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好了。”他说,“她连山林水泽的仙女都不是,她是凡人。凡人都会生老病死。即便你娶了她,她在你生命中也只存在一瞬罢了。”
丘比特轻笑了一下,神色难辨悲喜。
这当然不由泽费罗斯提醒。
他说过,他娶她,就会让她与奥林匹斯的荣光同在。
这承诺,他自会兑现。
第25章
森林,午后。
已经入冬了,万物枯凋,湿气凝落成霜。
普绪克纵马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她身上穿得单薄,骑了好一会儿的马,竟一点不觉得冷。
这两天,她没事就在林间逛游。
倒不是她蓄意要躲着那人,她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掌控不住。
断又断不了,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躲一时是一时。
呼呼的冬风吹在身上,普绪克脸蛋白里透红,那翘起的鼻尖也跟剔透的葡萄珠似的,泛着微微的橘红。
正在发愣之时,忽听有人在背后喊她,回头一看,竟然阿道斯。
“普绪克——!”阿道斯隔着老远就朝着她大喊,“原来你在这儿!”
普绪克本能地皱皱眉。
阿道斯怎么追来了?她明明留下小信叫爱妮丝不要泄密的。
爱妮丝也气喘吁吁地紧随阿道斯之后,跟她使了个眼色:没瞒住。
几日不见普绪克,阿道斯恨不得连她的发丝也要数一数,看看有没有少几根。
“公主怎么可以不告而别,知道让人有多担心吗……?!”
“走,跟我走,”阿道斯攥住她的手腕,“船已经联系好了,咱们立马出海!”
普绪克被他粗砺的手掌拽得有些发疼,在对方压倒性的蛮力之下,她根本就甩不脱。
“阿道斯,你听我说,”她只得干哑地跟他解释,“……我真的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阿道斯眼球布满血丝,面容甚是心酸,“公主多番推辞,难道真如爱妮丝所说,爱上了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他这话含着强烈的鄙夷,恨不得普绪克扒开两眼看一看,他跟那丑陋凶恶的怪物相比是多么的伟岸。
阿道斯自问长相虽算不上英俊,却也担得起周正魁梧四字。
而且他还是屠龙勇士的后代,哪一点输给那连脸都不曾露的家伙了?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普绪克就算身份再高贵,也是一个女人。
是女人就要依靠男人的,而他就是她得依靠男人。
除了他,还有谁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她?
普绪克却好似一点不领情。
“阿道斯!”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踉跄地往后退一步,“你能不能理智一点?……我喜欢谁跟你也无关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普绪克和那人的事还没完,她的心还在那人身上。
而且前夜那人已暗中敲打过她了,如果她敢背着他和别人私奔,下场一定不会好。
她看似自由自在,其实四肢百骸缠着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处处牵制着她。
在那人彻底放过她之前,想一走了之,着实是大胆又愚蠢的举动。
而且,她对那人……着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难以言说,又甜又痛,神智拼尽全力地想要躲避他,灵魂又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
这些,是阿道斯不能明白的。
阿道斯被如此直白地拒绝,拳头捏成一团,骨头都快捏碎了。
这一刻,他嫉妒死了那个夺走她心的男人。——那颗心本该属于他。
阿道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怕那东西来找你的麻烦?不用怕,我去找到他杀了他,一了百了!”
“你说什么呢?”普绪克觉得他更加无法理喻,“别说傻话了。”
杀了那人?
……那人若真是什么凶蠢的怪物,凭着阿道斯不要命的武勇,或许还有一线胜利之机。
可那人偏不是。
他是位无生无死的祇。
即便阿道斯和那人真的有朝一日狭路相逢,那人也不会做出什么大打出手的事情。
他是浪漫而感性的,他不爱杀戮。
他想要拥有她时,不会暴躁如烈火地把她吞没,而是柔柔慢慢地述说执念,日复一日地侵蚀她。
从普绪克的角度,他远比直肠子的阿道斯难对付一百倍。
普绪克不希望阿道斯做些什么冲动的事,那样只会害人害己,徒增烦扰。
阿道斯见普绪克神色如此冷漠,认定了她移情别恋,有种自己养了许多年的明珠一朝被他人攫取的感觉。
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男人磨了磨牙,又要动用武力。
一旁的爱妮丝看出气氛的紧张,知道阿道斯的脾气一旦发起来就收不住,连忙跳出来打圆场。
“都饿了吧?咱们先歇一下,生火吃点东西怎么样?”
普绪克知道姐姐在为自己开脱,便也跟着附和。
三人在小溪边生起了一簇篝火,趁着阿道斯捡柴火的工夫,爱妮丝把普绪克拉到僻静处,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普绪克晓得自己那点心事瞒不住。
她和那人的感情,仿佛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角,找不到出路……
爱妮丝听罢,沉吟片刻,“如果你真的想跟阿道斯远走高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普绪克烦恼地打断,“我不是想和阿道斯远走高飞。”
爱妮丝顿一顿,“……好吧,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不是说那人是中了爱神的金箭才喜欢你的吗?那么,咱们到科力亚特岛去寻爱神的神庙,求爱神解除命定宿恋,恢复你们两人的自由身,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普绪克一时沉默。
去爱神的神殿,祈求爱神收回成命?
这是条她曾经想过,但又不太敢走的路。
如果爱神不答应呢?
她素来知道爱神是位随性恣意的年轻男子,钟爱浪漫巧合,不大喜欢这种有预谋的祈祷。
更何况,这桩婚姻,当初还是一道神谕赐的。
“爱神会答应的。”
爱妮丝安慰她,“爱神愿意庇佑美,绝对不会看着你与一个怪物共度余生的。只要咱们虔诚祈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一定可以感动他,叫他收回成命。”
普绪克思忖片刻,还是觉得不太靠谱。
她隐隐有种预感,她就这么草率地去寻爱神,似乎太冒险了些……
而且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即便要解除,她也得跟那人商量商量吧?
爱妮丝说,“我亲爱的妹妹,你是不是糊涂了?如果你告诉了那人,他还会让你去吗?别忘了,他现在可中了金箭,你对他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你一旦告诉了他,就走不了了。”
普绪克一想倒也在理。
不过,她似乎还是没有什么必去的理由,爱神会不会见她也是两说……
爱妮丝还要再说什么,这时阿道斯却捡了柴火回来了。
当着阿道斯的面,两人只好缄默不言。
三人烤着火,一磋磨就是一下午,黄昏很快降临到了森林。
普绪克盯着西沉的日头,拉了拉马缰。
她该回去了,要不然天黑之前就回不到宫殿了,她还得露宿。
阿道斯自然是万分地不情愿。
“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普绪克垂下眼帘,“不了。你们自己回去吧。”
“不,我不会回去的。”阿道斯斩钉截铁地说,“我既然知道你在这儿,就不会丢下你。你一日不跟我走,我就搭帐篷住在森林里,直到你愿意为止。”
普绪克不禁要皱眉叹气。
森林的晚上露水很重,而且时不时会有野兽出没。
“阿道斯,你何苦如此呢……”
阿道斯挽留地拉住她的裙角。
他掐了掐喉结,鼓足了勇气,连表白的话都被他说得笨拙无比。
“我只希望……你的丈夫只能是我!”
普绪克右眼皮一跳,或许很多少女都喜欢这样的霸道言论,但她着实不太喜欢。
她沉了沉嘴角,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表情崩掉。
*
从科力亚特岛回来,夜幕将至。
丘比特来到了森林附近。
生气归生气,他也不能自己躲起来,长久地晾着普绪克不露面。
因为在他看来,那也是一种无礼,只不过是冷无礼罢了。
泽费罗斯陪了他一道。
两人一边在云间漫步,一边说些有的没的,打趣两句,丘比特心头的阴云也比原来消散了一些。
本来握在他手里蓄势待发的金箭,他蓦然又不想放了。
——他终究还是渴望普绪克能心甘情愿地爱她。
他在试着跟她最后沟通一次吧。
她要是真死也不从,他再用这些手段不迟。
毕竟,她不就是想看他的样子吗?
他让她看便是。
她还要什么,他也都给她。
两人刚刚落地,泽费罗斯便指着不远处林间的某处,“咦,那不是你那位美佳人吗?”
丘比特目光有些涣散,悄然无波地笑了一声,“她?”
定睛一看,还真是她。
树影斑驳中,普绪克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男人硕大的影子和她的交叠在一起,两人相对而立,还在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人的手,还拉住她的裙摆。
泽费罗斯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味,撇着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再一看身边的小爱神,他周身萦绕的柔和光辉早已褪去,本来深邃的眼色也像蒙了一层灰,盯着不远处寡淡无比。
他那雪白的手半扶在树皮上,树皮被他丝丝泛白骨节掐进数寸。
泽费罗斯从未见过好友这副阴沉的样子,想劝,又不太敢劝。
半晌,丘比特的手沉沉地垂下来。
他细长的眉梢斜斜地往上挑去。
好啊。
他竟不知,林间还藏着这么一对怨侣。
第26章
阿道斯又送了普绪克很远,直到普绪克勒令叫他停下,他才磨磨蹭蹭地停下脚步。
临走之前,爱妮丝跟普绪克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去爱神神殿的事情,如果普绪克想好了,还可以来找她。
普绪克辞别了两人,纵马回了宫殿。
宫殿依旧萧索雄浑地屹立在暮色之中。
甫一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一只蜡烛也没点。
那人早答应过她晚上点灯,他不在的时候,灯都是自动为她点好的。
如今灯没亮,那就证明……他在?
普绪克顿时七上八下。
还没等她适应周遭的黑暗,猝不及防地,一只沾着寒意的手便扣住她的腰。
普绪克立感发麻。
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她下意识就要惊呼,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挡在唇边。
耳边响彻冷冰冰的一句话。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能这么明目张胆的,除了那人也没别人了。
普绪克轻吁一声。
晚吗?明明天才刚擦黑啊。
溺在那人的怀中,她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
“我,我只是出去散散步。”
“只是出去散步?”他清峻的鼻尖缓缓靠近她,扫了扫她的脸颊,“……那身上为何会有肉香?”
普绪克哑然。
她着实没料到他会这么忽然地降临,明明两人还在冷战,明明前一日他不理睬她来着。
此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点微不可察的怒意,沁着……醋味。
她的嗓子被他不轻不重地覆着,细细的柔柔的,使她有些泛痒。
普绪克淡淡噘起嘴,“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他惩罚似地拧了拧她的下巴,“不错,能耐了。”
下一秒,她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
今晚月色不明,夜浓得跟打翻的墨汁一般。
玫瑰花园的后面有一座小湖,如今正是在冬日里,湖水寒冷刺骨。
那人把她挟持到了湖边。
他神色不明地坐在湖边,细挑的指尖缓缓地去拂寒凉的湖水。
“过来啊。”
普绪克浑不高兴地站在不远处,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样。
“不要。”
他对她不冷不热地笑,“怕什么?这水很清澈的,温度也正好。”
普绪克望着泛霜的湖水,信他才怪。
他是不会吃了她,却要把她扔到冰湖里受罪。
——天知道他今天怎么那么大的火。
普绪克绞尽脑汁地琢磨哪儿得罪了他,蓦然想起自己今天和阿道斯见面来着。
不会叫他给看见了吧?
可如果他真的看见了,那就正应该知道,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吃邪醋的男人最难对付,哄起来最头疼。
普绪克适时地软下语气,“欸……我错了,今天见了个朋友,没跟你说。”
他语色沉沉,“只是朋友?”
普绪克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忽然把她给捉过来,锁住她一双皓白的腕。
“亲爱的,你不乖。”
朋友,却可以那么情深款款地说话,那么恋恋不舍地拽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