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盯着骤然滚落而来的白色珍珠,一个前空翻,将手中的木头递给喜乐,左手攀附在船杆上,后背暴露在外,给黑狗可趁之机。
那狗扑咬而来,血口大喷,直奔少年挺直的脊梁,霎时在场的人摒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时刻,少年向下一翻,黑狗劲头过猛,一猛子扑进滚滚江水中“咕咚”。
瞬息后,少年翻船而来,荧荧月光投在脸上,宛如天降谪仙。
粱三覰见那人的脸,霎时黑了脸,“一群饭桶还不赶紧将黑羽救上来”
他一脚踢翻跟前的打手,指着在河水里扑棱的黑狗。
“小子,有点意思”
“有本事将名讳报出来”
他粱三什么人没见过,盛京城里的小霸王,偏偏对没有这人的印象,想必就是一些落魄公子。
届时,船舱里头一个声儿循着来了,“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弄湿了?”
商嬷嬷被打斗声搅醒,顺着絮絮声,乍一看见少年浑身湿哒哒,不禁冷了脸追问。
“嬷嬷,我没事,天儿太冷,这才下去洗洗澡澡”
商嬷嬷扫了一眼粱三等人,目光略过翠儿时顿了顿,沉凝片刻,“天色不早,公子快去换身衣裳”
“我们家公子没什么本事,一介书生,若是真要论什么名讳,如今朝中还有一两个族亲在里头任闲职罢了”
“公子要是感兴趣,那就去盛京城里问问顾姓官人即可”
商嬷嬷端得高冷,虚虚瞥了一眼粱三,施施然离去了。
粱三凝视少年的背影,嘴里默念着“顾?朝中姓顾者,不就是顾家姑父,既是顾家人,缘何我从来没有见过此人?怪哉!”
船舱里,商嬷嬷用帕子帮少年弄干头发,平安帮喜乐包扎伤口,唯有阿狸心跳声呼哧呼哧震天响。
“公子以后莫要乱来,若是伤了手,以后如何下场”
嬷嬷虽念叨些,做事很是熨帖。
“就是,喜乐你这伤口,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
平安在屋里睡得香甜,还是被喜乐踢醒,本就有起床气,这会儿见着狰狞的伤口时,登时没了那点气劲。
“以后不会,这次是不得不出手”
自己若是不出现,场面一时难以收场,倒是再将嬷嬷吵醒,更麻烦了。
“公子做事一向妥帖,以后若是遇着事儿,叫叫老奴,人多想得宽”
人少吃亏,她刚刚审视了一番那群人,左拥右抱,瞧着就不是好的,自己应付这些事多少有些经验,这么说也是希望公子能将她当成自己人。
顾怀之怕嬷嬷乱想,点头答应了,他接过帕子,揉搓着湿发,轻笑着解释“嬷嬷,莫气”
“以后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面对”
话说开了,人相处起来,就好像没了隔阂。
八月底,酷暑难耐,少年终是踏进府试的大门。
顾怀之很不幸选中了靠近厕所的场地,他真是忍得辛苦,要不是靠着手帕,能不能走出考场都是个问题。
拿到卷子后,少年按照考试三部曲,检查一应用具,打扫卫生。
然后排查安全隐患,用手帕堵住鼻子,用嘴呼吸。
最后检查卷面,随着考试推进,试题也是花样多,内容广泛,墨字时间越长。
最后一道截塔题出得有点迷惑,翻译过来是这样的意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我郁郁不得志时,就把自己管好就是,得志显达时就宣扬善意。
顾怀之突然想起盛京那边闹得沸沸扬扬的杨勇案。杨勇在一家地主中当差,有一天外出时救了一个贵人,贵人想提拔他,小子不乐意,说是老主子对他有恩,要报恩,随即留在地主家。地主家女儿见过贵人一面,自此夜不能寐,食之无味,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心里眼里就想进贵人府邸,最后得尝所愿,一朝选在郎君侧,从此飞黄腾达。后来贵人又看上杨勇的妻子,地主家女儿见此暗中命令杨勇将妻子打死,杨勇不舍,与妻子共赴黄泉了。
杨勇善意救地主,地主诚意回报杨勇,想了结善缘,偏偏小子拎不清,用恩情胁迫贵人纳了地主女儿,转嫁恩情,善缘沦为恶意,被贵人记恨,这才有了无辜之殃,自己与贵人之间的善是弥足珍贵的,不可转嫁给地主家,这就是恶,地主与贵人之间本就无善缘,盖因杨勇拎不清,以为将主子家女儿嫁入贵人家,就可以报恩于人,也领了贵人的恩情,自以为一举两得,却没有想过贵人的处境,只为报恩而为,终是害了所有人。
【尊德乐义论】【圣人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志,泽加于民,失志,修身见于世。自足于己,而置得失于两忘,无求于人,而任穷通于所遇,则随其所往,无非顺适之境。夫居于庙堂之远,当自尊自德,自重自爱,修身立命,亦自得自乐,】⑦选自《孟子》,部分选自张居正三天后龙门再次开启,顾怀之走出那一方小天地时,顿觉恍然如世。
天色将晚,人潮攒动,少年身高八尺,残阳西边走,斜斜地照在他脸上,惹得周儿郎遭嘶嘶直抽气,频频偷窥着顾怀之的一举一动。他如芒在背,只觉得还是戴着面具好,至少没有这么多盯着看。
“少爷,少爷,我们在这”
平安站在桂花树下招手挥舞着,脸上洋溢着大大的笑意。
带人群散去后,顾怀之可算是挪到车旁了。
“少爷…”
“嘘”
他们的车子在几步开外,顾怀之累得满头细汗,浑身湿哒哒,臭味熏天,凝眉不想说话,堵住了平安千言万语。
踏进马车后,平安还没有反应过来,顾怀之靠在马车里迷迷糊糊打盹儿,眼底下满是乌黑乌黑的青黛,异常打眼。
“公子这次回来了?”
是商嬷嬷在说话,声音特意压低些,顾怀之想应和几声,奈何脑子沉得厉害,下了车,他脚下生风般走得很快,嬷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洗澡水已备好,公子快去洗洗”
他扶着额头,甩了甩头,神色清明几分,转头去了寝房,迅速去掉衣服,踏进浴桶后,便清了场子,靠着桶边晕了过去。
正屋里,商嬷嬷命人烧着水,令平安喜乐在房门口候着,就怕主子吩咐。
“你们隔一刻钟就喊喊公子,若是无人答应就进去看着些,别让公子吃了水”
“若是水凉了就添些热水,别让人着凉”
她一介妇孺,自是不方便进去,只得往细了想,说说嘴罢了。
傍晚时,商嬷嬷又命平安喜乐给主子喂了点软糯的米粥,放任着公子歇息去了。
顾怀之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浑身无比舒泰,就连酸涩的眼睛也是一目几里,说不出地舒服。
屏风外隐隐有人影晃,伴随着簌簌声,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朗朗道:“嬷嬷,天儿如此燥热,何不去廊下纳凉”
那人影甫一听见动静,嗒嗒进来,平安喜乐也惊动了,一群人鱼贯而入,端着吃食,拿着衣服,阿狸还在后头直跳脚。
“公子可要洗漱?”
“我自己来吧”
“这是几日了?”
“两日,揭榜还有十来天呢”
平安一遍帮主子整理衣服,一遍和主子汇报情况。
“自从公子出龙门后,如今咱们门前整日有人盼着望着,就想求见公子一面”
他家公子近一年长得快,尤其是刀削般得面颊愈发深邃,一双桃花眼似水如珠,美得惊心动魄。
他接过腰带,指尖点了点平安额头,抿唇道:“你这般看着我,不太雅观”
“对了,隔壁可是没来帖子吧?”
“帖子没来,人倒是来了,元家公子亲自来看商嬷嬷,两人闲聊了几句”
外间婆子听见自己名字,就顺势将昨日的事情,简述一番“元公子就是问问钰哥儿的情况,老奴提了一嘴”
“唔…在院子闷久了,咱们也出去走走吧”
顾怀之出来时,外间布好了膳食。东西不多,小碟子装着,五颜六色,很有食欲感。
作者有话要说:【圣人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志,泽加于民,失志,修身见于世。自足于己,而置得失于两忘,无求于人,而任穷通于所遇,则随其所往,无非顺适之境。夫居于庙堂之远,当自尊自德,自重自爱,修身立命,亦自得自乐,】⑦选自《孟子》,部分选自张居正
第72章
“嬷嬷可想好要去哪里?”
这几日为了照顾他,府中的婆子们也累得够呛,趁着天渐渐凉了,便想寻个地方烤烤串,顺带换换心情,免得憋在屋里苦熬着。
平安偷瞄着公子那神色,就知道要出去,奈何下一刻,商嬷嬷一开口,他就霜打茄子般了无生机。
商嬷嬷:“今日总有些人在府门前窥伺,公子此番出去就我们几个人,怎能护你周全”
一个会些腿脚功夫,一个大大咧咧,一个老态龙钟,若是出现什么事情,得不偿失!
“如今正是揭榜提名紧要关头,多少人盯着咱们家,稍稍有个动静,闻风而动”
依着二公子那长相,就算光靠脸,指不定招惹多少桃花,还不如在宅子里候着,有元家震着,谅他们一时半会也不敢乱来。
顾怀之吃着东西,想了想还是想吃烧烤,“嬷嬷,咱们不出院子,就在厨房那边弄点烧烤吧”
“趁着秋凉了,吃点合口的阿物”
本来去阜春书斋也是可以,只是这番去那里,到处都是谈论府试相关事宜,听着闹心。
大家一起动手,喜欢的是那种氛围,而不是那种等投喂的感觉,东西只有自己做得才相宜。
商嬷嬷欣然应允了,难得主子还有心情吃吃喝喝,说明心态不错,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能平常心态应对考试才是最为重要的,就算以后人生遇到大风大浪,也不会钻进死胡同,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吃喝那些个琐碎的日常。
天高日晶,烟霏云敛,罗暮清寒,燕子双飞去。
下午,几人在后院搭好烤架,婆子们将食材备好,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天清气疏,少年坐在廊下,其容清明,面颊上染上一丝笑意。
“嬷嬷,真的不需要怀之帮忙?”
他躺了两天骨头都酥了,目睹着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不由得心痒痒。
商嬷嬷:“公子还是好好歇着,陪阿狸玩玩也行”明明翩翩佳公子,长得祸国殃民样子,谁忍心让人沾染烟火。
“阿狸啊~胖阿狸”
“看这里”“看这里”
少年拿着杂草,逗弄着阿狸,“喵呜”“喵呜”阿狸开心地在地上扑来扑去,深咖色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少年,声线甜腻腻。
走廊那天来了人,顾怀之望着李伯,打趣道:“李伯也是闻着味来了?正巧她们刚上架子烤肉,坐会儿就可以尝尝鲜味儿”
李伯笑得老脸皱巴巴,和蔼道:“谢公子好意”“门口有人送来拜帖,说是抚州县元家大房明日想见见公子”
老伯将拜帖送到客人手中,本打算离开,但瞧着小子那表情,就猜测可能还有事情要问。
顾怀之霎时眼前一亮,脸上笑意渐盛,笑吟吟道:“来人是小厮?可有其他人?”
“来人只有小厮,没有其他人”
“恩,李伯留下了坐一会儿吧,嬷嬷们坐了些烤肉,大家一起吃个热闹”
他盛情邀请,奈何老伯是门房,一时脱不开身。
顾怀之盯着老伯远去的身形,目光涣散,神情有点怅然。他以为元顺和陈楚也来了,说起来好久没有看到他们,耳根子清净久了也寂缪。
“公子,快尝尝,嬷嬷们的手艺真不错”
平安举着一块麻辣咸香的香猪肉,砸吧砸吧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冒香气的烤肉,垂涎三尺。
这么一来,少年眉梢弯弯,接过烤肉,旋转几下,琼鼻轻嗅着烤肉,好似山珍海味,神情迷离,余光睥睨着书童咽了咽口水,小口小口将肉吃了。
“虽然没有野外那般惬意,厨房这边地儿也够,方便又省事,肉都是集市早早买好,说来也算是物尽其用”
天热,肉类存不住。
“快吃,阿狸也吃点肉骨头”
“嗷呜”谢邀!我要吃肉肉。
“吃骨头长骨头,阿狸也会长得如我这般高”
“喵呜”你不爱我了?
“阿狸你这么胖,小阿狸会不会遗传你的基因,胖如猪猪”
“嗷嗷嗷唔”你走开!我要吃肉。
……
一宠一主说得不亦乐乎,在院子里烤肉的婆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道是家长里短,也是一番人情来往。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明媚,秋菊游弋在花丛中。
少年在门口踱步子,来来回回。曙光突破地平线时,外头有絮絮说话了。
“元先生请”
他径直去门外将人迎进来,一眼便见知道元明此来只有自己,别无其它。
“怀之真是客气,老夫自己进去也可”
“先生大善,当初若不是先生给怀之一口饭吃,某也不会衣食无忧”
顾怀之自是记着元明的好意,做人嘛,你帮帮我,我定是铭感五内,牢记于心。
元明听着这话,哈哈朗笑出声来,“家里老二、老三来信说是惦记着你,让我来瞧瞧”
进了屋,元明接过热茶,打发了随行人员,平安喜乐也随着出门,将空间留给主子们。
“你这屋子瞧着热闹些,看来过得不错”
添了些人,有点眼力,这里到底有了人气,日子过得想来差不了。
少年盈盈一笑,“还是托老师的福气,将这里腾出来供我使用”
“都是现有的老人,我用着挺顺手”
“你这张巧嘴,怪不得老二老三都挂念”
元明笑着鱼尾纹都一抖一抖,眼角细纹一褶子一褶子,神清气朗,精神不错,看来这些日子过得还行。
“哪里哪里”“老师可还好?”
他在抚州县时,匆匆见过元三先生和元二先生,没有细细聊聊,颇有些遗憾。
元明:“老二赋闲在家,如今含饴弄子,老来得子,自是开怀,过得还成”
“老三这些年也是为顺哥儿那孩子操心,顺哥儿婚事高不成低不就,功业未成,就这么窝在家里,愈发烦闷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