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冯夙知道他听进了几分,继续道:“殿下现在该做的,是换上衰服去大殿守灵。极尽悲戚之色以示哀思,上书宽慰陛下以示纯孝,出殡后立刻请旨离京以避觊觎之嫌!而不是威胁陛下去追究所谓的真相。”
  荣检看上去,已经冷静多了,尽管他浑身疲累,头疼欲裂。
  冯夙走到大殿门口,敞开殿门吩咐太监:“服侍长孙殿下更衣。”
  擦一把嘴角的鲜血,头也不回,施施然离开东宫。
  太子薨世,按照惯例文武官员须在闻丧次日起宿在各自的衙门三日,不得食肉饮酒,不得作乐谈笑。
  徐湛是吏部在册的官员,隶属都察院,便跟着父亲在都察院住了三日,白天随父亲处理公务,晚间便窝在父亲那摆上一张床铺后将将转的开身的值房里读书。
  值房里又闷又潮,不知父亲平日如何忍受,刚进来时,徐湛忍不住低声感叹一句:大祁的官真是难做。
  赶上父亲心情不佳,一眼扫过来,淡淡的说:“舜发于畎亩之中,背。”
  徐湛便像个学童一样的背着双手,去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句子,早秋闷热,门窗大敞着,同僚们来来往往,皆心领神会的掩口忍笑,若非太子大丧之际,免不了要伫足取笑他一番。
  徐湛面红耳赤,林知望则视若无睹的在一旁审阅公文。背书的声音停下来,便吩咐道:“背二十遍。”
  “爹……”徐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父亲。
  “嗯?”林知望威胁般的给了个音节。
  徐湛规规矩矩的照做。
  晚间,服侍父亲洗漱更衣,铺床叠被,殷勤的紧,这才令父亲展颜。只是这场景不知羡煞多少已为人父的官员,身居高位的父亲,年少得志的儿子,是注定要成就一段父子同朝的佳话了。
  徐湛抱着枕头在床边犹豫许久,他没有与人同榻而眠的习惯,何况是他一惯敬而远之的父亲。
  “收收你那大少爷脾气。”林知望倚在床头看书,哗的翻过一页问:“日后也跟你媳妇分床睡?”
  那可不行!徐湛红着脸将枕头被子往床上一扔,和衣蹭了个床边躺着。
  林知望也不理他,心想夜里摔下去一两次也就改了,便熄了窗台上的灯烛。
  到了夜间,林知望迷蒙之中听到响动,睁开睡眼,只见徐湛穿着单薄的衫子蜷缩在窗边睡着,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想是被他踢下了床。
  正要起身,只见他翻身滚了半圈,一头撞在自己的胸口上。睡着了也不肯消停,林知望摇头,扯了半截被子盖在他身上。
  又是一觉醒来,林知望混身直冒冷气,身上轻飘飘的,伸手去摸,摸到了自己的衣衫,睁眼一看,徐湛如自己一般,身上空无一物,两床被子皆被他踢下床去。
  强忍着揍醒他的冲动,林知望隔过他捡起被子来,掸掸灰,盖在各自身上。
  天光未明,窗外梆子声响起,值夜的杂役提醒各位大人起床上朝。
  林知望打了个寒战醒过来,就见身边的儿子缠着两条薄被睡的香甜——骑着一条,盖着一条。
  他打了个喷嚏,再也压不住火气,掀开被子用力甩了两巴掌,声音清脆。
  徐湛从睡梦中惊醒,揉着身后痛麻的皮肉问:“爹,天亮了吗?”
  “起来读书,下朝之后再料理你。”林知望不愉快的甩下一句话,便起身了。
  杂役送来热水供他们梳洗。
  徐湛知道父亲一向有起床气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早朝也着实将人折磨的苦不堪言,只好踉踉跄跄下了床,抖开官服替父亲更衣。
  “回府一趟,安排家里人去京郊的庄子上住几日,分开走,不要太显眼。”林知望沉着脸交代他:“这几日,千从卫和辑事厂的人会四处活动,你待在这里,无事不要出去乱跑,更不要去怀王府。”
  徐湛心里有些紧张,故作平静的应下,像应着平日里父亲交代的功课一样。
  林知望对着他端详了一阵,相见时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故作少年老成,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替他分忧了。
  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大步离开值房。
  徐湛顾不得细想,就着熹微的晨光回到府里,向祖母和母亲简单交代。
  “此时是国丧,咱们一家老小出城去庄子上,于你父亲不利。”曹氏轻拧秀眉问:“局势紧张至此了?”
  徐湛故作轻松的说:“没有,只是父亲涉事其中,防个万一罢了。”
  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个身家性命。曹氏了解丈夫的为人,比起功名利禄、政治抱负,老母妻儿的性命总是放在第一位,便也不多说话,立刻命各房收拾细软。
  徐湛松了口气,便在何明荷朗兄弟的配合下安排家人离开。祖母与母亲、婶婶一辆车先行,半个时辰后是林旭白和襄儿,姨娘抱着平儿,在奶娘的陪伴下最后离开。
  此时天光已经大明,日头惨白的挂在天上,迎着满城的素缟,踩着散落在街道上的白色纸钱,看着满眼的灵幡哀服,他步履缓慢的向都察院走去。
  整个京城陷入鬼域般的沉寂,间或走过一队挎着横刀的厂卫捕手,横眉怒目的审视街道上每一个行人,令人瑟瑟。不知这场风雨几时能够散去,不知要牵涉多少无辜或死有余辜的人。
  林知望等人正在刑部审案,一个月来与太子有过接触的太监宫女全部收押单独审问,问了三天,竟没有丝毫头绪——除了那对被调换的双生兄弟,李铨和王春。
  他对王春用刑,王春铁了心将一切罪责推到李铨身上,满脸写着四个大字——死无对证。
  千从卫嫌刑部大牢的刑具如小儿玩具,向他们要人,林知望带着千从卫去找王春,将诏狱里很是拿得出手的几样东西描述给他听,什么刷洗、剥皮、油炸、钩肠,弹琵琶……
  绘声绘色,淋漓尽致,竟连牢笼外等候的四个千从卫都险些作呕,心说你一个斯斯文文的文官打听这些做什么?
  王春如同身临其境,惊惧之下面色惨白,险些昏厥过去。
  末了,林知望附在他的耳边问:“你是愿意去诏狱受那十八层地狱般的酷刑煎熬,还是留在这里据实招供?”
  王春一面瑟缩一面盯着地面,没有喊冤,像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给你三日,你考虑一下。”林知望说着,带着千从卫离开。
  那千从卫首领犹不死心的问:“林部堂,这人……”
  “烦请诸位带上陛下的手谕再来提人,莫让本官为难。”林知望客客气气的说:“没有的话,刑科的驾帖也行。”
  没有上谕没有驾帖,你没头没脑的提什么人呢。若是人在途中出了什么问题,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这便将人打发了出去。
  又命专人将王春看管起来,饮食经过严格检查,未经他本人同意,不得用刑。
  晚间,林知望伏案翻看太子的起居录,见此前沈迈日日去东宫请脉,直至半个月前,就再也没去过。
  他问徐湛:“沈先生还住在府里?”
  徐湛知道父亲极少过问家务事,便摇头说:“在孩儿回乡考试之前,就搬出去了,在城东赁了一处宅子开医馆。”
  收到父亲责怪的目光,他心虚的低头。这种事,他本该向父亲禀报,只是那段时日父子俩闹着别扭,他不愿意说罢了。
  “可有受到牵连?”林知望又问。
  “要去看看才知道。”徐湛说。
  “去看看吧。”
  “是。”徐湛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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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太子薨(下)
  第四日成服,他们不必再住在官衙中了。
  徐湛只身去了城东沈先生的医馆,沈迈的医术名贯京城,医馆扑一开张,便人满为患。
  沈迈看病不论贫富,只分轻重缓急、先来后到,家境贫寒的病患是不收诊金的,也常常赠药给穷苦人家。他极少出诊,诊金也高的吓人,因为出诊一趟的时间可以治疗更多病人。当然,如果钱给的到位也是可以屈就的,他需要钱,购买药材以帮助更多穷人。
  可现如今,医馆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病患。
  若不是看见门口有官兵把守,徐湛定以为这医馆换了东家。
  徐湛从袖中掏出一枚金树叶,塞与守卫的军官手中道:“这位上差行个方便,家中有急症病人,急于向沈先生讨教,一点小东西,请兄弟们喝喝茶。”
  军官悄悄敛起钱财,对他的态度也客气几分:“没有阻止病人看病的意思,沈大夫不出这扇院门即可。”
  徐湛连忙称赞他通情达理。心里想,你们这凶神恶煞的阵仗,谁敢来看病?怕是没病死先被吓死了。
  徐湛进到堂屋的时候,只见一众小伙计跪在屋子里哭,有的是真哭,有的扯着嗓子干嚎,沈先生坐在椅子上扶额闭眼,一动不动。
  “师父?”徐湛喊道。
  沈先生没有丝毫反应。
  “师父!”徐湛吓坏了,跑上去探他的鼻息。
  沈迈抬起头来,给了他一记爆栗:“混账东西,不盼为师点好的!”
  徐湛揉着额头长舒口气道:“天还没塌呢,您这是干什么啊?”
  沈迈脸上难辩喜怒,也不说话。
  “都别嚎了!”徐湛被吵的心烦,喝止道。
  沈迈忽然哂笑道:“行了,哭也哭过了,遣散银子也发足了,都走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徐湛这才明白,沈迈要遣散医馆里的所有伙计,这恐怕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结果,他们看着门外的阵仗,必然认为沈迈摊上了天大的官司,急于自保也是人之常情。
  医馆任用伙计,必要付出一番心血培养,徐湛不希望刚刚上道的伙计们就这样被遣散,正要开口安抚挽留,就见沈迈冲他摆了摆手。
  “沈先生您保重。”有人带头说道,然后擦着眼泪离开了。
  其余的人陆陆续续也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两个伙计,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
  “你们怎么还不走啊?”沈迈道。
  “沈先生,我们不能走。”两人语气坚定的说。
  “为什么?”沈迈心里有些感动,又试探的问:“是银子给的不够?”
  “不。”其中一人摇头说:“上峰命我二人看着先生。”
  “”沈迈差点噎死,卧底啊。
  徐湛感到一阵恶寒,千从卫真是无孔不入,连沈先生这样的人都要安插眼线。
  沈迈头疼不已,眼不见心不烦,挥手将二人撵了出去。
  “你干什么来了?”他这才想起来问徐湛。
  徐湛神色一顿,父亲命他来看看,可不只是让他拎着水果酒肉来看看的意思。他随身带着一本日记,是沈迈送给他研读的七本行医记录中的一本,他因资质平庸且志不在此,答应沈迈为他寻找一位适合的人,去继承他的衣钵。
  徐湛翻开到缺页处,对沈迈道:“来向您请教这本病例上残缺的内容。”
  沈迈瞥一眼道:“不过是错处太多,撕去重写罢了。”
  “这两页的时间恰是您离开太医院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事,让您先装病后假死,铁了心的离开京城?”徐湛双目如炬。
  “我的脾气你知道。”沈迈说:“我性情冷僻,与公门中人难以相处,在太医院受尽排挤,想要辞去官职,陛下不允,只能铤而走险。”
  “陛下为何不允?”徐湛问:“你又没卖给他们荣家,他就是再惜才,也没必要强人所难吧?”
  “你在跟谁说话?”沈迈恼怒道:“你若是来审我,自可带我去公堂,若是还叫我一声师父,就哪来的回哪去,什么也别问。”
  “师父。”徐湛哀求的看着他,压着声音道:“您埋头在屋中研究医术,却不知道,窗外的世界已经大乱了,一国储君暴亡,京城里唯一的皇子遭受嫌疑被软禁起来。天下人都认定太子是中毒而亡,只有您……我知道,您心里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太子因何而亡,是太医院下的定论,我对此毫无疑义。”沈迈冷笑:“为了给怀王脱罪,你们真是煞费苦心。”
  “师父啊!”徐湛心急如焚,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骚乱。徐湛打开门,只见院门口围满了人,门口两个守卫用门板将一人往院子里抬。
  徐湛猜想是来求医的,到底有人命关天的时候,家人不顾门口的官兵,将病患往这里送。门板上的人显然是溺了水,浑身泡的肿胀发白,已看不出原样,气若游丝的样子很是可怜。
  “怎么回事?”徐湛问门口的人。
  有位熟识的邻居站出来道:“徐公子啊,你看……这是不是你们家大临啊?”
  徐湛倒吸一口冷气跑过去,沈先生已经在加紧抢救,不断有脏水淤泥从大临的口鼻中流出来,人却一点生气也无。
  沈大夫命留下来的两个眼线伙计,轮流倒背着大临,腹部朝里拼命的在院子里跑。
  那好心的邻居站在门口对他们解释说,老婆在河边浣衣时发现了他,幸好认出是大临,便喊上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将他送了回来。
  那边两个千从卫眼线仍在要死要活的跑着,两人共跑了半个多时辰,几乎要累死过去的时候,大临却猛呛了一口水上来,活了。
  邻里们欢呼起来。
  “送屋里去。”沈迈说:“徐湛,拿艾条过来。”
  徐湛应一声,知道沈迈有话对自己说,忙去药房取工具。
  大临脸色惨白的平躺在床上,只凭微弱的气息表达生命迹象。沈迈点燃艾条,灸他肚脐的部位。
  徐湛伺候在旁,只见大临脚腕上一道明显的勒痕,淤青肿胀,像是被绳子拴上重物所致,目光从大临身上挪开时,见沈迈已是老泪纵横。
  “师父……”徐湛唤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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