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在挑选侍女时就特地选择了蝉衣。
谢景淞颔首,面上并无得色。
“正常手段。”
好吧,又是正常手段。
素娥心中无语,但总归安心下来,让蝉衣扮作自己露个面,这样一来,袁姝的怀疑几乎可以消除了。
“但有一事我还要问你。”
谢景淞微微侧首,示意白羽和蝉衣退下。
韩素娥意识打他的举动,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些紧张起来。
舱房只剩了他们二人,本是于礼不合的,但两人都无暇在意。
“先前我没追问你,是不想逼你提起不愉快的事情。”
他慢慢走到桌前,举着烛火点燃一盏油灯,鬓侧的青丝垂落在肩前,挡住清绝的侧颜,暗纹流云的衣袖在光下划过波澜。
“但如今,这已关乎到你的身体,我不得不问清楚——”
“——为何一提起那二字,你便会如此魂不守舍?”
素娥抬眼,与他担忧而探究的视线相遇。
“我……其实我不是不想说。”
她抿了抿唇,有些懊恼,“只是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若你不介意,可以试着说出来,我帮你分析。”
谢景淞在案几另一边慢慢坐下,鼓励而安抚地注视着她。
韩素娥想起那日,自己在那间小院子里骗他,说与觉明的赌约是为了旁人而非自己,他当时已然知道真相,却没有当场拆穿自己,但总归是有些生气。犹豫半晌,她决定这次不再隐瞒反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自己同他已然这般,若还小心提防,好像显得有些忘恩负义了。
“早在你没来之前,我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她开口,回忆着道。
“我被袁姝抓走的第三日,她突然在我面前提到我的奶娘,”素娥蹙了蹙眉,“但你应该也知道,一直以来,我身边并无奶娘跟随。”
正常来说,韩素娥身边应该会有奶娘伴随,毕竟是从小到大都依赖的仆从,很多贵族子女身边都有贴身奶娘,关系亲密。
谢景淞沉吟:“可能是你从小并无奶娘照顾?又或是你的奶娘很久前便回乡了?”
但韩素娥摇了摇头,“我考虑过这些可能,但是应该并非如此。”
她轻轻摩挲着腰间装着玉佩的荷包,“奇怪的是,我并无奶娘的半分,但又下意识地认为,我曾经有过奶娘,甚至……还记得奶娘唱过的歌。”
一边说着,一边就想起了那句似梦似真的歌声。
她的太阳穴又开始一突一突地跳动。
“放松。”肩上传来一股力量,提醒着她。
“呼”
素娥轻轻喘了口气,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除此之外,袁姝怎么会认识我的奶娘呢?”她皱眉,十分不解。
现在已知的是,袁姝同她之间,远不止京城那几面那么简单,必定还有其他渊源。
但她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奶娘这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自己同她曾在何处何时见过,又有过什么样的往来?
疑问实在太多了。
谢景淞也沉默了。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刚才在茶间,袁姝提到八年前的事情,你可有印象?”
他想了想问道。
八年前的事情……
不就是八年前夔州地震么。
夔州,地震,几个词浮现在脑中,素娥便感到一阵恍惚和眩晕。
又来了,又是那种感觉,让她想要远离的感觉。
但她不能退缩,她必须要回忆,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能抓住一点蛛丝马迹。
“嘶”
没多久,她发出一阵抽气声,冷汗又渐渐渗出。
“没有,什么、都没有。”
即使努力搜寻,但她七岁时,八年前的冬季,夔州天灾之际,记忆是一片空白,刺眼的空白。
“别想了。”谢景淞及时出声制止,不愿她自残般地回忆。
“既然你的内心深处在阻止你这么做,那就不要强行回想。”
否则,可能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伤害。
“可是……”韩素娥回过神,唇色苍白,“我总要弄清发生了什么。”
如果每次都放弃探寻,那何时才能弄清缘由。
“我再想想——”
谢景淞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感到出乎意料,素娥无措抬眸,下意识动了动手腕。
“因为某种原因,你的这段记忆,应该是缺失了。”
“你遗忘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谢景淞指尖慢慢探向她腕间的脉搏,轻轻覆在上面。
“心跳的很快,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强行回忆,所以,就不要与自己作对了。”
他幽邃如潭的眸,缓缓落下目光,落在那凝白的腕上。
“等觉明治好你的病再说吧。”
~
第二日一早,楼船在梓州码头停靠。
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密帘般的雨幕连绵,叠叠云层将天色染得淡青。
甲板上湿滑,欧阳玥撑着伞,及腰的长发末梢被雨珠打湿。
她和兄长下了舷梯,见到身后的二人,展颜一笑,“叶公子和叶姑娘也要下船么?不如去我们府上歇息几日吧。”
欧阳睿也跟着附和,邀请二人去欧阳定所在的宣抚府。
“多谢二位美意,”谢景淞婉言道:“只是梓州有故人要见,若日后得空,必定前往宣抚府拜访。”
见他如此说,二人也只好作罢,欧阳玥似有些失望,张了张唇,又闭上。
“既然如此,那便和叶兄叶姑娘在此别过了。”欧阳睿看到了不远处走来的眼熟仆从,那是府上的人,是来接他和欧阳玥的,于是和两人道别。
谢景淞点点头,“后会有期。”
他和韩素娥目送着欧阳兄妹走远,然后看见他们被前来的仆从迎上。
“怎么只来了这点人。”谢景淞皱了皱眉。
素娥闻言,轻轻拨动着白纱,勾起一条缝隙,望着远处的场景。
“两个人,很少吗?”她不解。
莫非这位少爷每次回家都要前呼后拥的?
谢景淞摇摇头,“欧阳定的嫡长子嫡长女来了,府上却只派了两个年轻仆从来接。”
他语气微嘲,“这待遇未免低了些。”
听到他的话,素娥突然不确定道:“说起来,欧阳定的妻子……好像一直在真定养病,在他身边服侍的,是个妾室。”
“听闻这妾室好像还挺能干。”
闻言,谢景淞漠然,原来是这样。
他顿觉无趣,挥了挥衣袖,“走吧,我们去找两个人。”
找两个人?
还真有故人?素娥新奇,以为他方才是胡编的借口。
她回头望了望暂时停靠的楼船,也不见白羽和蝉衣,想必是又被他派去做了什么,看了眼舷梯上陆续下船的旅客,才转过头,抬起脚跟上谢景淞。
“要找哪两个人?”她很快赶上他的步伐,一边走,一边随口问。
“墨一,青渠。”
墨一?
素娥一怔,这才想起那个帮了自己几次的护卫。
谢景淞此次南下,身边跟了三人,白羽,青渠,墨一,除了前两人,她一直未曾见到墨一,而此番上船,也仅跟了一个白羽。
似看出她不解,谢景淞解释:“在汴京时,只有白羽不曾在袁姝前露面,所以我没让他二人跟来,而是让他们快马走陆路,顺道办一些事,然后在梓州汇合。”
素娥点点头,知道他向来很周全,一些细节都会提前考虑到。
两人很快走到内街。
“我们去哪儿找他们?”
她望着陌生的街道,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眼晕。
突然一辆马车从路的另一侧飞驰而过,人群往这边挤来,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素娥不受控制地跌撞。
被谢景淞揽住,勉强才站稳。
“多……谢。”她赧颜。
话音刚落,掌心传来温热,右手被牵住,十指交缠。
“人多,跟紧我。”
她抬头,看见他目视着远处,睫羽半垂,侧颜出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吃了烧仙草,但我还想吃炸鸡。
第104章 千古罪人
没过多久,便在一条街巷的拐角处中看到了等候的白羽和蝉衣。
二人迎了上来,白羽一边引着他们往一间院子中走,一边低声道:“公子,墨一已和我们在梓州安插的人接洽过,青渠也已和世子的人取得了联系。”
谢景淞轻敛下颌,踏进院门。
白羽口中的二人果然在院中静候着,见到他,纷纷垂首行礼。
韩素娥落在后面,视线扫过一旁的墨一,还记得那晚他替自己求情的事,虽是虚惊一场,却担忧他的举动被谢景淞所不喜。
青年侍卫低着头,像沉默的石像,目光不曾同她有过交汇。
她原想向他道谢,感谢他从袁姝手中夺回自己的药瓶,见此情状,咽下了话头。
谢景淞不知她心中所思,领着她在桌边坐下。
“先用膳吧。”
他们下船时,天将蒙蒙亮,所以还未来得及用过早膳。
桌上都是在江上没有的食物,新鲜的清炒时蔬,清爽瓜果,热汤食,还有几碟小菜点心,皆是韩素娥偏爱的口味,此时此刻,闻到香气,她才察觉腹中空空。
但因心中挂念京中诸事,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许是察觉她的心事,谢景淞很快筷箸,打破了向来食不言的规矩。
“墨一,”他看向一旁的人,“说一说。”
被点到名字的侍卫一愣,目光快素瞥了眼桌旁的人,很快开口:“回公子,属下翻阅了相关记录和卷宗,并未发现近期蜀中王有什么异动,也没有发现他和冥宗有过接触,但是和西南一带的大小官员来往颇密。”
墨一将他所查到的线索一一道来。
素娥心不在焉地舀着蔬菜粥,心想原来他早就开始调查蜀中王了。
没一会儿又听墨一道:“蜀中王府上有一个门客,近期频频游走在西南各带,今晚会去宣抚使府上做客。”
这么巧?她手上一顿,下意识看向谢景淞。
但对面的人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不知何时端了盘清虾在面前,袖口微挽,玉瓷一般的手指灵活地剥掉虾壳,盘中很快摆满虾肉。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然后将剥好的一碟青虾推到她面前。
素娥无视那盘虾肉,只忍不住蹙眉:“蜀中王和欧阳定联系上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本就没对欧阳定抱有太大希望,”谢景淞侧眸,问青渠,“世子那边呢?”
“世子那边还算顺利,三日前成功地让大理寺注意到袁姝等人的行踪,并且察觉其与前朝余孽间的关系。”
“最迟明日,通缉令就会传到这边来,届时,袁姝等人便会处处受阻。”
闻言,谢景淞神情不变,未见得色,只扫了眼心不在焉的韩素娥,“她失踪的事情,知道的人多吗?”
青渠摇头,“除长公主大将军外,只有大理寺的周之翰知情而已,对外则一律称韩姑娘突发心疾,去外地养病了。”
“禁军围封将军府时,对此有什么反应?”
“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禁军搜查全府未见得人影,有所怀疑,长公主便道韩姑娘养病之地乃幽云谷,若是禁军非要找人,便去那里找。”
幽云谷?
素娥一怔,接着又听青渠道:
“不过世子已派人将韩姑娘的信暗中送给了长公主,隔天大理寺的搜查力度减小了。”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我母亲,看到信后怎么样了。”
青渠想了想,“长公主被禁足在将军府中,世子的人费了一番功夫才混进去,偷偷将信放在她枕头下,据送信的人观察,长公主看到信后松了口气,只是面色仍有担忧,且有疑虑,似乎试图找出传信之人。”
“她应当不会怀疑是我亲手写的信。”韩素娥低声道,她的字迹并不好模仿,母亲还是能够轻易分辨的。
但青渠仍有话要说,“长公主没有找到我们的人,但似乎想要给我们的人传递什么信号。”
他有些不解,道出所闻。
据送信人的观察所见,嘉敏得知韩素娥平安以及大致的来龙去脉后,神色稳定不少,很快烧掉信件,开始隐蔽地寻找送信之人。
不过在之后,似乎是并没有找到送信的人,又有什么消息想要传达,于是她便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
长公主突然召集全府下人,说自己养在荷花池的乌龟不见了,要全府的人务必帮她找到,甚至还提出找到者赏白金。
于是不出半日,全府无论上下,包括府外的禁军,都知道了长公主寻找一只乌龟的事。
送信人察觉她这一举动的不同寻常,便默默记了下来,转头汇报给了世子。
“乌龟……”素娥不得其解,“可母亲从来都没有养过什么乌龟。”
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乌龟,乌龟。
她脑中灵光一闪。
勿归?
难道母亲是想让她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