎地还是四肢发软,方才一瞬突然没了力气。
“要不、要不我等好些了再穿。”她低声道,垂下头看着地上他的影子。
却瞧见地上的影子动了动,向她靠近。
黄柏蹲了下去,闭上眼睛,隔着一片洁白的软巾托起了她的裸足。
素娥羞得要挣脱来,却被他握住脚踝,道了句“别动”。
她不适地蜷起了脚趾,慌乱得不知该看哪儿,感到他的指腹无意蹭过自己足底,轻若羽毛,痒得她一个激灵,浑身触电般战栗,却又分毫不敢乱动。
黄柏半蹲在地,凭感觉帮她穿好袜和鞋,全程没有睁眼,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鞋履穿好,素娥早已面红耳赤,见他站起身才慢腾腾道了声谢。
黄柏睁眼,面具下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声音照旧平静。
他对她道:“夜深露寒,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没怎么逗留便匆匆转身离去。
院中,青渠不解地看着突然奔出来的公子,以为他有事吩咐。
谁料对方压根没有理他,径直摘下马上的水壶,连饮几口冷水方且停下。
他很想提醒公子,侧屋有烧好的热茶,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公子的心思一向难捉摸,没准儿他就想喝凉水呢。
“青渠,”公子喝了凉水,最终还是开口,“明日一早,先去找个可靠的女婢来。”
青渠老老实实领命:“是。”
公子交代的事,自当重要。
可是他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又想起另一事,有些犹疑,压低声音问:“公子,您要一直戴着那个?”
他指的是面具。
黄柏稍顿,旋即淡淡地嗯了一声。
青渠有些担心,“若是被韩姑娘......”
“不会的,”黄柏知道他的意思,打断他,“我已经差人去制作新的了,后日应该就到了。”
听他这样说,青渠便点点头,不再多言。
公子笃定的事,自当不容他们置喙。
第90章 酒酿圆子
黄柏走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韩素娥看着脚上的鞋履,心绪难平。
“叩叩”
屋外响起敲门声。
“韩姑娘,公子让我来给您送纸笔写信。”
素娥转头看向门处,扬声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先前那个驾车的随从,好像叫青渠。
他将纸笔放在桌上,然后老老实实退了几步远,恭敬地立在一旁。
“他呢?”她问道,奇怪黄柏怎么不过来。
“公子担心出事,去查探冥宗之人的踪迹了。”
素娥了然,提笔写信,随口道:“哦,还真是亲力亲为。”
青渠没接腔,却心道这事本该交由自己去做,不知公子为何一反常态。
他余光偷偷打量身前这少女,生出浓浓的好奇来,不知对方与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据白羽说,他们回燕北的途中,公子突然收到消息,当即便决定折回来,所有人的内心都是震惊的。
不仅如此,觉明给公子用来易容的药泥没有剩余了,情急之下,公子只好带着副面具。
青渠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怎么不见墨一?”
韩素娥冷不防问。
“墨一和白羽还在监视袁姝等人,姑娘有什么需要,吩咐在下就好。”
素娥突然想起一事,蹙眉道:“我都忘了问,这里是哪里?”
从这里的环境来看,像是她曾经来过的夔州。
青渠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这里是夔州附近的郊区。”
果然,她点点头,将写好的信折了折递给他,“劳烦你了。”
按照黄柏的说法,这封平安书应该在两日就能送到父母手中,而她自己在三四日就可以回家了。
一连几日韩素娥都睡不安稳,今夜得救,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
累极困极,她躺下后很快便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屋外静悄悄的,她揉了揉眼,感到身上总算有些力气了。
掀帘出了内室,看见外间厅堂的几上静静放着叠衣裳,素娥刚拿起来,便听见阵脚步声进来。
“姑娘醒了?奴婢来替您更衣吧。”
一个身材高挑结实,年岁稍大些的丫鬟走了进来,冲她礼了礼,“奴婢叫蝉衣,是这两日来伺候您的。”
她态度恭敬,说话间双手交叠于腹前,眼不乱瞟,也不曾好奇面前之人的身份,看着很是本分。
韩素娥知道这应该是黄柏的准备的,大抵是方便照顾自己,便由她上前服侍。
梳洗好后,素娥问她何时启程,却见蝉衣微微一顿,摇头说不知。
不知?韩素娥疑惑,不是说今早启程吗,这丫鬟怎会不知。
她想了想,出了屋子,见黄柏也在院中,正垂首看着手上的信函,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但不知为何,素娥却觉得他应是在皱眉。
听到声音,他收起信函看来,见是她便问:“休息好了么?”
韩素娥慢慢走到离他三步之远,点点头。
“我们何时启程?”
出乎意料的,他摇了摇头,“今日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素娥惊讶,“那什么时候能出发?”
黄柏看她的眸里闪过抱歉,“恐怕这几日都走不了。”
“刚收到消息,昨夜郑县等地发生了地震,通往汴京的几个官道都走不通了。”
“派去送信的人,不巧遇上了地震,也折了回来。”
他说完,抬眼却见她愣在原地,脸色发白。
“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
韩素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双目渐渐失神。
黄柏蹙眉,慢慢走近一步,抬高了声音唤她的名字。
“韩素娥。”
这一声总算让她有了些反应。
素娥迟钝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想到他似乎问了什么,有些掩饰地清了清嗓子:“你方才说什么?”
黄柏静静注视她半晌,看得素娥有些心虚。
“没什么。”
素娥松了一口气,旋即接回之前的话题。
“你刚说郑县发生了……”她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含糊掠过那两个字,“很严重吗?”
黄柏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她的奇怪反应,一边同她解释:“不算严重,但也有些棘手,至少三五日道路才能疏通。”
三五日,这么久。素娥又问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问完她便发觉这话可笑,蜀地最难走,除了官道,怎么还会有其他小路。
果然见黄柏摇头,似乎也无计可施。
那看来这几日只能留在这里等待官道通路了,素娥心中叹气,只是不知家里人该急成什么样了。
“对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她,“这是从袁姝那里拿回来的。”
是觉明给她制的药丸,他们竟然把这东西也带回来了。
“你是怎么拿到的?”她不由惊讶,这东西自从上次用过一回后,就被袁姝身边那个青衣丫鬟收起来了,她昨日想起这个还觉得可惜。
“墨一硬抢的。”黄柏轻描淡写略过了昨夜的一场打斗。
硬抢?那岂不是打了一架?
对方可是从将军府护卫手中劫持了她,韩素娥不免担心:“他没受伤吧?”
却听一声轻哼,“受伤?”
“他若是受伤,也不必再回来了。”
素娥无言,同时心中疑窦也越来越深,听黄柏的语气,他手下的人似乎都很厉害,可他不就是个商户之子吗,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镖局的人,功夫都这么厉害么?”她仰起脸,假装好奇。
黄柏闻言沉默,扫了眼她单纯的神色,想了想才谨慎道:“不全是,也有些功夫一般的。”
正逢青渠外出归来,他随手一指:“这个就是拳脚不好,所以只能给我赶车。”
什么?
韩素娥怀疑地看他。
“不信?”黄柏语气微扬,叫住青渠,“我说的可有错?”
正在走路的青渠顿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当素娥以为他会替自己叫屈时,却见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公子说的不错,在下拳脚不好,只能打打杂。”
他提了提手上东西:“比如买买早膳。”
又指了指正在停在一旁的马车:“喂喂马。”
神情格外诚恳,语气格外郑重。
韩素娥无言,拉长音“哦”了一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表示自己受教了。
心里却暗斥一声:信了才怪!
~
原本定好的行程被耽搁,韩素娥宅在屋子里,因为前几日的遭遇,她并不是很想出门。
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素娥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光,只能去思考袁姝的目的。
但她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而黄柏不知去了何处,一整日都不在,及至黄昏才匆匆归来,一回来便找到她。
“收拾一下,换个地方。”
虽然惊讶,但素娥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很快便跟着他上了马车。
厢内未点灯,两人很默契地坐在两边,离了一个人的间隔。
虽不知青渠的功夫究竟如何,但他驾起马来确实像个熟练的车夫,马车稳稳地驶着,几乎没有一点儿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