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临打小在黄河故道长大,怎么会溺水呢。”沈迈哽咽道:“他们有什么,冲我来就好,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徐湛知道,大临已经年近三十,可在沈迈眼里,永远是个孩子。
“师父,您真的决定袒护这样滥杀无辜的人吗?”徐湛轻声问。
沈迈这才抬起眼皮,沉默半晌,坚决的说:“我没有袒护任何人。”
徐湛压住了怒火,点头道:“我不再问了,您……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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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功利
徐湛离开医馆,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烧的他心肺滚烫,无处宣泄。他知道沈迈与太子的交情长达十数年,他知道沈迈认定太子会是仁义之君,认定皇长孙荣检与乃父相同,克勤克俭,仁爱宽厚。
他也不相信,这一切是十五六岁的荣检所为,可是有的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怕贵为皇长孙,也未必能够事事做主,命运会推着人走,走到哪里,根本由不得自己。
太子无辜,荣检无辜。
怀王呢,怀王何辜,无端受此诬陷?
有些事,总要分个是非,分个黑白的。
他对沈迈无比失望,愤愤的回到府里,在书房里枯坐许久,实在无心看书,将那本日记往抽屉中一塞,便去了怀王府。
皇帝下了明旨,国丧期间,各地藩王不得擅离封地。朝局已十分明朗,荣晋与荣检两人,是唯二有资格成为皇储的人。
“放出来了?”荣晋抬一抬眼皮,有气无力的问。
徐湛没说话,只将荣晋的串珠交还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荣晋毫不掩饰一脸愁容,埋怨道:“我都这么惨了,你连这点忙都不肯帮?”
“殿下还在京城呢,想给什么自己给去。”徐湛满脸惊恐的说:“我爹就这么一个闺女,若知道我暗地里给你们传递信物,非把我活埋了不可。”
荣晋狠狠将串珠套在手腕上骂他:“怂包。”
徐湛毫不介意,笑吟吟的摆上棋盘陪他手谈。
“你也不必花时间过来陪我,”荣晋说:“眼看就要年尾了,你虽是一省解元,明年的春闱也不能小觑。”
“已经走到这一步,早三年晚三年又有什么关系,臣还年轻,即便有幸取中,按惯例也要去翰林院读书修史的。”徐湛边落子边说。
“可我听说,举子们怕的不是名落孙山,落榜还有再考的机会,怕的是掉进三甲,同进士没有入翰林院的资格,放个七品县令就算走到头了。”荣晋说。
进士前面加个‘同’字,正如‘龙’前加个‘乌’字,天壤之别。有人为此写过一幅对子,上联为同进士,下联为如夫人,尽显三甲出身的尴尬。可就算最尴尬的同进士出身,亦是从十年乃至十数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中,万里挑一而来。
国丧期间不敢谈笑,徐湛绷着脸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分高低贵贱。”
荣晋冷哼一声:“这话让陛下听到,把你发配到匪盗横行的烟瘴之地去干上一任,看你还有没有力气瞎白话。”
他踏着一地月色回家,常青提着灯笼在胡同口等他,急了一脑门子汗:“我的爷啊,这是跑哪里去了,大爷急坏了!”
徐湛愣了愣,一想也是,一家子都被送到京郊的庄子上,五叔公务繁忙,父亲回到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不得急着寻他。
林知望负着手站在庭院中看树,徐湛不知道父亲黑灯瞎火的在看什么,朝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初春时燕子在树上筑的巢,燕子南飞过冬去了,住进一窝麻雀,不知有什么说法。
“去了哪里?”林知望问。
徐湛简单交代了今日的去处,沈先生那边,推说他见太子身体有所好转,又赶上医馆的病人络绎不绝,便不再日日请脉,不太知情。
沈迈救了他的老师,他虽然生气,却并不想太多的牵连到他。
林知望脸色越来越沉,直到徐湛把话说完,才忍无可忍的问: “这点事,也值得你荒废一整天?我交待你完成的功课呢?”
徐湛无言以对,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确实静不下心来读书,并且以为,父亲应该会理解并宽容这一次。
“中了解元便沾沾自喜,打算止步于此了?”林知望又问。
徐湛心说,我回京城连气都没喘匀,连老丈人都来不及拜见,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哪有功夫沾沾自喜啊。嘴上却连忙道:“没有。”
“没有?那从前什么规矩,如今还是什么规矩。”林知望道:“戒尺取过来。”
徐湛心里一颤,想辩解几句却是没敢,欠了欠身,便去窗边自己的书桌抽屉中找出戒尺,戒尺正压在沈迈的日记下面,他将日记重新塞回去时,忽觉哪里不对。
这本日记,并不是他带去医馆质问沈迈的那本,虽然用的都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线装本,新旧程度却显然不同。
“父亲……”他犹犹豫豫的问:“您动过这个抽屉?”
“我动你抽屉作甚?”林知望不耐烦道:“少跟我贫嘴打岔,拿来。”
徐湛只好不再多问,拖沓着脚步上前,奉上戒尺。
林知望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当他在盘算如何逃避严惩,挥手便是一戒尺,重重落在他垂着的手臂上。
徐湛疼的浑身一哆嗦,本以为父亲是借题发挥给他收收心的,挨了这一下,才发觉父亲的火气着实不小。
他缓缓伸出双手,不明所以的承担父亲的怒火。
林知望足足打了二十下才住手,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血,高高肿起来。
“爹……”徐湛有些承受不住,颤声喊道。
林知望停下来,看着他,见他没有别的话说,扬手,接着打。
徐湛委屈难耐,又不敢躲闪,咬着牙关强忍,眼圈憋得通红,像是有眼泪要掉下来。可他已经十七岁了,哭天抹泪自不像话,像个孩童一般被动辄打骂,更让他难以接受。私塾里的先生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手板,像杨老先生那样,学生连句为什么也不敢多问,只知闷头领受。
又堪堪打了十来下,林知望才停了手问:“知道错在哪吗?”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徐湛一字一顿认真的说。
他满心的愤懑,一顶一顶的往父亲脑袋上扣帽子,控诉他量刑过重的暴行,父亲问他错在哪里,又没问错的是谁。
林知望险些气笑了。
学问不长进,胆子倒越来越大,想当年他与父亲斗擂台,至多就是阳奉阴违面是心非,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当面顶撞。果真应了那句古话:“父子之严,不可以狎。”
正要训斥,只听徐湛话锋一转:“孩儿愚钝,若连累父亲承担了‘虐、暴、贼’的罪名,才是大错,还劳父亲提点一二,别让孩儿一错再错了。”
林知望抡了一下戒尺,恨不得当场抽死他。
徐湛缩了缩脖子,掌心没有再感到钻心的疼痛,只听“砰”的一声,父亲将戒尺重重扔在桌面上。
教不了你,老子不教了。
徐湛在原地站了一会,进退不是,暗悔自己口无遮拦,受了委屈总忍不住顶撞回去,可每次惹父亲生气后,又觉得分外没趣。
便忍着双手剧痛,倒了杯茶水奉至桌案上,朝着父亲的方向跪下。
林知望压了压火气,晾了他半晌才道:“司马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解?”
“司马公原意为,芸芸众生因利益而蜂拥而至,又为利益而各奔东西,为利往来能使人致富,富有了方能懂礼节知荣辱,合乎自然天道。后人沿用之,断章取义,加上了追名逐利的贬义,与司马公的本意大相径庭。”徐湛道。
林知望点点头,说不出欣慰还是郁闷更多一些。正色道:“司马公此言指攫取财富,然而为人处世,却不能过于功利,更不能太计较得失。”
徐湛皱眉抬眼,不知父亲为什么说出这么严重的话。
“此一局,怀王胜了,你当如何,败了,又当如何?”林知望循循善诱。
徐湛将这句话在脑子里打了几转,才吞吞吐吐的说:“胜了,我自然走我该走的路,败了……”
败了,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败了,余下的路只会更艰难;胜了,你蹉跎的岁月该如何弥补?”林知望道:“人往往因为看重结果而失去更多,我言尽于此,你仔细想一想吧。”
徐湛似有所悟,可他心里太乱,一时也难以理顺清楚。
“记得上药,伤好以后,《诫子书》抄五十遍给我。”林知望沉着脸命他起来,便离开书房去睡了。
徐湛反复回想父亲的话,感触良多,并决定明日开始,不再过份操心外面的事,把更多精力放在课业上。
而后,他又想起抽屉里的日记,从医馆出来时,他正满心愤怒,根本没看清手里抓的是什么,是沈迈有意掉包,还是他拿错了东西?
他迫不及待的打开日记翻看,是沈迈的字迹,且是他最近数月以来录写的病历,前半本夹杂其他病患,后半本只记录太子的病情。
徐湛忍疼抖着双手翻看,看到最后,竟难以抑制的全身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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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丹药
九月十日,副君视察城防,申时末归,心中疼热,似有痰音,饥而不欲食,夜间发热无汗,便脓血。
九月十一日,口伤烂赤,肤冷人躁,小腹满,按之痛甚。
病症下描述病理,然后根据病情变化调整的药方,徐湛并不能完全看懂。大致的意思是,太子拖着病体出宫视察城防,例行一国储君的职责,回来后病情加重,口舌溃烂,不能进食,腹胀便血等。
在沈迈的调理之下日趋好转,只是须安心静养,不能受朝政之劳,更不能下地出门。
九月二十日,例行入东宫请脉,副君神气尚可,数脉沉细,腹中略有胀气,问饮食,平淡如常,乃不知其因。
……
九月二十五日,副君突发躁痒,背部淤斑紫红发亮,现脓头,湿热火毒之象,疑似服食丹药,致铅汞中毒。
文字戛然而止,九月二十六日至十月十日太子骤然离世,无一字记录。
徐湛再不通医药,也听说过丹毒,朱砂是丹药必不可少的成分,经火炼产生水银,可使人慢性中毒。
太子服用丹药?
徐湛将本子合上,又翻开,再合上。终于还是揣着它往父亲的院子里走,如怀揣一块烫手的山芋。
曹氏不在家,徐湛便没什么顾及,径直闯入院子里,父亲的房内亮着灯,值夜的小厮却提着灯笼对他说:“大爷睡下了,明日还有早朝呢。”
“通传一声,我有急事要问父亲。”徐湛疾步往里走着,一边说。
府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徐湛说一不二,啧,亲爹睡了都得从被窝里拽出来。小厮转身的瞬间,却听徐湛改了主意:“罢了,太晚了,别搅扰父亲休息。”
夜风寒凉,徐湛紧了紧领口,转身离开。
连沈迈都只是揣测,半个东宫的宫女太监被关押审问,更无一人供认。没人知道太子食丹药,怀中的这本病历是唯一证据,可这件事牵扯太广,交给父亲,必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卧房内,何朗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正在喝茶的林知望不悦的抱怨 :“您要我把偷来的病历本放在书房里惹三少爷操心,又嫌他不用功读书打了他一顿板子,我不得不替三少爷抱屈几句了,您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林知望说:“这世上要他操心的事情多了,办事就不用读书了吗?”
“绕这么大个圈子,您何不自己追查下去交给陛下?”
“涉及太子名誉,我怎么查?”林知望无奈的摇头道:“由他折腾去吧,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捅破天的本领还是很可靠的。”
何朗:“……”
徐湛怎知自己落入了父亲的算计,满心都是猜测,种种猜测到最后都是不寒而栗。
他几乎可以想见,太子秘密服用来历不明的丹药,制造身体痊愈的假象,促使怀王离京就藩,只需一两年,荣晋在朝中积蓄的微薄势力会被彻底瓦解,再想回京城,已是难上加难。
然而,太子的计划终归落空了,有人借进献丹药行刺,嫁祸荣晋,想要坐收渔利。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的动机呢?
“荣检?”荣晋盯着二十五日那一页,惊愕半晌,才揣测道。
徐湛摇头道:“不通啊,太子的计划里,长孙殿下是唯一的受益人,何必急于一时,做铤而走险的事呢?”
荣晋也点头说:“若说我这兄长平生还有什么牵挂,恐怕只有荣检了,他为了荣检服用丹药逼我离京,我完全相信。可若说荣检做出弑父夺位的事,我反倒难以相信,他们父子感情极好,向来为人称道……”
荣晋说着,却蹙眉沉思起来。
“殿下想到了什么?”徐湛问。
“太子身体孱弱已有多年,在我出生前,有位皇子与我现在处境相同,成年后仍滞留京城,未曾就藩。”荣晋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秦”字。
二皇子,秦王。
“秦王是已故的陈贵妃所生,聪颖贤能,处处强过太子,父皇因偏爱于他,迟迟不肯放他离京。”
“后来因何去了藩地?”徐湛轻声问。
“说到原因,怕你会难以置信,秦王早于太子生了个儿子,虽说后来夭折了,但在当时也算喜事。”荣晋说:“可坏就坏在这个孩子,是在陈贵妃过世后的第四年出生的,一算怀孕之期,正是在秦王守丧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