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少女已灵巧地把手上的东西藏好。
普绪克又放飞了一只白鸽,叫鸽子捎个信儿给姐姐。
丘比特恢复了神态,“你什么时候会养鸽子了?”
普绪克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太小看人了。”
丘比特秀长的手指拨弄了两下鸽子的喙,只闲散地笑笑。
算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只想她留在他身边,就这么过平淡的日子也好。
可他不能一辈子躲着她避而不见,他总要在她面前坦诚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那一步,他又该怎么迈出呢?
他可以赐她永生,可以免她一世的生老病死,可以把整个奥林匹斯的荣光都奉于她眼前……
可她又会接受他吗?
*
夜幕的森林复杂而幽静,枝叶扶疏,萤火虫飞来飞去。夜雾袅袅,泉流潺潺,拢着半溪明月。
两人并肩漫步其间,宛若真正的情侣。
丘比特有意无意地窥着旁边的人。
普绪克今晚的话不多,基本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虽然也算乖巧可人,可总感觉她有什么心事,举止也不如平日那般自然。
她的手,紧紧攥着包袱里的东西。
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包袱里的东西,就是她刚才避着他的东西。
一堵没来由的隔阂竖在他们中间。
丘比特那冰蓝色的瞳孔暗了一分,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他抬唇,本想问一句,但还是止住了。
她为了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随他生活,想来心中定不好受……他应该给予她完全纯粹的信任,岂能因为一点点模糊的感觉胡乱猜疑?
丘比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隐晦的神色,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
重回这座森林宫殿,普绪克感到了一阵清冷,唯有后园的玫瑰花鲜红如昔。
许是她很久没来的缘故,这座院子也落寞萧条了。
那人为她备了晚餐,普绪克却并不饿。不过她也乖巧地吃了些,怕自己的露出什么端倪来。
从昨日到现在,她一直在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温言欢笑,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斟酌的。
原因无它,只为了寻个机会,用油灯看一看他的真实面目。
她不能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神谕给予的警示依旧历历于心,他究竟是黑是白,她要用自己的眼亲自看看。
为此,在用餐之时,普绪克还破天荒地劝了他一回酒。
她存了点小小的心思——如果他能喝得酩酊大醉的话,更利于她行事。
不过可惜的是,他没什么嗜酒的爱好,尽管她极力劝酒,也只浅浅地饮了一杯。
为了这一杯酒,普绪克自己倒是陪了好几杯。
她不晓得那人神色如何,只是听他声线依旧清晰,想来并未被酒水影响神志。
普绪克面色微醺,软塌塌地趴在桌子上。
那人走过来,如鹅卵石般沁凉的手指轻轻缓缓地扫着她的脸蛋。
“怎么酒量这么不济?”
普绪克心中暗嗔,还不是你不肯喝……
她许是醉了三分,却装出七分来。
花枝般纤柔的手臂搭在他肩头,摇了摇他,“那你送我回卧室好不好?”
他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拂在她发间的手背用了点力,迫使她扬起下巴。
“真醉了?”
普绪克半眯着狭长的眼,挣扎着站起来,却脚下踉跄,撞在他怀里。
既然他不醉,那她便装醉好了,效果都是一样的。
他微叹了一声,恍若自言自语了一句。
“怎么这般就醉了,本来,还有话要对你说……”
普绪克深闭着双眼。他能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不过是些有的没的。
……
半晌,普绪克如愿躺在了松软的床铺上。
那人做什么事都蕴含着股奇特的气场,她根本不用睁眼,就知道他有没有在她身边。
普绪克听到,他也随她轻轻躺了下来。
她侧过身子去,醉意混沌的眸子恢复了清明。
油灯就在她床侧触手可及的地方,是她提前放好的。
普绪克深深吸了口气。
他到底是谁,很快就要解开了。
不要再犹豫了……她在心中劝自己。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普绪克知道他是不眠不休的。
但在极少的偶然,他也会像凡人一样,陷入短暂的睡眠——这睡眠是可有可无的,纯属就是消遣罢了。
普绪克不敢贸然行动,她必须确定他睡了,才能动手点灯。
浮云退散,明月高悬,轻纱一样的光透过窗户洒下来。
室内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只有普绪克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普绪克转了转身,平躺过来,估摸着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她睁开眼睛,侧目去瞧身边的人。
许是光影角度的缘故,今日的他比往日都更清晰些。
他的一只手臂斜斜地伸出来,袒露在月光之下,颜色雪白,骨肉饱满,如普绪克惊鸿一瞥时的那样,是在人类中都堪称好看的一双手。
这双手,时而冰冷时而温存,曾无数次抚摸过她……普绪克视线缓缓移动,又去看他的翅膀。
相比其他部分,这双翅膀算是最没神秘感的了,总是泛着银白色如流动浆液般的耀光,藏也藏不住……她平日里或多或少都能看见。
此刻,它们正微微翕动着,轻缓而无意识地,仿佛也印证了它们的主人已陷入沉睡。
普绪克不再犹豫,掀开被子,去拿那盏油灯。
她的动作格外地小心,捂住了一丝一毫的动静。每动一下,就小心地抬眼看黑暗中的人一眼。
还好,一切顺利。
唰。
一簇火苗烫破黑暗。
那盏油灯是姐姐特制的,不像寻常蜡烛那般昏黄,能把一小片区域照得明如白昼。
普绪克的心崩到了嗓子眼儿,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停滞了。
她把灯靠近了那人的脸——
他睡觉时完全不设防,半张脸颊掩埋在枕头之间。
明煊的烛火已清楚地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可他另外的半张脸,却仍被细碎的发丝所遮盖。
这样的角度,很难辨认美丑。
可模样却着实像人类,却又比人类多了几分灵气。
不像怪物,也不是人类。
那就是另一种可能了……
许是她太贪心了些,本该现在收手的,可普绪克控制不住自己剧颤的手指,想要掀开他的发丝,把一切弄明白。
奥林匹斯所有神祇的雕像她都见过。
她想看看,他到底是谁。
可恰在此时,一滴灯油无比恶毒地滴在了他的肩头,坏了她的好事。
“啪嗒。”
在静谧幽暗的深夜听来,这声音无比响彻,直刺耳膜。
普绪克失声捂住嘴。
他顿时醒来。
第23章
变故实在太突然,普绪克手中油灯一滑,“哐啷”地摔在地上灭了。
“普绪克……?”
丘比特含混地唤了她一声,犹带着几分惺忪,可肩头的灼痛很快使他清醒过来。
月影明灭下,油灯摔得满地碎,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低垂着眉宇,忍不住发出阵阵冷笑。
沉默片刻,终于,隐忍而略带酸涩地问,“亲爱的,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费这么大的心机?”
这话暗藏怒意,对于平日性柔的他来说,已算是十足十的疾言厉色了。
普绪克被他讽刺着,喉咙犹如吞下剧毒,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她眼中溢出清泪,下意识就想道歉,可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自己没错。
思绪像杂草一样,普绪克不断臆想着最坏的结果。
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会骂她,打她,把她关起来,或者直接吃了她?
普绪克想从这窘困的场面逃开,可在极端恐慌之时,越是用力,越是无力。
脚下一个踉跄,还跌坐在了地上。
那人晦暗的视线交缠着她,手心微微一上扬,便立即有清风把她扶起来。
下一秒,她的下颚被他抬起。
月光下,那双雪白的手拂过她战栗的肌肤,虽不算是大力,却也绝没打算轻轻易易地饶过她。
他心不在焉,掺杂着明显的失望和冷淡。
“为什么要骗我?”
普绪克唇线抿成紧紧的一条。
“回答我。”丘比特提了提音量,忍耐着翻涌的情绪,竭力又把音调平和下来,“……好不好?”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她不太对了。
那时他宁愿含糊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选择相信她。
可她不值得相信,是吗?
还是说,是他从头到尾不值得被她相信?
剧烈的挫败感让丘比特那明亮的双眸黯淡得像一滩水,发灰的死水。
可盛怒之下,他还是要克制,压抑自己的怒气。
她是普绪克……他的爱。
无论何时何处,他都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何况是他自己。
在他穷穷的质问下,少女沉吟了许久,才敢吱声。
“我不想跟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生活在一起。”
“一无所知,”丘比特的神色有些涣散,“所以你一直都觉得,我是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意图对你不轨?”
他迫然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处,像是不死心地问她,“我亲爱的,你告诉我,这些日子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哪里不合你意……又或者,你直接说哪里像怪物了,伤害你什么了?”
他是那浪漫多情的美神之子,自小逍遥快活。
中那只金箭之前,他自问从没倾慕过谁,也没低声下气地求过谁。
他只纡尊降贵地讨好过她。
可是普绪克,一个他掏心掏肺爱了这么久的人,仍要这般猜忌于他。
丘比特的心稀里哗啦地碎成了好几瓣。
他们神凡有别,一旦泄露身份,必然会被母亲知晓,不能再两厢厮守,所以他才一直瞒着她。
情愫的猛烈撞击之下,丘比特竟想把那盏油灯重新点起来,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可对她长久的渴求还是阻止了他。
他得忍。
还得哄着她忍。
“对不起,”普绪克的手腕乱动着,带着微微的哭腔,“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不确定你是什么人。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听从神谕的指示……”
“神谕?”
是了。
是阿波罗那道故意使绊的神谕。
本以为得过且过,没想到竟酿成今日之事
这位为老不尊的神,报复起来还真是不遗余力。
丘比特无喜无悲地触着她雪白的脖颈,倾尽全力地注视着她。
“所以你宁愿相信一道虚无缥缈的神谕,也不肯相信我,是么?”
普绪克撇过头去,眸子漆黑得不见一点光。
“……你也是虚无缥缈的。”
她这话十分地细哑,仿佛心虚的低语,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虚无缥缈,那是好听的说法。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露水情缘,可有可无。
丘比特剜心地一痛。
她的一句话,已把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尽数抹杀。
冷风刮过脸庞。
他从未感到如此之凄凉。
普绪克哽咽了一声,拂去他的手,悄然拉开了一段距离。
“是我冲动了,对不起。”她默默抛下一句,“可是如果你觉得我实在冒犯了你,咱们还是断了吧,对你我……都好。”
她说着,垂着头转身离开。
丘比特仍像是一尊缄默的雕像似的,垂着眼皮。
断了?
他不由自主地轻嗤一声。
她要和他断。
普绪克蓄意依恋一个人时可以柔弱如金盏花,可她想要离开时,也冷静得近乎残酷。
不知怎地,丘比特脑海中只漂浮着四字——始乱终弃。
就在少女走到了门垭边,他冷然开了口。
“站住。”
普绪克僵住。
她肩头微微地颤着,显然怕他的,可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往前走。
她只得转过身来,不豫地问,“还有事吗?”
两人相对而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不过一个背光,一个朝光。
丘比特沉沉走过来,在距她咫尺时才停下。
他吝惜地刮着她精致好看的眉骨,明知道她害怕还不紧不慢,像是攻势逆转,该轮到他细碎地折磨她了。
他窃窃问她,“你说断了,是接受不了我吗,无论多长时间?”
少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欲躲,却被他逼得无处可躲。
他渴求着她的答案,金箭在他心间疯狂兴风作浪,那无可抑制的爱意,几乎像一簇簇浓稠炽烈的火焰,把他燃烧殆尽。
他是浪漫主义的,想来追求随遇而安,不喜欢强求。
可是不代表他不能强求。
对她的执念,已经超越了其他理智。
动用一些小手段,也无伤大雅。
毕竟他是神,是远凌驾于蝼蚁般人类般的存在。
她温顺,他可以温雅地像朋友一样照顾她。她若冥顽不灵,他也可以如巨石如水般,强势介入她的生活。
他在等她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