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再同她废话,他抽出被揪住不放的衣角,起身准备出去喊人来。
但他低估了韩素娥撒泼的本事。
平日里的矜持与端庄全都没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见他走,便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胳膊,软软哀求:
“不要,不要离开我。”
似乎是害怕极了,她眸中竟然泛起水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消瘦的肩胛像脆弱的蝶,轻轻颤抖着,期望他的安抚。
黄柏心又软了,猜她这样子应该是又想起了前几日的事,语气缓下来,哄道:
“我去让蝉衣来陪着你,好吗?”
“不要她,”她固执地摇头,双眸迷离,水光荡漾,偏神情天真极了,“只想要你陪着我。”
“为何?”他当她只是神志不清,随口问。
“最喜欢你啊。”
最喜欢你啊。
话音落地,心有一瞬的停摆。
醉鬼的话最不可信,但也最可信。
黄柏选择相信,他顿住,垂眸望她。
为什么?他无声地问。问她,也问自己。
在她面前,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商户之子,一个长相平庸的寡言少年,甚至脾气不算温和。
她为什么会这般亲近自己,仅仅是因为救了她几次吗?
“为什么?”韩素娥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涣散的眼神逐渐收聚,慢慢看向他,像酒醒了。
唇角却高高扬起,仿佛看见极为喜爱的事物一样愉悦。
手指戳了戳黄柏额前,指甲碰在面具上,清脆的声响。
“你呀——”
“虽然大家都说你长相普通、家世平庸,”她顿了顿,意外地口齿清晰,没有卡壳,“还不苟言笑,但我韩素娥——”
“——岂是如此肤浅之人。”
说完,她脑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一脸严肃,让黄柏疑心她是不是压根没醉。
“我觉得你——”
猛地拍了他一巴掌。
“甚好!”
这一巴掌软绵绵的,毫无力气,黄柏却被她拍得有些发晕,又确认她确实是醉得不轻。
“别闹。”他捉住她手腕,虽是责备的语气,隐在面具下的唇却忍不住上翘。
夸人哪有这般先抑后扬,把人的缺点说了个够,才肯说一句甚好。
然他只听进去那一句甚好。
甚好,她说甚好。
“你啊……”他轻叹,尾音微不可闻。
墨色的眸子浮上浅浅笑意,深邃瞳孔中闪着星光,漂亮得引起她的全部注意。
韩素娥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哪怕是醉了,她也这么想。
醉了酒,头脑混混沌沌,乱七八糟的想法横冲直撞,控制不住,荒唐又奇幻。
这双眼睛,这么漂亮,却又这么熟悉。
凝视着那双眼睛,有什么画面迅速闪过她脑海。
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
是梦境,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黑云压城,翻墨遮山。
石碑,刻字。
玄衣人。
一道白光在韩素娥眼前划过,霎白如昼,似曾相识。
轰隆一声,雷鸣从远处传来。
雷声让她有了短暂的清明。
她一个激灵,猛地伸手推开他脸,跌跌撞撞往后退。
“你——”
你不是黄柏!
冷不防被她呼了一巴掌的,黄柏莫名,正要问她怎么了,耳边传来一声绳索绷断的声音。
他反应慢了一瞬,接着脸上一凉,银白的影子从眼前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徐徐夜风吹来,拂过他面容,十分久违。
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了。
韩素娥倒抽一口冷气,双目滚圆地瞪着他。
“你、你是——”
“谢景淞?!”
第92章 始乱终弃
素娥做了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似乎调戏了黄柏,对着他又抱又亲,还说不嫌他出身卑微容貌普通,她甚是心悦。
结果黄柏微微一笑,笑着笑着,那脸上像瓷片一样突然开裂,哗哗啦啦掉下碎片,就像皲裂的树皮,剥开后露出另一张脸来。
那脸的模样说不出的怪异,一会儿像下凡的谪仙,一会儿像凶煞的鬼神,反复交替,又突然凑近,她吓得大声惊叫,四肢发软。
梦境过后,韩素娥便遁入黑暗,当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沉,窗外照进的一束光刺得她眼睛一眯,她呆呆地躺了半晌,一时半会儿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几息之后。
她好似想起什么,猛地坐起身来,手脚僵硬地抱住被衾。
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她闭眼,蹙眉回想。
自己好像吃了很多酒酿,然后——
——然后她醉了?!
醉了之后呢……
一些支离的片段闪过她眼前,渐渐被复原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醉酒,撒泼,打掉黄柏的面具。
那攥着被衾的指尖微微发颤,日光一晃一晃,照在素娥的身上,她脸色渐渐变白。
天,她干了些什么……
作为一个闺阁女子,她不知羞耻地轻薄了一个男子。
等等!
她瞳仁一缩,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另一个重点。
是什么来着,素娥紧紧地闭眼,用力回想。
遮住眸子的眼睫一颤,她记起来了,昨夜,她看见黄柏的眼睛,晕晕乎乎间,不知为何想到了几月前的噩梦,惊慌间挥掉他的面具,露出了一张脸。
那张脸——
韩素娥剧烈喘息一声,心跳窒了一瞬,又陡然加快。
那张脸,不是黄柏,而是那场惊梦中的玄衣人,她猜测中的,镇北王府二公子,谢景淞。
怎么会这样......
是他冒充黄柏?
可他为何要冒充?还救了自己,自己与他毫无交集,他为何不顾麻烦来救自己?
又为何冒充得如此之像,连她都骗了去。
素娥脑中纷乱,心乱如麻。
不对,她猛地松开被衾,脑中闪过一个点,快得仿佛抓不住。
太像了,身形,声音,语气,以及与自己的熟稔程度。
还有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到底是哪里......
素娥突然僵住。
她慢慢直起身,神色怔忪,眼神空洞。
如果说,自始至终,与她相处的,一直都是谢景淞呢?
谢景淞,就是黄柏,黄柏,就是谢景淞。
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黄柏身上处处存在的不同于身份的违和感。
以及他与世子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这一切疑点,都迎刃而解。
怪不得他区区一个商户之子,能文能武,不似普通人。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什么黄柏,而是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
她方寸淆乱,慢慢俯下身去,将头久久埋入衾被,记忆如同解谜般,一段一段地展现在她脑中。
昨日不清醒之下,韩素娥下意识喊出谢景淞三个字,话出口后突然清醒了一瞬,发觉一丝不妙。
果然,之后便听他语气冷淡地问自己,为何会认得他的真容,并一步一步地靠近。
韩素娥在清醒和混沌之中,选择闭上眼,假装昏了过去。
后来她听见一个声音从院外响起,是熟悉的墨一,他高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黄柏便停下了动作。
之后,她迷迷糊糊真的昏睡了过去。
墨一说了什么来着?素娥回忆着。
他好像说:公子,请放过她?
放过她?
难道黄柏当时想对自己不利?
她被这个猜测惊住,有些愣怔。
他会吗?
她的心微微乱了,她知道黄柏不会,但谢景淞呢?
正想着,听见一声推门而入,蝉衣走了进来,看见她道:
“姑娘醒了?公子让奴婢来喊你用早膳。”
素娥心里一惊,下意识拒绝:“我不去!”
蝉衣有些纳闷,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要尽职尽责地传达消息,“公子说,昨夜收到了汴京传来的消息,有要事要同您相商,所以请您务必前往。”
素娥抬头,汴京有消息了!是将军府?
她神色一振,又马上跨下去,有些警惕地看着蝉衣:“什么消息,怎么不直接让你传话过来?”
“奴婢不知,公子只说让奴婢请您过去。”蝉衣老老实实道,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韩素娥盯了她一阵才收回视线,内心交战良久,慢慢吞吞下了床榻。
“先......替我梳洗吧。”
~
蝉衣将她带到院门口就停下了。
“姑娘,到了。”
“你不进去?”
“公子有令,让奴婢在门口候着。”她深深垂首。
素娥有些退缩,她刚想说不去了,便见身后出现一个身影,是青渠。
“韩姑娘,公子久候多时,请进去吧。”
他一抬胳膊,好巧不巧,拦住她的退路。
韩素娥有些恼,盯他半晌,见对方无动于衷,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干脆扬起下颌跨进院里。
怕什么,她怕什么,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只是一进院子见了那人背影,还是忍不住猛地低下头。
素娥在心里默默打算,她只要不看他的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不就好了。
或许,他压根就还戴着面具,同她一样想装作无事发生呢。
韩素娥心定了定,低着头慢慢走到他跟前,视线慢慢出现一片月白色的流云衣角。
衣角动了动,是他转过身来,一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她心口一跳,在他开口前,突然快速抢白道:“昨日实在是对不住,我一时忘了自己一沾酒就说胡话的事情,结果有些失态了,虽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恐怕对你造成了一定的困扰,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特意强调了“不记得”三个字,以及最后的那句“不要放在心上”。
对面沉默了一阵,似打量她良久,突然开口:“你脖子怎么了?为什么垂着头?”
韩素娥僵住。
“有点、有点不舒服,低着头更舒服。”
“是么?”
“……嗯。”
“我看看。”
他说着突然靠近,隔着袖口托起她的脸。
“你——”
素娥吓了一跳,猛然被抬起头,刚要闭眼,却看见一张银色的面具,面具后是那双熟悉的眸子。
惊呼声被咽下,谢天谢地,他戴了面具。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脚发软地推开他,坐下来道:“我饿了,我们用早膳吧。”
说出这句话时,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
“好。”
素娥心里慌乱,自顾自先他坐下,拈起勺子舀了口粥喝,打量着桌上饭食。
那口热粥还未咽下,才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对,他戴着面具怎么用膳?
似是回答她心中疑问,“啪嗒”一声,对面那副碗筷旁突然放下一个东西。
她余光瞥见,只觉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他摘了面罩!
素娥僵硬地举着汤匙,保持着低头咽汤的姿势,不敢去看。
她突然痛恨昨晚的自己,为何要冒冒失失地喊出“谢景淞”这个名字来,否则如今她还有辩驳的余地,不至于有暴露自己的风险。
若他发现自己还知晓世子的秘密……
素娥不敢想下去了。
汤匙碰撞在碗底的清脆声音让她回过神来,素娥尴尬地看着碗底,发现碗中空空。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过碗添了些热粥。
“谢谢。”她慢吞吞接过,头仍旧不抬。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对面突然开口,语气沉淡,不辨喜怒。
“什……么?”
“你一直低着头,不肯看我,是生气了么?”
素娥默了默。
“还是说,你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在轻薄了我之后?”
韩素娥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岔子了。
他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始乱终弃,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咬住唇,闷声道。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手中玉勺无聊地搅着米粥。
“你昨日还说非我不可,隔了一晚便弃之如敝屣了吗?”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听了这话,素娥恼怒,也忘了顾忌,想都没想辩驳道:“我可没说过这话。”
什么非他不可。
“是么?”
“没有!”她言辞坚决。
“可你不是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他尾音扬了轻谑,“怎么,现在又记得了?”
“......”
原来挖的坑在这里等着她。
素娥有些恼火,明明欺骗人的是他,为何现在反而沦到自己心虚,她又做错了什么吗?
她沉默半晌,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是的,我突然记起来了。”
“我记起了我做的那些蠢事,也记起了我看到的荒唐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