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韩素娥礼貌地笑笑,笑完意识到他也看不见,正要接他递来的茶杯,却被一只手半道截走。
谢景淞一手托住茶杯,道了句“小心烫”,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然后看向窗外。
瞧见他举动,素娥抿唇,藏在白纱下的美眸轻扫他一眼,偏对面的欧阳睿毫无察觉,不好意思地“哦哦”两声,“确实有些烫,姑娘小心。”
欧阳玥唇边挂着抹得体的笑意,视线时不时落在对面那张俊逸的容颜上,找了话题,提起今早发生的事。
“今晨遇到船工挨个在各个厢房搜查,说是货舱遭窃,要找出贼人。”
“不知二位可有遇到?”
“应该是所有房间都被检查了,”谢景淞回她,侧面证实了她的话,又反过来问,“昨夜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欧阳睿摇摇头,“什么都没听到,”他看向妹妹,“你呢?”
“我也未曾听到,”欧阳玥想了想,“我一向眠浅,若是没有醒,就表明确实没有什么声响。”
“也不知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今早那么大的阵势,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官府抓人。”她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悦。
欧阳睿附和:“确实有些恼人,叶姑娘也被惊扰了吧。”
素娥轻轻摇头,表示不太在意。
“也不知可曾抓获贼人。”她不动声色道。
这话引起欧阳睿兴趣,他答道:“听说没抓到什么人。”继而又露出一丝好奇,“你们说,这船虽大,但一直行在水上,要是真有贼人,也插翅难飞,只能留在船上,怎么搜查那么久,却一个人影都没抓到呢?”
“可能就藏在这些客人当中吧。”谢景淞勾了勾唇,清冷的眸扫过茶房内的人来人往。
这话听得欧阳睿脖颈一凉,“不会吧,”他也扭头看了看那些长相各异的客人,“那我希望这贼人只是偷东西罢了,别闹出人命。”
“说来也有意思,”韩素娥适时接过话题,晃了晃手中茶杯,莹白的指尖和紫砂对比鲜明,“我很好奇,这船上到底有什么宝贝可值得贼人惦记的?”
“一般往西南而下的商船,会运些绸缎茶叶,或者瓷器,这些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好偷的。”
这话引得欧阳兄妹二人注意,欧阳睿思索一番,“没错,一般南下的货物,大抵都是这些,很多是运往边境,售给大理的商贾。”
像这种货物,朝廷是允许交易的。
欧阳玥却想的更多,“所以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偷的呢?都是境内寻常之物,更何况一般数量巨大,轻易也偷不走。”
“莫非这船上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素娥饮了口茶,不甚在意道。
她说得随意,但却让欧阳兄妹一怔,二人深受父亲教诲,对某方面的事有着特殊的洞察力,不禁对视一眼,似乎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欧阳睿沉思半晌,突然抬眼,看向一直寡言的谢景淞,“叶兄,你怎么看?”
谢景淞从窗外的风景转回视线,半垂着眸,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汪茶汤中,那上面映着他的倒影。
“我倒想起一事。”
他抬眸,语气清淡,“听闻前几日,汴京发生了一件事。”
“将军府被围封,据说,韩大将军泄露了西南军工运输的水路图。”
“也不知,你们可曾有所耳闻?”
第101章 敬仰
此话一出,素娥很快知晓他用意,安安静静地坐着。
欧阳睿被引起注意:“叶兄也听说了这件事?”
看样子,他也有所耳闻。
“当时听闻此事,我还惊讶了好久,也不知,叶兄提及此事是为何?可与走私一事有什么关联?”
谢景淞不答反问:“你可知那份被泄露的水路图?”
“水路图?”欧阳睿不解。
“新的河道路线,比较隐秘,军工运输专用,还未正式投入使用,”谢景淞呷了口茶,垂眸看着沉浮的茶叶:“传闻如此,不知真假。”
但不知为何,经由他口中一说,欧阳睿却觉得八九不离十,没准就是真相。他定了定,思索着道:“依叶兄所言,如果是真是这样,那这水路图一旦泄露,可能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例如行走私之事。”他说完,皱了皱眉,“若是更严重些,还可能走私到境外。”
毕竟西南往下,便毗邻大理。
“怪不得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清柔的声音响起,是欧阳玥,她颇为怜悯道:“听说,禁军已将将军府查封,西宫圣人,也被下了禁足令。”
韩素娥皱眉,总觉得古怪。
然后欧阳玥突然一转话题,轻声道:“说起来,家父还曾与韩将军共事呢。”
此话引起她兄长的附和:“是啊,不知多少男儿郎,幼时都是听着大将军的辉煌战绩长大的。”他收起向往之情,挠了挠头,看起来有些苦恼,斟酌着道:“总感觉……大将军不太会像做出那种事的人,也不知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
没想到他的这样的态度,欧阳玥瞥了他一眼,神色隐隐有些无语。
然后便摇了摇头,似不赞同:“你又在感情用事了,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古往今来,为了追逐名利而守不住本心的人还少吗?更何况,人总是会变的。”
看见兄长皱眉不太接受的模样,她接着说服:
“即使曾经光风霁月,但谁能料到如今又是怎样呢?或许处在那个位置,始终有些身不由己,做出同流合污随波逐流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得素娥抚着衣袂的指尖一顿,一句“姑娘慎言”卡在喉中,忍了又忍。
偏欧阳玥说着,还抬眼看过来,反问,“叶公子,叶姑娘,你们觉得呢?”
她身旁的欧阳睿张了张嘴,制止的话终是咽了下去。
水雾静默着袅袅,四人间突然冷了场。
谢景淞一时不言,半垂着眸。
欧阳玥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灼热和专注,他暗自皱眉,轻快扫了眼身旁一声不吭的人,刚想开口,却被抢白。
“私以为——”
帽檐抬了抬,素纱漾起涟漪,那之后的面容似乎没什么变化,从谢景淞的角度,只隐约瞧见一点朱红的檀唇,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世上确实有不少为财权而背信弃义的人,但一个人究竟如何,无法仅凭一件事就可以断言,何况此事尚未定论,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揣测。”
最后四个字,有些不留情面了,欧阳玥闻言,脸色微变,不理解她为何突然言辞针对,下意识反驳道:“既已做出泄露水路图的事情,便能看出他为官失守本职,为人表里不一,何须什么定论。”
“哦?照你所言,他应当被褫夺职位,不可再受重用,但很不巧,此刻将军正在南下途中,不管如何,朝廷还指望他早日解决边境骚乱。”
素娥语气微妙:“既然如此不堪,朝廷为何还要任用?难道西南——”
她适时停下,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欧阳玥却难得反应迅速,察觉她言语间的讥讽,不由脸色一沉:“叶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西南无人可用吗?是在嘲讽她父亲等文人吗?
自宋立便重文轻武,文官轻视武将的风气,沿袭已久,但今朝出了一个大将军和一个镇北王,前者解决了西南边境频频骚动,后者夺回了朝廷想都不敢想的幽云,自此,武将的地位逐渐改善,与文官隐有掣肘之势,文武间的矛盾也逐渐积攒,渐渐地便有批判文官的声音出现。
气氛瞬间针锋相对起来。
欧阳睿知晓妹妹素来以父亲为傲,不太看得起武将,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干咳两声,准备打圆场。
但韩素娥又开口了:
“欧阳姑娘不要误会了,我只是陈述事实,没有暗中褒贬,术业有专攻,至少在行军打仗这一方面,确实无人能及大将军。”
她顿了顿,补了句:“哦,除了镇北王。”
“总而言之,泄露水路图,确实是他失职,”素娥语气有些低落,仿佛在自说自话:“但在我看来,将军的本意并非如此,不然也不会为了边境平稳而再度南下,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可能……”
可能挂念着不知在何处的女儿的安危,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夜不能寐。
她停住,无法说出事实,心中酸涩,只能道:“但表里不一这个评价,有些言重了。”
欧阳玥不知道她为何要为了一个事不关己的人费心辩解,她觉得不可思议,启唇想说什么,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韩素娥看了看她,又道:“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之前的言辞或许存在不当,我很抱歉。”
“我不会、也没有任何资格强求你改变看法,你当然可以认为他不是什么好人,可以指责他,鄙视他。”
“但这不妨碍我依然相信他。”
她闭了闭眸,像有口气堵在心口,吐不得咽不下。
若是极其熟悉韩素娥的人在场,应该会惊讶。
素娥向来口齿伶俐,擅长辩论,若是认真起来,与旁人对峙时从不曾落过下风,往往一句接着一句,气势也是咄咄逼人的,总要堵得对方面红耳赤,无路可退,决不像这般软和,忍无可忍才开口,说了不到几句,甚至主动结束战斗。
但韩素娥心里清楚,自己起初没有主动辩驳,是因为她承认,父亲将水路图泄露,确实理亏在先,即使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他选择了这种做法,就意味着对朝廷的背叛,她私心里,其实也不赞同父亲的这般选择。
而她心虚的是,另一方面她又深深地理解,父亲这么做,实在是别无选择,她可以拒绝让父亲拿水路图来换取自己的安全,但对于父亲而言,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落入贼人手中,所以他将天平倾斜于她,拿水路图去交换。
当他做出这一选择的同时,就意味着背弃了他一生所坚持的信念,素娥清楚,这大抵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但她可以想象,即使是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父亲大概也没有犹豫多久。
毕竟,前世里的他也是那样爱她。
所以素娥的内心是矛盾的,她一方面感到羞愧,如果不是自己的缘故,父亲就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这是一个对他仕途甚至为人而言都影响极大的错误,若成定局,等着他的,是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指责。
这份羞愧与自责,让她在替父亲辩解时,也少了大部分的底气。若是她犯下的错误,她一开始就可以承担所有的责骂与鄙夷,至少坦坦荡荡,但事关父亲,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无动于衷,任由旁人的随意评判。
即使表面她义正言辞,口吻笃定,但在心里也要通过不断强调,来说服自己这不是狡辩,这是事实。
内心深处,是无地自容。
“叶婵,”谢景淞开口,垂眸看她,漆黑的瞳孔深处中闪动着碎光:“你不必感到抱歉。”
三个人怔住,尤其是欧阳兄妹,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你自小敬仰大将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此刻为他辩白一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想必大家能理解你的这份心情。”
他说完偏回头,虽没有看她,眸光却温柔一片,蕴含着无限包容。
素娥一度哑然,明白他正巧妙地替她解释了先前的举动。
不止如此,还鼓励她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
对面的欧阳玥勉强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了。”
双方立场不同,倘若再争辩下去,只会面红耳赤,失了体面。
更何况,这个叶姑娘的态度或许就表明了她兄长的态度。
毕竟,是镇北王府的人,自然也会偏袒武将一派。
欧阳睿终于有机会开口,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回归正题上:“方才我们不是还在谈这船上货舱失窃的事情嘛,叶兄提到水路图泄露一事,莫非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韩素娥一怔。
她竟忘了正事,只顾着和欧阳玥争论了。
明明是要引起对面二人对水路图的重视,间接地让欧阳定也知晓此事,从而获得帮助,结果自己倒好,一听到不利于父亲的信息便沉不住气,没头没脑地冲上去护短。
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懊丧的情绪涌上心头,素娥将膝上的绣纹抓皱了,她飞快觑了眼身侧之人,眉眼间瞧不出什么表情,不辨喜怒。
他不会生气吧。
那人动了动,窗辉下的侧影隽美而清俊,语气仍是清淡,“欧阳兄自己不都说了,水路图泄露,一旦落到有心人手中,若是用来走私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侧眸,扫了眼韩素娥,漫不经心。
“巧的是,这份水路图,是从大将军手中泄露处去的,恐怕十有八九,与西南有关。”
“也不知水路图泄露给了谁,又会被用来做什么。”
他说得随意,神色看不出半点认真,就好似玩笑般。
但欧阳睿听得心里一咯噔,倏地抬眼看谢景淞:“叶兄,你的意思是……?”
他不免多想,莫非叶斓想说那泄露的水路图会被人用来走私运输?
又联想到此刻正乘坐的大型楼船、今早闹出的动静……欧阳睿总觉得怎会如此巧合,如此不同寻常,神色凝重起来。
然而谢景淞却曲肘支着下颌,挑了挑眉梢,“我只是随便说说,欧阳兄不必太当真。”
“西南境内的商船都受到管辖,所行路线皆有规定,途经多处关卡验货,又怎会擅自走私甚至改道。”
他勾起一抹浑不在意的微笑,“而水路图一事,想必朝廷也早有准备,轮不到我等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