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接被晾在原地,措手不及。
韩素娥很确定,他生气了。
但她不确定他究竟是为何生气。
巧的是谢景淞刚进屋内,院子外的青渠探了探头,朝院里看了看。
却不是找公子的,而是有话同她说。
他见院中只有她一人,虽有些不解,还是径直走了进来,把一瓶东西递过去。
“韩姑娘,这是公子让我去取的药,时间紧迫,只拿到五粒,这段时间您将就着用。”
药?什么药?
素娥有些茫然地接过瓷瓶,却不知何意。
又听青渠解释:“这跟您身上那瓶药一样,都是缓解您病症的,昨日公子瞧您那瓶子里所剩不多,就让我再添点儿。”
素娥怔住。
“怎么可能……”
他如何会有这种药?这可是觉明给自己特制的药,能够缓解毒素。
见她目露讶异,青渠也有些不解,公子难道没说吗?昨日拿到药瓶后,公子顺手打开检查了一下,这一看就正好认出了所对应的病症,这个韩姑娘不就是中了稚子啼吗?
他心里这样纳闷着,也就直接说了出口。
话音落下,对面的人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几度张口欲言,半晌却没发出一个音来。
~
青渠走了,韩素娥坐在两人下棋的桌前,出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
天色渐渐地阴了下来,秋风扫动,枯叶在地上沙沙地掠过,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萧瑟。
她可以料想,方才谢景淞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敷衍着自己漏洞百出的谎言。
“呼呼”的风声响起,素娥抬起头,怔怔看着昏暗天空,鼻尖嗅到一股泥腥气。
要下雨了,她无言地望了望屋子和院门,屋里不敢进,院子又不让出,只好撑着下巴,盯着地上翻来翻去的沙尘。
看着看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是去而复返的谢景淞。
他一语不发地上前,给她披上一件薄衫。
周身一暖,隔开了寒风,素娥觑了觑他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愠怒。
她半张了口,犹豫要不要同他道歉,就听他道:“起风了,进屋。”
那句将要出口的话就顺势咽了下去,她默默起身,跟他进了屋内。
屋外间像是临时搭起的书房,有个简单的书桌和多宝阁,素娥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以为这是他留宿的房间,就垂着头不敢四处乱看。
谢景淞倒了杯热茶给她,远远地站一旁去。
许久见她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以为是无聊,便头也不回道:
“架子上有书,你可以过来挑几本打发时间。”
素娥循声望去,见他立在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来,话虽是同她说的,但并没有看过来。
他侧身对着她,正低头翻开书,窗外的光逆着打进来,留给她一个清绝的剪影。
这昏暗模糊的剪影,看不清任何细节,却让她渐渐走神。
尘埃在光下细细浮动,在他周身,形成柔和光晕。
少年侧颜的轮廓很是养眼,顺着饱满的额头向下,是英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颌,再往下,落在他修长脖颈,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突起,是他的喉结。
像被什么烫着,素娥倏地移开视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但那惊艳的余韵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有人生而出众,即使只有个影子,也是一副风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心想传闻果然毫不夸张,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当真是龙章凤姿,丰神俊秀,怪不得前世让赵慧娴自降身份,苦苦倒追。
不止如此,前世曾听闻赵慧娴宫中藏有他的小像,听说格外传神逼真,不止一副。
素娥想起前世,有些恍惚,也不知后来这位金玉之体有没有如愿以偿。
她慢慢按住心口,那里有酸胀的感觉,让她很是难受。
谢景淞仿若有所察觉地转头,对上她的眼,怔了怔,旋即问:
“怎么了?”
却见她目不转睛地望过来,那视线分明落在实处,又如隔着他看向虚空。
“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些传言。”
谢景淞凝了眉,直觉不对,于是慢慢放下书走近:“什么传言?”
素娥仿佛回过神,轻轻扬了唇角,径直抬脚走向书架旁,正巧与他擦肩而过。
“说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天赋异禀,颖悟绝伦,聪慧过人,天人之资——”
她停下,侧首望他,慢慢道:“——故而,是一众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
素娥干巴巴地,心中有些自己都不明白的遗憾。
“你扮起黄柏来,可一点儿都瞧不出是个风流人物。”
出言后才反应过来不妥,她有些懊恼地咬唇,同时又掩饰般地抽出一本书来,希望他别注意到自己的语气。
却不料听他反问:“那你呢?”
“我?”
她不解抬头,恰逢此刻两人换了方向,无双容颜清清楚楚落入她眼底。
无言间,又听他追问:
“你怎么看我?”
“我——”素娥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谢景淞靠近几步:“我是你的如意郎君么?”
猝不及防,她手一抖,书卷“啪嗒”掉在地上,直接被这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怔在原地。
若有面镜子,就该瞧见她耳根的飞霞。
他怎可如此直白?素娥想,心里慌乱如麻。
在沉默之中,谢景淞无声地笑了笑,缓缓走过去捡起书。
原本冷凝的容颜像冰雪消融,万物逢春。
“我希望是如此。”
他缓缓抬臂,越过她头顶,将书卷放回架上,好似将她搂在怀中一样。
幽雅的松香笼下来,韩素娥只觉一股热流轰然涌上,浑身都招架不住。
这还没完,晕晕乎乎间,又听到头顶响起低而清浅的声音,撩过她耳畔,撩得她脸颊发烫。
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如意女郎。”
第95章 上船
像被人封住了哑穴,韩素娥微张着唇,却迟迟无法出声,甚至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发誓,巧言令色如景阑,前世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引她上钩,也不曾向她说过如此直白的话,他只会夸赞她的优点,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欣赏。
若想听他表达一句爱意,那便是奢侈的。
从来听惯了溢美之词,却从未听过干脆的喜爱。
可身后这个人,可以用这样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出这样热烈的言语。
他看着一片清冷,却肯坦荡地讲情话。
这样一个人,怎让她不心动。
韩素娥闭了闭眼,轻颤着吐出一口气,忽而感觉头顶有微风掠过,冰凉的缎面轻贴她额角,送来一阵凛冽冷香。
他的手从书架的最上层慢慢滑落,停在她面前那一层,顿了顿,从中抽出一卷递给她:
“这本山河志,你应该会喜——”
话还没说完,戛然而止。
因为韩素娥突然转身抱住他。
素娥整张脸都埋在他怀中,心里忐忑又悸动。
她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没想过什么礼义廉耻。
就是很想抱住他。
在静默中,她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和自己不成规律的呼吸。
两人的气息纠缠着,不分你我。
被她抱住的人好似也定住,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也没有任何回应。
慢慢的韩素娥逐渐不安起来。
当冲动褪去,尴尬羞耻的后劲儿涌上心头,进退失据的无措感袭来,她突然手脚僵硬,头脑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要不……慢慢地松开,装作什么都发生?
不不不,还是假装是自己没站稳吧。她想,耳尖都红了。
正在她纠结的片刻,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打破这沉默,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公子,消息来了。”
韩素娥听出这是青渠的声音,惊地一把撒开手,像兔子一样噌噌噌溜开几步远。
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只是不小心撞到一旁的书架,发出“砰”地一声。
书架纹丝不动,却把她右肩撞得生疼,倒抽一口气。
谢景淞神色一变,几步走过去,作势伏身查看,却被她抬手挡住。
“我看看。”他皱眉,不容分说捉住她腕,让她不能乱动。
“不要!”素娥慌得大叫,成功将他眼神转移到自己脸上,她对着他眼,吞吞吐吐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听一声嗤笑,“这会儿想起来了?”
方才抱住他的时候倒是毫不讲究。
闻言,韩素娥不争气地红了脸,不敢吭声。
说归这么说,但谢景淞到底是想起这样不妥,方才心急差点忘了她伤在衣裳下,若要看伤,还得找蝉衣来。
他放开她,自己出了屋子。
没一会儿换蝉衣进来,小心翼翼地褪下素娥一半的衣裳,露出的肩膀上果然红肿了一片,在白皙的肌肤上看着有着吓人。
蝉衣蹙眉,仔细观察片刻。
“有些红肿,还好没破皮,先冷敷一下吧。”
蝉衣出去交待了几句,回来后用一块巾布浸满冰水轻敷在韩素娥伤处。
敷了大概有一会儿,直到韩素娥有些受不住才停下来,又替她上了些消肿的药。
那股火辣辣的痛感终于下去不少,素娥撇头看着受伤的右肩,心有戚戚。
她最近怎么这么背……
等整理妥当,门外传来谢景淞询问的声音,素娥敛好衣襟,起身替他开门。
“消息传回来了,”他踏进屋内,面色有些凝重,“情况不太妙。”
素娥心底一沉。
“你父亲三日前被人弹劾,说他擅自泄露南部军工输送的水路图,人证物证俱在,朝廷不得不让禁军封锁了将军府,你母亲和兄长皆被禁足于府上不得出入,你父亲则被迫上缴兵符,接受大理寺调查。”
水路图,看来袁姝胁迫父亲给她的,是水路图。
素娥怔然,果然是因为自己……
“但情况也不至于太糟。”
见她自责,谢景淞安慰道:“近日,大理与宋地边境处异动频频,隐有开战之势,朝廷担心十二年前的叛乱再起,不得不暂时派你父亲前往驻守,以震慑对方。”
韩素娥猛地抬头,目露希冀。
“我猜测,因为你父亲的威望过高,此举乃朝廷不得已为之,但大将军此行仍是戴罪之身,朝廷派了一个人跟在他身边。”
她心生不妙,“谁?”
“詹魏。”
詹魏?
三衙副指挥使詹魏?
韩素娥登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恨不得破口大骂,枢密院那么多人,选谁不好,偏选这厮,这不是成心的吗。
“谁提出来的?”她怒气冲冲。
谢景淞不知她这话何意,“裴相,怎么了?”
果然,果然。韩素娥冷笑,脱口道:“詹魏是裴华的狗!”
恶狠狠的语气,几乎是磨着牙说出来的。
不怪她这么恨,当年在兆阳县,怂恿官员派兵镇压难民,事后又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的,正是詹魏!
她还没想好怎么收拾他,他就提前登场了。
詹魏是裴华的人?一旁的谢景淞蹙眉,前三个月在京中打探到的消息里,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素娥顿住,她竟然忘了,此时的詹魏还是一个表面上中立的人,只对官家言听计从,而不被任何一方势力拉拢。
她想了想,“詹魏有个外室,你让人查一查就知道了。”
若她没记错,那个外室和裴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詹魏和裴华两人间的桥梁,虽然十分隐蔽,但凭借谢景淞的本事,应当能查得出来。
她说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我也是偶然间得知的。”
弦外之音,别问她怎么知道的。
好在谢景淞也没有探究到底的打算,注意力重新回到这个消息的重点,“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你父亲可能有些不利。”
“我要去找我父亲!”素娥很急切,她必须找到父亲,提醒他注意詹魏。
不料被马上否定:“你哪里都不许去。”
谢景淞不容置疑,将军府不可回,前往大理的部队更不能去,她必须待在自己身边,才能确保安全。
闻言,素娥下意识就要反驳,却见他看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不由愣住。
是了,她输了棋,答应一切全听他的安排。
可是父亲那里……
见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谢景淞不得不打断:“你先别急,你父亲那里暂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当务之急,是查清冥宗的企图,阻止他们利用水路图完成目的,挽回局面。”
冥宗的目的?
素娥被转移了注意,若有所思:“莫非他们打算利用水道来运输那批铁石?”
谢景淞没料到她这么快想通,目露赞赏:“很有可能,除此之外我怀疑,大理的骚动可能也与此事有关。”
一个词飞快闪过素娥的脑中,她瞪大眼睛:“这批铁石是运往大理的?”
私售铁石,叛国通敌。
“恐怕如此。”
冥宗究竟想做什么!韩素娥气地脑中嗡嗡,简直难以置信。
一群丧心病狂的人,宁肯养肥外患也要祸乱中原,这样一个组织,什么复辟前朝,根本就是无恶不作!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她无助地望着他,企求能得到一点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