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边听边记,也会提出自己的困惑,比如:《诗经》以前是歌唱形式演变下来?
当下农民的谣颂有没有诗词纳入《诗经》中呢?诸如此类。
师父认真,徒儿不遑多让,半点时间都不浪费。
傍晚时分,门外悄然传来敲门声,师徒俩懵懵然看向来人。
方胜:“先生,二楼有人找顾公子”
顾怀之又看向师父,得到元清的许可后,下楼去见人。
“钱伯伯,您怎么来了?”
顾怀之有点讶异,瞅着顾钱那消瘦许多的身板,吓一跳凑近才认出人来。
顾钱也是许久没见少年,满脸惊喜,拍着他肩膀感叹:“到底是少年郎,这才半旬未见,比我都高出一大截”
两人进屋,这才打开话头,顾钱坐下来就说出一个惊天消息:“顾家准备这几天就将怀之迎进府邸”
顾怀之着实惊到,摸着滚烫的茶水,久久不语。
良久,才沉吟道:“可是家里出什么事情?”
顾钱:“今晚夫人携钰公子,同老爷在蔷薇院吃了晚饭,就膳完毕,老爷就传话让我将消息告诉公子,这样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顾怀之:“我知道了,多谢顾伯伯”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试探性问道:“顾伯伯,您能不能问问父亲?我这一年能不能就读于墨方书斋”
顾钱答应问问,“这些小事,老奴自会禀报老爷”
送走了顾钱,他顿感一身轻,走路都轻快几分。
第27章
今天先生留的策论是:农夫与蛇,相传很久以前有个农夫,寒冷的冬天在山洞里救了一条蛇,用被子将蛇捂活,放蛇归山。第二年春天农耕,农夫被那只蛇咬伤,不能下地干活,家里没有劳动力,很快就足襟见纣,妻子整日埋怨他不该多管闲事,孩子长大了也不亲近农夫,农夫郁郁而终。
顾怀之认为:这篇策论虽然表面谈蛇不感恩,实则是想借机提醒农夫不要愚钝,蛇这种阿物本就怕热不怕冷,天性冷酷,当辨别其劣根。农夫救下蛇,是想种下善因,没有想过“得善果”这一事情,也许他一时没有想到蛇是一种冷血动物,一般情况下是不具有感恩之念。不管是救人还是救物,要先辨别是不是别人想要的结果,它有没有求生的意念?它有没有求生的信号?换句话说:人家蛇在山洞里过冬,农夫把人家拽出来简直就是没有考虑蛇“要不要睡觉”,超出本能,不必强求!
而他的子女却认为父亲种善因,却得恶果,害得全家遭殃,实属滥好心。家人没有同理心,去劝解父亲,使其重振旗鼓,振作起来,妻子没有做到关爱丈夫,一味地埋怨,并不能解决问题,孩子没有辨别之能,只听其母之言,导致农夫的悲剧。
他想先生让写这篇策论主要还是跟朝中局势有关,据说书先生所言,如今天下三分,京州以北属于漠北游牧一族,主要靠牧羊放牛迁徙为生,淮南以南陵水小岛,以岛建国,主要靠捕鱼、贸易为生。南北夹击之地,属于天启国。近年来天启国这些南派、北派闹得厉害,朝中内讧,皇权旁落,外地环伺,屡屡骚扰边境百姓,农夫不就是指的是夹心国家,蛇嘛不就是那个整天哭穷要吃饭的那两国,至于农夫的妻子和孩子那就不言而喻了。想到这,他不经感慨:先生真是高瞻远瞩,远在朝堂之外,心仍忧挂内政,爱国之情拳拳犹在。
这么细细解读,要想写出有点深度的策论难得很大。要是用嘴说,他满肚子白话,自然没问题,用古文写策论,语言要恰如其分,构词要合理,布局要吸引人,有点吃力。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简在本心。蛇本性凉薄,不可与人同乎哉!取其牙液,用之可解毒,可为有用之物;利牙穿体,毒液侵身,重则致命,轻则使其机能坏死,可为有害之物,以其液攻其毒,尚能除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地势坤,使其存之,道法使然也!君当辨别其性,不可与之多往也…】这日,终于还是来了。
当顾怀之再次坐到顾家马车上时,心里感慨万分,脑海里莫名闪现出一句话:此去经年,当何时归矣?毕竟一旦回到那里,就意味着他要去过着看人脸色过日子。
“公子来了?快请!”
“老爷和族人在正屋里等着呢”
管家顾鸠脸上带着三分笑,很是淡然,引着顾怀之往里走。
“老爷,公子来了”
顾鸠说话到底老道,不偏不倚。
见所有人目光定定地盯着自己,顾怀之挺直了腰杆,辑手,向大家问好:“请老爷安”
“请夫人安”“请大公子妆安”“请各位顾家族亲福安”
顾焯早就耐不住,点点头,双目充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快起来”
“来了就好”
“各位族亲,这就是流落在外的二小子,以后有什么事情,多多包涵”
他拉着儿子走到那些族亲跟前认认脸,言辞激动。
“好”“嗯”
族亲都是些年长之人,族上有亲,到了顾焯这一代基本没什么联系,自然不能感受到他的喜悦,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小子,微骇首,敷衍以对。
“好了,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去祠堂请族谱”
富贾商人没有多大的规矩,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其他都好说。
点香,唱族规,入名,每一个环节都是肃穆且沉重。
最后,就是大家对顾怀之的训诫与教导。
顾夫人从早上到现在都是一副吃人模样,好不容易轮到二小子对她磕头,听训,自是将顾家祖宗发家史说到顾焯这一代,眼看着香烛燃尽,依然没有罢休意思。
“…既然入了顾家,当克己复礼,坚守孝悌之道,尊母爱长,恭敬族亲…,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好东西,就把《子弟规》赠与你,各种道理,当谨记于心”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神微睁,是个人都能看出孙氏的不屑。
“谢母亲教诲,怀当铭记于内”
少年落落大方,面色不改,神色坦荡,丝毫没有半点不满。
送走了族亲,顾怀之跟着父亲来到自己的院落,“承恩院?”
顾焯见孩子杵在门口,听见他嘴里念叨着名字,眼神躲闪,讪笑道:“可是不喜欢这牌子?”
父亲的局促不安,顾怀之自是看在眼里,推说道:“承恩,承恩,当承父母养育教导之恩,当承兄爱姊亲族护之恩,挺好的”承孙氏大度之恩…
一经他的解释,顾焯心里那点难堪,也算是渐渐消散。正待他们进门,一道声音循着来了,“好悟性!”
“看来,我来晚了,昨日偶感风寒,睡得沉一时不得起身,望二弟不要气恼,小小东西聊表歉意”
日上中天,顾钰踏着盛光而来,身上还披着薄薄的披风,细白的眼底那乌黑色青黛若隐若现。
说话时底气不是很足微喘,嘴角泛白,顾怀之大方接过他手中的“歉意”,温和道:“谢兄长”
“父亲要带我进去看看院子,兄长可要一起?”
顾钰覰了一眼一旁的商氏,浅笑道:“乐意之至”
兄亲弟友,顾焯咧嘴大笑,大喜过望,“你母亲听说怀之爱花花草草,早早派人从花市上购置一些名贵花草,种到这里…”
“正屋一应用具安置好了,书房那边倒是放了些书架子空置着,你喜欢什么书放进去就是”
“对了,这两个小厮先分给你,先用着,等日后怀之有自己喜欢的书童在雇回来也成”
顾老爷像个导游,屋里屋详细说给二儿子,生怕他住得不舒服。
迎面而来的花红柳绿倒是挺喜庆,他目光掠过花团锦簇的院子顿了顿,余光捕捉到那俩小厮的神色,心里有了一番计较,淡淡一笑道:“儿子很喜欢”。
得到孩子的许可,顾焯那胖黑脸肉眼可见地抖了抖,畅然大笑,呢喃着“喜欢就好”
“喜欢就好”
“你们兄弟俩刚见面,多聊聊。我去厨房那边看看午饭怎样了?”
顾怀之凝视着父亲那轻快的脚步,不免失笑。
一旁的顾钰捕捉到那丝笑意,眉头舒展,含笑打趣道:“看来,二弟确实喜欢这院子”
他那狭长的眸子上扬,意味深长。
顾怀之察觉到自己失态,喉头下意识地滚了滚,“自是喜欢”
“兄长,可要进去坐坐?”
人家都开口赶人了,顾钰断没有自讨没趣的意思,委婉拒绝,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顾怀之看那两人佝偻着腰板,瘦得贼眉鼠眼,胖得鼾声阵阵,不免凝眉沉声问。
那个胖小厮,乍一笑那眼睛就被肉挤没了,咧嘴露出大白牙,嚷嚷着“我、我叫泰山,会、会搬东西,喜…喜喜欢、欢吃吃吃肉,嘿嘿”
“小的叫顾堠,会唱小曲儿,唱戏,还会斗将军,从小在抚州县长大,县里哪里好玩好吃都知道”
那个瘦小厮倒是口吃伶俐,就是一双眼睛不安分,估摸着心眼不小。
顾怀之着实不喜这两人,但还是没有当下立断,耐着性子给他们强调承恩院里的规矩。
“一,来人必报。不管是大公子,母亲,还是父亲等人来我这边,你等见了外来人必须高声唱报,不得瞒报漏报还有报假。我与他人交谈时,不要插嘴多嘴。若是你们想出去,先给夫人那边说一下,然后再向我请假,无事不得随意外出”
“二、没我招呼,不得随意进出书房、寝室还有正屋,屋子里的东西禁止乱动,你们两个白日里当值,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可以清除院子里杂草、除尘,修剪花叶。你们不要将阿猫阿狗公鸡之类放进院里,让我发现一只,就打断你们的腿”
“三、凡事听我命令。我知道你们是家生子,卖身契不在这边,暗地里做什么自己掂量着,若是被我发现有人阴奉阳违,左右不过是我院子里的人,捆绑了送府衙,一了百了。我说什么,你们做什么就是,不要问为什么”
“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嘛?”
他笑得很友善,成功堵住了小厮的嘴,亲切问道。
泰山嘿嘿一笑,敦敦道:“没有”
顾堠脸上霎时堆满笑意,谄媚道:“小的也没有”
“我去书房看看,你们现在去把里头卫生收拾收拾”
少年大手一挥,让他们放开手脚去干吧。
顾怀之福至心灵般回头,却见一个俏丫头正杵在门口,向里头张望。
“红绸姑娘前来可是有事?”
他想起父亲说到的人物里,这人好像是孙氏房中贴身丫鬟,想来是有什么要事,好像没看见丫鬟那羞怯的模样,疏离又客气问道。
红绸扭捏不已,那眉眼欲语还羞,嗫喏着“请二公子安”
“夫人说:午饭已经备好了,请二公子前去,一同吃饭”
再回头时,少年早已不见身影,就连那蹁跹的衣角一浮一动在华光下异常隽永,令人着迷。
“请父亲安”“请母亲安”“请兄长安”
顾焯骇首示意他坐下,顾夫人扶着额头,顾怀之一坐下,她就淡淡道:“我眼睛不太舒服,想来是旧疾犯了,你们先吃”
起身离开,昂首挺胸,眼高于顶,全然没有瞅庶子一眼。
第28章
这个下马威着实令气氛僵持,顾焯攥紧了拳头,气得呼吸粗重几分,这时一双青葱般的手指横空出现,原是顾钰端起小蛊,从桌子中间那盘大补汤盛满一小蛊,双手端平送到顾怀之手里,他那潮红的面颊隐隐浮现出浅浅笑意,暖暖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舒泰,你别介意”
“这个是父亲从库房里拿出珍藏多年的老中药材熬制的补汤,你尝尝~”
他的笑宛如冬日暖阳,没有丝毫瑕疵,深咖色眸子里盛满了自己,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顾怀之深受感动,小口尝了尝,笑吟吟道:“好喝”“父亲你也尝尝”
一时间,桌子上渐渐有了些许的暖意。
这厢,孙氏吃了瘪,回屋就大发脾气,“啪唧”一套上好陶瓷茶盏应声而落。
“真是好样的”
“这起子野种敢无视我,简直是欺人太甚!”
“红绸呢,让她传个话半响,人家正主都到了,她哪里去了”
她气得吹逼瞪眼,眼睛猝出一道寒光,面容扭曲,语气很是不善。
“夫人”
“请夫人安”
红绸连滚带爬进来,跪在地上眼眶泛红,说话怯怯,万千委屈就差写在脸上。
孙氏最不喜她这般做派,在自己院子横得不行,出了门被人欺负,半天憋不出一个屁,“你这是作给谁看呢”
“整日里窝里横,掐尖卖眼泪给谁看!”
小家子气十足,全然没有一个一等丫鬟的觉悟,素日里自己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了,如今自己受气,都找不到地儿撒,人家倒是会打算盘。
杨嬷嬷见主子情绪不好,忙搭腔道:“夫人可是吃饭了?”
“眼看着日头愈发燥热,老奴吩咐厨房做了一些可口的凉菜,都是盛京那边的口味,可要尝尝?”
哄孩子般口吻让孙氏卸下心气儿,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哎”摸着肚子,摆摆手,一脸不耐烦道:“行了都下去吧!”“摆膳”
饭后,孙氏都会在小榻上眯一会儿,细细碎碎的声响从里头传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嚷嚷着“嬷嬷,我头疼,里头好像有个蚊虫嗡嗡叫,闹得紧,快帮我捏捏”
杨氏知道她睡不着,有贴己话要说,随即利索走过去,轻轻地按捏着主子的额头,低低问道:“力道可还行?”
孙氏眯着眼睛,紧绷绷的小脸渐渐松快,眯着眼感慨道:“顾焯不站我这边就算了”
“你说钰哥儿怎得也不想想,依着宜兰院那边受宠的性子,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估计连个皮毛都捞不着”
杨氏手法娴熟,摸准了孙氏的脾性,打小就爱逞强,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说归说闹归闹,断没有致人于死地的毛病,这会儿也就是说说气话,她顺坡下驴,恶狠狠说:“夫人,唱戏的角色有唱红脸的角儿,还有唱白脸的角儿,你要是想不开就这么着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