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扫红阶
时间:2022-03-09 09:17:27

数十盏蜡烛齐齐燃烧,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沈丛挽着袖子照看几个火炉,老胡铺开材料,作为老师,正教几名“学徒”滚元宵。陆远舟、谢见微、谢华君三人,人手一只脸盆大小的竹编箩筐。赵春娘与杨蕴二人则在旁准备馅料,切分好后送到学徒三人面前。
说齐全,倒也齐全。说不齐全,赵春娘杨蕴都在,独缺祝眠一人。
她愣了愣神,片刻后便被屋内喜气感染,暂将愁丝挥去。
三名学徒在江湖中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在老胡看来却都“难成大器”。桌案旁已浪费了许多材料,三人还是没能滚出个像模像样的元宵。陆远舟听见门响时,更是手上力道一偏,箩筐里转圈的元宵直飞出去,砸在杨蕴脑门上。
杨蕴捂着额头抬头一看,望见门口立着的江菱雨。他来银州,正是要向江菱雨下聘。如今眼见人现身面前,岂能不上前表明来意?怎料刚一丢下手中活计跑开,就被赵春娘绊了脚踝扑倒在地。
赵春娘冷哼一声:“都在忙,你别想躲闲。”
谢华君急急道:“快再给我两块花生馅儿。”
谢见微距离花生馅儿近些,当即要帮着去拿,手中箩筐亦是偏了力道,齐齐飞出四五颗已经有些模样的元宵,尽数砸在杨蕴身上。
杨蕴叫苦,江菱雨在门前站着,眼瞧着这出滑稽闹剧,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江菱雨快步上前,给三名学徒依次递送馅料,送到陆远舟时,她缩了缩手,满目期盼地问他:“你就是陆大哥?”
陆远舟从她掌心取过馅料,回问一句:“你就是小雨点?”
“我叫江菱雨,我的父亲是寒江雪客江雪寒。”江菱雨声调拔高些许,引得在场众人都减了手中力道,免得发出声响盖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叫陆远舟,陆萍之子。”陆远舟放下手中所有,转身面向江菱雨。
“我父亲,为了找寻他的两名金兰挚交真正死因而客死异乡。”江菱雨眼中已蕴起泪水,“他死得其所了吗?”
“小雨点,你记住。”陆远舟郑重其事道,“江叔叔因侠义而死,于他而言死得其所。而兰庭作恶多端,害死亲朋好友,我们为子女者,当为孝义举刀,手刃此不仁不义之人。”
江菱雨咬唇颤抖,忍住泪水,抬手揉着眼睛回说:“我知道了!”
“小雨点是不是怕冷?”陆远舟语调轻松一些,轻轻将江菱雨推到炉火边上,“这里暖和,炉子里烤着地瓜,你可要好好照看这几只地瓜,切莫糊了。沈伯伯,劳烦和小雨点一起照看着。”
一柄火钳塞入江菱雨手中,火光照出她一张红彤彤的脸。缠绵病榻许久,此刻终于有了几分血色。江菱雨握着火钳,开始仔细盯着炉中的地瓜。
正在折腾木炭的沈丛探出头来,和蔼笑着应声,半点没有武林盟主的样子。
杨蕴爬起身,拍拍衣衫上的糯米粉,犹豫片刻后,老老实实待在桌边搅拌切分馅料。
“好了好了,都没事了。”老胡笑呵呵道,“你们三个,继续滚元宵。对了,这会儿只剩沈小姐得闲。就劳烦沈小姐来温酒了。”
春容含笑上前,两手一摊问道:“要我温酒,可酒在哪儿?”
老胡一拍脑门:“忘了忘了,酒在厨房,劳烦沈小姐跑一趟。如果搬不动,在院子里喊一声,我们都能听见。”
春容答应下来,临出门时,老胡又远远喊道:“江小姐身子刚好,沈小姐记得取些桂圆、红枣、参片,温酒时一同煮了,对江小姐的身子大有好处!”
“知道了。”春容笑着退到门外,轻轻掩住房门,下楼往厨房去。
室内温暖,室外冷寒,春容抱着双臂,一路小跑进厨房。厨房只点一盏油灯,照得室内昏昏。她取一支蜡烛引燃,举起蜡烛在厨房柜中上上下下地找寻着。
“在找什么?”暗处传来问询。
是她永世难忘的嗓音。
今日元宵,众人齐聚楼上庆贺,独留他一人躲藏角落。三年前生死一线之时,她尚在想着,能否给他一次真正的团圆。如今两人皆安然无恙,分明与喜乐团圆近在咫尺,可她却无法带他融入其中。
无论是因谢华君,还是因谢见微,或是因姜弦陆远舟。
相逢太晚,前孽太多。
如何能问心无愧。如何能堂堂正正。
心绪凄迷间,他已走到她的身后。他身上寒气很重,仿佛数九寒冬里满盖陆地的雪,又如深渊下亘古不化的冰。
寒气逼近,她定了定神,回答:“黄酒。”
他转身离去,在角落中翻出一坛黄酒,捧到她身前。
她已找齐红枣桂圆参片,抱在怀中,与他面对面站着。
烛火微微,油灯摇摇,照得墙上人影摇摆不定。
她看到他捧着酒坛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冻疮已尽数痊愈,未留下丝毫疤痕。他的两颊层层冻疮也已褪去,昏黄光线下,面容显得万分柔和。却还是那般瘦削。伤易好,情难愈,或许还需要些时间,他才能找回从前的模样。
“沈小姐。”他说。
一声抛出如秋霜,落满心头。
她怔了神,目光缓缓垂下,掩住哀愁。
“我帮你送上楼。”他默默掐灭油灯,捧着酒坛背过身行出厨房,渐渐隐于漆黑后院。
她匆匆吹灭蜡烛,追上前去,跨过门槛是被绊了一下,踉跄趔趄,艰难稳住身形。他不能上楼,楼上枯坐禅内热热闹闹,却全是与他有怨的仇人。她无法眼看双方大打出手,无法眼看任何一人因此受伤。
前方人影将要穿过后院,踏足楼中。
“祝眠。”她顾不得许多,只好压着嗓音,急急开口。
祝眠停下脚步,慢慢回身。
天穹虽有满月,其辉却是黯淡,照不清他脸上神情。
“你不能上去。”
她觉得难以启齿,却仍狠心将话吐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内容:部分剧情调整,细节修改,后章提入本章。
 
第61章 愿为刀
 
除夕至今,许多时日,他躲藏厨房暗处,只怕被人察觉。他知道自己不该现身众人面前,以免搅扰她作为沈轻轻的安稳光阴。今日,若非见她无空闲抱酒,他亦不会开口替她送酒。
缘由早已心知肚明,可听到她亲口阻拦,仍觉心府钝痛。
她做沈轻轻,身旁便不该有祝眠。
他将酒坛轻轻放在在门槛边上,一言不发,与她擦肩而过。
浓云推过,依稀惨淡的月色也被隐去。
她回头望去,望不见他的身影。
酒坛静置于门边,她蹲下身子去抱,刚扶好装有桂圆的瓷罐,一旁盛放参片的锦盒又落在地上。捡起锦盒,装着红枣的瓷罐又摔下。瓷罐破碎,颗颗饱满的红彤彤干枣滚向四面八方。捡来捡去,她愈发焦躁不安,终是撕裂衣袖,将所有东西丢入裂锦之间,一股脑胡乱包起,潦草打上结扣,双手拎着粗陋包袱,慢慢挪上楼去。
一步一步,如有千钧之重。
当她撞开枯坐禅房门之时,屋内欢声笑语骤然停下。
所有人回头望向门旁。
片刻前衣裳楚楚、喜气洋洋下楼去的人,此刻衣衫破损、风鬟雾鬓,手中提着衣衫上撕扯下的破布包袱,包袱底濡湿一片,酒液滴滴坠落,湿了她的裙摆鞋袜。她将包袱放在地上,抬手捋顺额前散乱发丝,勉强扯出笑意道:“以为自己能搬上来,没成想酒坛开裂。我再重搬一坛来。”
沈丛上前扶着她,忧心如焚问她:“手腕还好吗?”她造的假伤虽未下狠手,但终究是动着筋骨,难免留下病根。往日绝不会劳她搬运重物,今日一时疏忽,竟让她去楼下搬运酒坛。沈丛仔细为她查验手腕状况,替她舒筋活络。
老胡自觉闯祸,到跟前赔礼道歉,自己下楼去搬酒。
其余人亦纷纷围上前来,问寒问暖。谢华君刚要与她拉手关切,便见自己两手尽是糯米粉,只好往回收收,分外关怀道:“是腕上的伤落下病根了吗?”
“动着筋骨,难免的。”陆远舟从怀中摸出盒药膏,“这是舒筋散,经常外敷着,总有些好处。”
几人关怀着给她涂了药,不再央她做什么活儿,只让她在旁看着。
老胡很快抱来两坛黄酒,沈丛自告奋勇,要给这群小辈露露温酒的手艺。
屋内其乐融融。
三名学徒在老胡手把手教导下终于滚出像样的元宵,老胡张罗着将元宵下锅,江菱雨自炉灰中扒出七八块熟透的地瓜,赵春娘摆好碗筷,将地瓜切分开来。杨蕴寻着机会凑上前去,帮江菱雨一起收整炉灰。
春容一人坐在炉边,神游天外,呆呆望着窗子的方向。
“这黄酒温好啊,配着元宵下酒。”老胡将温好的黄酒斟出,一人一盏,皆可一尝滋味。
酒盏送入她手中,元宵放置在她眼前。
她想起从前,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一字一句,恍如隔世之音,层层叠来。
——“黄酒酿元宵,请公子品鉴。”
——“一碗黄酒,不醉人。”
——“看来是公子会醉。”
是明知其内□□,明知酒量不佳,仍要颗颗吞下,仍要一饮而尽。
从一开始,他在她面前,就从未因自己的生死而露出惧色。
“轻轻?”沈丛看她出神,怕她有事,在她身前蹲下低声询问。
她回过神,将手中酒盏塞给沈丛,匆匆道:“我去换件衣裳,再取些薄荷蜜露。”
谢华君正吞汤圆,闻声支吾着说:“我喜欢薄荷蜜露,多拿些来。”
“好。”她敷衍应下,提裙闯出枯坐禅去。
门随意掩上,她不太在意门是否严丝合缝地扣上,不在意穿堂的冷风拽起她的衣裙。她匆匆奔下楼去,奔向后院,奔向厨房。
真蠢。
真的太蠢。
他误以为失手错杀了她,苦熬三年,好容易认出她,却又被拒之门外。他何曾是怕死之人?他只怕她死。
牵肠挂肚,生死不渝。
她何德何能,担起如此深情?
可他所图,不过片刻陪伴、一夕团圆。
她怎能吝啬至此?
一张面孔而已,她能当得沈轻轻,替他改换容貌又有何难?
她脸上漾出笑意,不惧料峭寒意,奔至厨房门前。
房门半掩,有火光虚影自门缝透出,她悬悬而望,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她与祝眠,仅隔着一扇木门。木门缓缓打开,她心中惴惴难安,天鼓在心,犹如耳畔鸣雷。
厨房中,灶上火焰熊熊,将热意送至四面八方。哪怕立在门前,她也能感到火焰灼烫。
炉火上,地锅中,一团菜花油滚沸。
炉火前,祝眠静静站立,如锋如刃。
他双眼被一条黑布遮盖,他手中端着一只瓷碗,缓缓举起。
春容静静看着,惴惴不安的心犹如巨石沉入深渊。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她提裙跨过门槛,直冲上前,伸手推落他手中瓷碗。
碗中是滚沸热油,被她推出去时,热油四溅,溅上她的手背,溅上他的脖颈。她顾不得手背灼心之痛,抬手要为他拂去颈上热油,却被他捉住手腕。
腕上疤痕硌在他的掌心。
“你想做什么?这样烫的油,你要做什么?”她慌里慌张地拉扯衣襟,为他蘸去溅上身的热油。可那油痕自脖颈蔓延至脸侧,几乎瞬间便泛起可怖棕红色。
焦急的泪滴滴坠落,落在他腕上。
他蒙着双眼,看不到她的模样,但他记得。回忆中,她曾为他垂泪。不止一次。
“倘若我不是祝眠,是否可以陪在沈小姐的身边?”他想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害怕她不顾一切地挣开逃脱,却又不敢握得太紧,害怕令她受伤令她疼痛。
“你怎会不是祝眠?怎会不是。”她靠向他怀中,自由的手臂环上他的腰背。她拥抱着他,泪如雨落,“我又哪里是什么沈小姐?”
祝眠茫然无措。
不久前,他想起曾用一碗热汤泼在矮子脸上,矮子离去时,容貌已难以辨别。他又为何不能借此手段改变容貌?
只要他不是祝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她眼前,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存在会毁去她的安稳。
只需一碗热油淋下,他就再不是祝眠。
她就永远只是沈轻轻。
可她却突然出现,推翻了那碗热油,打乱了他的计划。
“为什么?”他不解。
不解她为何突然出现。
不解她为何拦下自己。
更不解她为何再度回到自己怀中,泪洒胸怀。
“我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弄丢自己。”她带着哭腔,声音颤抖,“我怎么,怎么这么愚蠢。怎么能对你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他脖颈上的烫伤近在眼前,她泪眼婆娑,满眼都是红棕浓云,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宛如世界倾颓。她踮起脚,轻轻亲吻那抹伤痕。
滚烫。
灼热。
仿佛将她推入油锅火山,无穷无尽地炙烤着。
他任由她亲吻着,仿佛将热油一点一点淋在他的心头。烫伤的痛,贴附在肌肤之上,犹如虫兽噬咬,绵绵不绝。却远不及刀刃贯穿身躯的痛。
“春容。”
他终于能够,开口喊出那在心头盘踞许久的名字。
“春容。”
他低声唤着,仿佛冰天雪地之中寻找一丝火光的迷途之人“春容。”
他一声一声,不肯停下。
她抬起手,扯开他遮眼的黑布。
他终于能够仔仔细细、光明磊落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微红,泪花点点,与他记忆中的眼睛一模一样。
灶中火势渐渐减弱,无人添柴,便将逐步走向熄灭。
他扶着她在灶边安坐,取了满罐雪,敷上她受伤的手背。她亦替他用冰雪敷着烫伤。化了一捧雪,便再捧一捧。直到灼意消去,他才取出干净手巾,轻轻蘸去雪水,而后涂抹药膏。为了能早早痊愈见她,他准备有烫伤药膏,此刻刚巧合用。
“今天,陆远舟与谢华君已经赶到这里。”她低声说着,“等到二月,我们就会启程赶赴岭北,最迟四月底就能回来。”
“四君山庄?”
“对。兰庭作恶多端,新仇旧怨,届时一并解决。”
“可你不会武功。”祝眠沉默着,倘若是在往常,他可以从容不迫地随他同去,只要他在,就没人能伤到她。可今时今日,他已不再是他。他早已握不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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