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寒风灌入衣袖,周身渐冷。她轻轻合上窗子,魂不守舍地转回火炉旁。
几乎是在瞬间,她已明了。
来人是他。
烛火重燃,照出一只手炉静静放置在窗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炉盖镂空,是竹溪绕石的纹形,落有点点翠色。炉中一块炭火泛着暖暖橘色,静静散着温热。她将手炉捧在掌中,贴在脸颊,冰冷的指尖因此逐渐回暖,似雪双腮因此渐泛红粉之色。
真的是他。
分明她已将人拒之千里,他却仍在近旁不肯远去。
一点珠泪落入捧炉之中,滚在炭火间,嗞嗞作响。
次日一早,善堂散出人去,走街串巷,自各药材铺中采买草药。晌午一过,善堂上上下下的人开始研磨药草,连夜配出大量药膏。大年初二清晨,善堂外挂起招幡,画着药葫,并劳烦附近乞丐放出消息,说是善堂老板念着天寒地冻,人们脸颊双手多生冻疮,特意制出膏药,为大伙上药疗疮。
没过多久,楼前便排起三条长队。从前软玉楼的姑娘大都选择留在善堂帮衬,雅韵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为大伙上药,雅韵亦愿出手相帮。春容,雅韵及谢见微三人,各自守着一锅药膏,为排队的人挨个涂抹疮药。
很多人的冻疮都是一层叠一层,有的生于双颊,有的生于双耳,有的生于双手,有的生于脚跟。赤红绛紫,皴裂如旱土,瞧来甚是可怖。她半分不嫌,仔仔细细地为每一个走到跟前的人上药。
直到第三十六人出现。
今日他换了身干净布衣,外衣下,自衣襟袖边露出隐隐一线竹篁绿。他在她身前竹椅上坐好,伸出右手,乖巧无声。右手背上分布着暗紫冻疮,似是天际晚霞浓云留下的最后一抹色彩。
这抹色彩压在她眼前,呼吸似都被迫停滞。她低垂眼眸,默默取出一块竹片,竹片外缠有纱布,用于蘸取涂抹药膏。她稳着手,轻轻托起他的右掌。指尖点在他的掌心,拇指缓缓抚过他的指背,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拉至眼前。
手很凉,和从前一样。
竹片蘸取药膏,如暖风般轻柔地扫过他手背疮口。细致如薄纱上刺绣,如豆腐中雕花。他为她送来手炉取暖,却任由自己被冷风割出如此惨烈的伤。她想如从前般捂热他的双手,却只能用竹片为他上药。
一只手涂罢,她松开手。
他捉了捉她的指尖,依依不舍,却又在觉察不妥后转瞬松开,缓缓伸出左手。仍旧是冰冷的手,满布冻疮,几乎书尽这三年来所历凄苦。
还好,她垂着眼,不会叫人瞧见眼眶中点点泪光。
待双手皆已上过药,她偏过头去,远远望着楼宇飞檐。深深喘息过后,她才有力气放下竹片,转头正视着他。她有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须发皆已捋顺,脸颊上零星散布着几点紫红,不似双手那般严重。
她用指尖去取药膏,在掌心细细温热化开。
柔暖的指尖蘸药,渐渐贴近他的脸颊。
近乡情更怯。
她的指尖悬在空中,迟迟不敢点落。他们彼此靠得太近,呼吸犹如狂风灌入耳中。她的目光躲闪着,却仍会在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接。
最终,指尖点落,覆上紫红斑色,轻柔摩挲。
如春雨润过,似春风低吻。
他抬了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想要紧贴她的掌心。却没有勇气。
当所有疮伤皆已涂过药膏,她收了手,不再看他。她状似无事地解去使用过的竹片纱布,另取一段再度缠上,动作放得无限缓慢。
他看着她好似又忙碌起来,于是再没理由留下。他在她的余光中站起身,默默退到一旁,给后边的人腾出位置。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这些伤痕,能让他夹杂在这些人的队伍中,被她一视同仁。
她微微笑着,为下一人上药,视线内,一抹如刀背影渐渐远去,直至隐于巷尾。她终于挂不住笑意,涂药的手不住地颤抖,最后满怀歉意地放下竹片,起身回到楼中唤人替她继续为这些人上药。
等了两日,看过一双又一双千疮百孔的手,可看到他的伤时,仍觉触目惊心。
伤如积云,酝酿着倾盆大雨,只待一夕泼落。
可她还要等,等三月孟春时节,等一切尘埃落定。十月岭北便起大雪封路,最早至三月方能化雪,若想安全抵达岭北四君山庄,最好等到三月。在此之前,唯有岭北雪鸦能够往来传递信函,雪鸦振翅横空,往返岭北京城只需五日。在抵达岭北之前,他们不能有丝毫疏漏,否则前功尽弃。
她扶着栏杆,步伐沉重,一点一点挪回房中。
不久后,宜书送来热茶,旁敲侧击地替老胡探问,能否收容几个帮厨,无需支付工钱,只需一日三餐管饱,有一蓬屋瓦遮雨即可。她没有应下,亦没有回绝。宜书欢天喜地跑下楼,奔去厨房告知老胡。
她将窗子启开一线,看着后院小厨房门前,宜书正欣喜与赵春娘谈话。除夕匆匆一瞥,她已认出他身旁那名持刀的小小女侠,就是当年伴她左右的小赵。如今已是名扬江湖锄强扶弱的侠客。
——春廿三刀。
她听说过,却不曾料到,原来从前那个黑瘦胆怯的小姑娘,竟能在江湖之中闯出一席之地。更没料到,原来是他授她刀法。
原来这些日子,一直是他们二人结伴同行。
还好,这些日子,有人能代她照看着他,令他不必再忍风霜雨雪,不必再餐风露宿。可惜,在他左右的人,却不是她。
窗子闭合,她回到案前,将热茶泼入砚中,揽袖研墨。
一纸信笺铺开,镇纸压下,她提笔舔墨,笔尖几番起落犹豫,最终决心落笔,写下几个娟秀小字:“二月启程。”
托谢见微遣信鸽将信送出后,她坐在房中出神。天黑后,宜书又送来安神茶。这些年来,她总难以入睡。饮过安神茶后,她才能倦倦歇下,缓缓入睡。
夜深人静。
祝眠轻手轻脚潜入房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来时,人已入梦。掌心托着一颗夜明珠,散出柔和光辉,在她脸庞上浅浅铺展,照出沈轻轻的面容。
这张面具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否则怎会连入睡也不摘下?
他如是想。
她睡得不太安稳,双眉微蹙,呼吸稍急些。大约是做了噩梦。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噩梦。她是不会说梦话的人,梦中所惧,他无从得知。他探出手,指尖将触及她眉间时又不由自主地蜷曲。他想为她抚平哀惧,又怕将她惊醒。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她对他视若无睹,他尚有余力去寻借口。或许因为她珍视这张面具,不愿与前尘往事再有纠葛,所以与他对面不相识。可此时二人独处,无人能强行掀开她的面具,若她再不肯认他,他又能寻出什么样的理由与借口?
他寻不出。
错杀亦为杀,他杀过她一次,她该恨他、怨他、不认他。
他只能默默陪伴,直至她恢复平静才悄然离去。
灶上火未熄,赵春娘与老胡焦急等候他的消息,见他返回,忙不迭迎上前,问一个结果。
他语调异常平静地回答:“不是她。”
这个回答在老胡意料之内,却又难免怅然若失,咕哝着说:“早就说过,沈小姐有过往、有亲朋,旁人伪装不来。早些死心,未尝不是件好事。”一声轻叹,才又扬起强调道:“是件好事。从此揭过不谈。”
“不谈。”他应声回答。
她要做沈轻轻,他应该成全她。一如从前。无论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乐于成全。
·
昨夜梦中,她眼睁睁看着万千兵刃贯穿他的身躯,鲜血涂满天地。他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想要呼喊他的姓名,亦喊不出。而后是一丝淡淡草药味,抚平她心中愁苦。
醒来时,草药味仍在鼻息之间,是她与人一同调配的药膏气息,昨日涂抹在他的手背上。昨夜他又来了,连睡梦中,都是他让她安心平定。
可他想见她时,却被她拒之门外。
于是只能无声无息来,无声无息走。
忽然犹如一根长钉贯穿心府,令她无法呼吸。她抓住胸口衣襟,紧闭双眼,承受着痛楚。直至其渐渐散去。
她将桌案挪到窗前。
此后接连几日都是晴天。每逢闲时,她便将窗子启开,或斜倚窗栏读书刺绣,或在窗下写字绘画,后院人只要抬头就能望见。
她不知祝眠有否在望着她,只盼他想看到她时,她就在窗边。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部分细节修改,后章内容提入本章。
第60章 同聚首
元宵当日,谢华君与沈丛一道抵达银州城。
因个中内情均已知悉,谢华君尤觉愧疚,见谢见微时,当即红了眼眶。谢见微早早备下桂花蜜藕,想要哄哄这位义妹。怎料一见桂花蜜藕,原本蕴在眼眶的泪水便止不住簌簌落下,谢华君捧面抽泣,谢见微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是春容携谢华君入房,避开其他人,容她慢慢冷静下来。
“沈轻轻,我哥哥他……”谢华君欲言又止,望着春容时更觉羞愧万分,她因她兄长的所作所为而歉疚难安。“他走的时候,痛苦吗?”她没勇气追问太多。
春容温柔笑着,递出一方锦帕:“他是得偿所愿走的。”这是假话。方羡鱼悲愤自戕,死不瞑目。可她如何忍心将事实告知谢华君?于她而言,养父养母病里,她因疑心之恨不侍床前,病故之后,又因此而不送老人。义兄为她让出家宅,在江湖中孤苦漂泊。亲生兄长被人欺瞒,做尽恶事。她又怎忍心雪上加霜,让她知晓实情?
谢华君稍安心了些,接过帕子时,忽然抓过她的手掌。
遮盖在手腕上的衣袖滑落,谢华君看到她腕上的两道丑陋疤痕。
“是我哥哥伤的?”谢华君小心翼翼地问。
春容缩回手,捋下衣袖:“是沈掠光。挑了手筋,让我再不能动武。”她手腕本没有伤痕,但沈轻轻舞得一手苗刀,她舞不得,所以只能伪造伤口,借此不再动武。
谢华君恨恨道:“早知我就该挑了他的手脚筋再送他上路。”沈丛押着沈掠光赴宁州,借此向谢华君陈明真相。谢华君气恨至极,亲手斩杀沈掠光复仇。此事沈丛早已传信给她,所以她才敢借沈掠光的名撒谎。
“无妨。我爹说过,侠不在武而在心。你也不会武功,不照样行走江湖?”春容笑道,“在这儿稍歇几日,等陆大哥来了,咱们人就齐了。”
她所说的陆大哥,名唤陆远舟,是女侠陆萍之子。二十余年前,陆远舟之母陆萍、姜弦之父姜未辞、江菱雨之父江雪寒三人曾与兰庭义结金兰。暴雨成灾那年,京中官吏府上遭窃,正是这金兰四人所为。
谢华君已稍冷静些许,听了春容劝说,又去见江菱雨。年岁相差不多的姑娘聚在一处,总要好过让她对着谢见微而心生愧疚。
安顿好谢华君,春容复又与老胡一同在善堂楼前发放元宵。
等到傍晚,一名黑衣男子背负长弓,腰挂双刀,走到善堂楼门前,似是来者不善。谢见微提剑出鞘,翻身下楼迎上前去。
春容停止忙碌,快步赶到门前问道:“可是陆远舟陆大哥?”
“是我。”陆远舟拱手一礼。
“原来是陆大哥。”谢见微收剑,拱手见礼,自报家门道,“谢见微。”
“眼下还有些许元宵未放完,烦劳谢大哥带陆大哥往楼里歇歇。”
见门前人海,二人不多客套,一同往楼中去了。
春容望着二人前行背影,目光落在陆远舟所负长弓之上。
这柄长弓,乃是姜弦遗物。
三年前姜弦放过祝眠后返回四君山庄,不久便突发恶疾离世。因四君山庄位于岭北,往来不便,消息难以流出。而四君山庄又未大肆操办丧事,是以曾经名震江湖的铁指夫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故去。直至半年前,方羡鱼死后,陆远舟携姜弦遗物找上沈丛,她才知道真相。
多年之前,曾义结金兰的姜未辞与陆萍因兰庭从中作梗而反目成仇,后决战一场,同归于尽。时年幼的陆远舟与姜弦亦因此分道扬镳,指腹为婚的婚约就此作废。陆远舟隐姓埋名,走南闯北,查明真相。兰庭寿宴之上,陆远舟出刀,姜弦箭底走空,兰泽代父赴死。
父债子偿,兰泽以死恳求陆远舟不再追究母仇,更请他瞒住姜弦,以免她深陷痛苦而无法自拔。陆远舟原不愿应下,怎料兰泽一死,姜弦悲极昏厥,待她醒来之时,才发觉自己已然有孕在身。如此情形之下,陆远舟权衡之后,选择继续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对这一桩恩仇往事守口如瓶。
然而陆远舟未曾料到,多年来姜弦从未放弃追查杀害兰泽的凶手下落,直到找上祝眠。祝眠对天下有名之刀与无名之刀皆了如指掌,当他从姜弦口中听得其对凶手用刀描述之时,便已猜出是陆远舟的刀。姜弦为复夫仇,设法引陆远舟来见。刀兵之下,生死关头,陆远舟心有不甘,将往事和盘托出。
悲愤交加,姜弦取弓箭迎战兰庭,因遭暗算而身负重伤。临死之前,姜弦将年幼女儿兰姵托付陆远舟,盼其能携兰姵远离四君山庄。陆远舟孤身一人,只能先行带姜弦遗物遁去,来日再以长弓为信物带兰姵离开。
春容与沈丛听罢,皆怅然长叹。
没有真相会被永远掩埋,昨日恩仇一旦浮出水面,又有几人能挣脱泥淖。只盼能早清宿仇,早日太平。
春容回身转至老胡身侧,一锅元宵已经煮熟。她与老胡将元宵散于眼前流离失所人,而身后善堂楼内,亦多家破人亡者。
天边最后一缕日光消逝,门前乞丐饱足离去。
春容叮嘱老胡在枯坐禅中备些酒菜,今日人齐,趁着元宵佳节,可一同滚元宵热闹热闹,添些喜气。老胡应下之后立刻着手准备,春容转上三楼,去寻江菱雨。
虽伤情已好了大半,但江菱雨近日来精神一直不大好。她心中挂念,不知与谢华君叙旧之后,二人能否稍稍振作。
春容推开房门时,江菱雨正在桌前坐着发呆,谢华君不知去向。
一朵艳红绢花在桌上绽着盛春之色。
“伤势刚有好转,怎么穿得这样单薄。”春容取来斗篷与她披上,“今儿个人齐,正巧趁着好日子,一齐热闹热闹。”
江菱雨拉扯斗篷裹住身子,缩成一团,垂头低声回说:“我不想热闹。”从前艳阳天一般热情活泼的姑娘,此刻却畏畏缩缩地自困房中,不愿与人说话。
“可你总该见见陆大哥。”春容劝道,“当年江大侠与陆大侠,是义结金兰的情谊,你还没见过他。”
江菱雨迟疑着抬头,双眼满布哀愁,全不似当年那个纯粹天真少女。
春容将桌上红花簪在她的鬓边,声色柔柔:“楼里住着的都是自家人我们自家人一同过元宵,再吃碗热乎乎的元宵。”
江菱雨再紧了紧斗篷,怯生生地点头应下。
老胡应着安排,带着炉子在枯坐禅内布置上,一面滚着元宵,一面烧着开水。春容带着江菱雨抵达枯坐禅时,发现屋内人已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