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归。”
仿佛印证她的想法,谢景淞开口,“长公主是在提醒你,近期不要回汴京,恐怕不想你受到牵连。”
应该是这样了。韩素娥心中发苦,在母亲的心中,外面竟然要比府中安全,看来父亲一事严重得超乎自己的想象。
袁姝,景阑,冥宗,因为这些人,将军府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比上一世提前了太多。她无言地攥紧指尖。
青渠再度上前,双手奉上一封信件,“除此之外,您之前让我们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谢景淞展开信件,很快阅完,除了中途目光定在某处顿了顿,他慢慢将信笺折回去,一边转向韩素娥,猝不及防地问:“你对景阑这个人,有几分了解?”
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韩素娥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他发现了什么?
“了解不多,你为何这样问?”她盯着他,声音微微发紧。
这句话明显有些生硬,一旁的青渠不由愕然地看她一眼。
谢景淞拿着折好的信笺,将她一瞬间的紧张和戒备尽数看在眼里,并没有惊讶或是恼怒,只是若有所思。
很快他轻轻开口:“我只是想起,那日不管在湖心亭,还是在慕泉居,你都对他都十分提防。”
可据他所知,那之前两人并未有过什么来往。
韩素娥目光扫过他手上的信件,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她垂下眸子,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反应过激,语气软了下来:“我见过他几次,不喜他行事为人,自然有所提防。”
闻言,谢景淞点点头,不知是否真信她的话,边将信件递给她,边向她道:“那你应当不知,景阑并非我朝之人。”
不是宋人?韩素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接过他递来的信件。
“挖他的身份,倒还费了不少功夫,”谢景淞语气微嘲,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件,“不过也算值得,这么一挖,还真挖出一条大鱼来。”
“景阑,字孟舒,永兴平寿桑阳人,生于天元三十七年春。”
他过目不忘,即使不用再看信纸,也能轻松背出上面所书。
“天元三十七年秋,夏人趁储君之争,无暇顾及西南,出兵滋扰永兴边界,平寿死伤数万,十几万人被迫南下,在此期间,景家上下五十六口人,包括门房杂役,皆死于夏兵刀下,只余尚在襁褓的景小公子,因藏在米筐里才得幸逃过一劫,后为永兴裴氏收养。”
“天元三十八年,大将军出征平定外乱,历时不到半年,将夏人悉数赶出宋界,景阑才得以和永兴裴氏一起,回到家乡平寿。”
韩素娥一一对上了信中所言,这些内容,前世她已知晓,只因景阑同她闲聊时曾讲起自己身世,那时还向她感慨,倘若没有她的父亲,他何以报得了血海深仇,而包含他在内的十几万永兴人,恐怕也就此背井离乡。
他说得真情实意,她听得信以为真,丝毫未料到他后来便是怎样“答谢”自己。
若是心存感激,又怎会步步为营,处处设陷,引她一家四口人,到那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在官方记录的资料,”谢景淞微微勾唇,“这么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疑点。”
“只不过,他和他背后的人大概也没料到,其实当年景家还有一个小仆役,也侥幸逃过了一劫。”
“不巧的是,那个小仆役,还清楚地记得,景家小公子的手腕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
“若我没记错,那日在茶社斗茶,并不见他手腕有类似胎记。”
韩素娥愣住。
以她的了解,确实没有。
她低头,顺着他的话往信下看,慢慢摒住了呼吸。
“你是如何想到,他不是真正的景家小公子。”良久,她问。
“因为怀疑。”
他温润一笑,“我这个人,一旦怀疑起什么来,便十分固执,往往朝最坏的方向去猜想。”
“我能察觉出他对你别有所图,”他爱怜地扫了她一眼,“却是不怀好意。”
“这与他的身世有所矛盾,况且又有哪个普通人,会与冥宗的人来往密切呢?”
“你……”韩素娥闻言,一个想法升起,迟疑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他的?”
他与景阑相识,也不过是在一个月前的慕泉居。
“我的人一直在追踪冥宗的踪迹,两个月前的一次刺探中,偶然发现了景阑的身影,我当时便对他有所怀疑,直到在茶社遇见他,手下告诉我,他的身影颇为眼熟。”谢景淞淡淡一笑。
于是,第二天,他即刻动用手头过半势力,全力追查景阑的底细。
一个月,找出当年故人,不得不说,他手下的人当真办事迅速。
韩素娥暗自摇头,以往她对景阑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想,从卑微小卒到幕后主使,但无论是哪种,都围绕着与将军府有着敌对关系的势力,或是父亲的政敌,或是母亲的旧仇,怎么也得与将军府有着利益之争或是血海深仇,否则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功夫,那么久的时间,去击垮将军府。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可能压根就不是同族之人。
信上写着,天元三十七年,景阑出生的同年,夏太子拓跋宏的姬妾诞下一名男婴,于秋季夭折,不见尸身。
三十七年秋,夏人侵犯永兴,平寿桑阳首当其冲,夏人烧杀掠夺,满目苍夷,百姓弃城而逃,偏景家一个婴儿活了下来,最为幸运的是,夏人侵袭桑阳,曾一度撤兵,有百姓壮胆回城,这才发现整个空城之中,景家那个婴孩竟然还活着,也正因如此,那个婴孩避免了被活活饿死的下场。
在夏军无恶不作的背景下,这个本该弱小到难逃一劫的婴孩,便显得幸运得有些诡异了。
“所以,他是夏人?”韩素娥吐出一口气,捏着信件的指尖有些僵硬。
若景阑是夏人,这也倒好说清为何他对自己及家人满怀恶意,她父亲镇守宋夏交界处十余年之久,一度压制夏军,令对方闻风丧胆,夹尾生存,于夏人而言,确实是咬牙切齿的憎恶对象。
如今猜测真相,也不得不令她胸中泛起冷寒涩意,郁结不已,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她自己,竟眼盲心盲到如此境界,害了自己,害了家人,甚至可以说,还害了同族之人。
她可真成了千古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像那戏台上的老将军,浑身插满了flag
第105章 接触
谢景淞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放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而她,也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今日巳时,客船将再起启航,继续南下,所以他们在院中稍作休整,便要马上出发。
临走时不知他又吩咐了什么,青渠和墨一仍旧没有一同,而是领命退下。
本来按照谢景淞的意思,韩素娥留在陆上会比较安全,毕竟谁也不知接下来的船上将会发生什么。但他思来想去,韩素娥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中,并不比跟在他身边要安全多少,再加上她的一再坚持,所以他很快还是松动了。
两人决定一同回到船上,盯着袁姝一行人,弄清铁器的事情。
回到码头,确实如谢景淞所料,在梓州这一码头下船人多,上船人少,约莫走了七成的船客,也卸了不少货物。
韩素娥扫了眼船身吃水的位置,掩在白纱下轻声道:“走了七成的人,还有半数的货物,吃水却更深了。”
此时一个扮做马夫的青年走到二人身边,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韩素娥听见他低声在谢景淞耳旁说了些什么,原来是一直在此处盯梢的手下,告诉谢景淞,自他们走后的半个时辰,有一批货物被运上船。
“会是铁器吗?”韩素娥问。
谢景淞摇头,“不知。”
二人不在多待,直接上了船,好在没有再遇见袁姝,方才在码头上,据盯梢的人说,他们一行人没有下船的迹象。
他们决定回到厢房,等待船行。
而另一厢,欧阳兄妹二人回府。
有一点谢景淞没有料错,前来迎接的仆役只有两人,这确实有一丝不同寻常。
欧阳玥自打下了船,便脸色一沉,紧紧闭口,一言不发,欧阳睿看了眼妹妹,也不知说什么好,难得没有劝解,一向不太敏锐的他,此时心中也隐隐有不太妙的预感。
不巧的是,在路上他们又被一起马车踩踏事件耽误了一会儿行程,到府中已经不早,而进了院子才发现,仍旧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候着,全然不向是迎接小主子该有的架势,欧阳玥终于沉不住气,冷着脸厉声询问,二人这才知晓,原来今日欧阳定正在宴宾客,全府无暇分神。
大白天的,又是他二人回府的日子,怎么也不该这时宴客人。
欧阳玥点了个平日信得过的仆役,这才知晓事情的具体经过。
原来欧阳定半年前才官至宣抚使,在梓州安定下,而他的妾氏常氏与蜀中王一门客之妻为堂姐妹,经过一番牵线搭桥,在此次让欧阳定与对方结识,以广交人脉。
欧阳玥听完,脸色更加不好,他们的母亲向来身体不好,不得远行,故而一直在真定养病,而欧阳定身边需要人照顾,于是姨娘常氏跟在身侧,包括她的两个子女,欧阳兄妹也一直跟随父亲,但几月前他二人回真定探望母亲,离府一段时日,没想到就这一段时日,这府里已快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最让她怄气的是,这门客是真会挑日子挑时间,好巧不巧,偏选在此时上门,也不知其中有没有那常氏捣鬼。
欧阳玥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等会客完毕,那门客被下人引着去了安排好的厢房,才和兄长一起找到父亲请安。
“你二人此次出行,可还算顺利?”
欧阳定背着手问,目光却是瞧着女儿。
他一向重视这个女儿,自幼聪慧,又善解人意,比起有些平庸的欧阳睿,要更合他心意。
他有时也会惋惜地心想,若玥儿是个男子便好了……
这边欧阳玥虽心中不满,但对着父亲,还是恭顺敬重的。
她和哥哥一起简单说了说真定的情况以及母亲的事。
“母亲在真定十分挂念您,也托我给您带了不少东西,”她说罢,双手奉上一对做工精细的护膝,“天气转凉,母亲念叨您的腿伤,担心您今年又会犯痛,特意为您织了这个保暖。”
欧阳定接过,摸了摸上面整齐的绣线,“这东西让下人做就好,她身体不好,做这些劳累的事……”
“母亲总归想着亲手给您做才好。”欧阳予人垂眉,柔声道。
“她有心了。”男人叹了一声,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
眼瞧着对话就此结束,父亲一副要打发他们下去的样子,欧阳玥和哥哥对望一眼,然后上前两步,道出在船上的见闻,以及关于水路图泄露的猜测。
欧阳定闻言,慢慢踱着的脚步定住,抬头看着女儿。
“你是说,那艘船上很可能有走私?”
欧阳玥低头:“只是女儿的大胆猜测。”
欧阳定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虽也听说了那件事,但觉得此事朝廷自会派人处置,更何况,若他擅自动作,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但欧阳玥一向深得他信任,她自己也知晓父亲对自己是有几分看重的,于是想了想,稍加分析,提出几点利弊出来。
这果然还是引得了他的重视,但欧阳定表面不显,只是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们不要再插手。”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另外,也不要透露出去。”
欧阳玥张了张唇,却没有出声,她不知父亲到底作何想法,虽有些失望,但也只好作罢,和哥哥一起退了下去。
再说回另一处。
同一日的宋夏交界处,也就是当年被夏兵侵袭过的平寿,韩玮元和詹魏等人快马加鞭,往驻扎在桑阳的军营中赶。
他如今是代罪之身,自然不再像从前那般受到拥重,而是被派了几人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随时监视提防,因此多有不便之处。
派来监视他的人,全都是詹魏信得过的手下,一路紧盯,他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自离京后,他一直很少言语,接连几日的赶路,皮肤晒黑不少,加上没有打理,下巴生了一茬茬青须,本来俊朗的面庞,竟显出几分沧桑来。
而他沉默异常,连詹魏的明嘲暗讽也不曾回应,看的随行的官兵暗自摇头,都道是触怒天子落得如今下场,必定百味杂陈,心中戚戚。
此刻天色已暗,队伍行至郊外一片草场,却突然下起暴雨,道路泥泞,一时队伍难以前行。
一行人被浇得招架不住,暴雨混着黄沙迷人眼睛,加上天气寒冷,十分吃不消,詹魏这人可不是什么行军打仗的料,以往也从不曾吃过这般苦,当下便决定原地扎营,等雨停后再继续前行。
韩玮元下意识皱眉,沉声开口:“军营离此处不远,只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赶到,若是再等,也不知何时雨停。”
言下之意,冒雨前行。
但詹魏又岂会听他的话,眉毛一扬,眼睛一斜,阴阳怪气:“韩大将军,您要是指望早点赶去见您的旧属下,那詹某还是劝您死了这条心吧。”
据他所知,那些同他熟识旧部属早就被打发到了无关紧要的位置,此次让韩玮元来,其实真正指挥者却不是他,只是想借由他的声名,稳定军心,震慑夏军。
闻言,韩玮元脸色未变,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泥水,不再说话。
草场杂草枯黄,随暴雨萧瑟摇倒,颇有几分凄凉意境,他心中渐沉。
一行人在詹魏的吩咐下,原地扎营,很快支起帐篷,詹魏头一个钻进营帐躲雨,口中抱怨连连。
按照惯例,韩玮元一人一间营帐,帐内还会有一个监视者,剩下三人,守在帐外。
他盘腿坐在帐内,听着外面的暴雨声,随意打量了两眼身旁詹魏的手下。
那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五官平庸,眉毛粗粝,鼻子厚实,他记得对方仿佛还是个什长,先前挺受詹魏信任。
他不再想,平稳心气,闭目养神,却突然察觉身旁人动了动,便迅速而敏锐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如利刃般直直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