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恍然大悟,丧期之内行房事,还弄出个孩子,如此大的污点,在既重孝道又重颜面的皇帝眼里根本无法见容。
“我听老一辈的宫人说,因为这孩子不受待见,又未满月,得不到很好的照料,这才在秦王离京的路上夭折的。我那二皇兄也得了失心疯,二十年来疯疯癫癫,久治不愈。”荣晋感叹说:“所以,再得宠又如何,若我就此蒙冤,父皇是不会容我继续留在京城受人非议的。”
两人咂摸半日,得不到任何结果。荣晋便让胡言从东宫的人里着手,看能不能找到头绪。
徐湛将原本留在王府让荣晋保留,自己揣了份抄本回府,完成父亲交待的功课去了。
次日,手上的肿消了,只有边缘处泛着青紫。徐湛犹豫一下,还是命常青给他更衣,回京好几日了,还未登过老丈人的门,着实有些怠慢。
常青取来一套月白色的襕衫为他穿上,头戴儒巾,斯文干净。
“照说太子还未出殡,您不该在此时走亲访友。”常青一面为他整理冠带,一面对着镜子里的人说。
徐湛哪管得了那么多,见老丈人还在其次,无比想念秦妙心才是真的。几日前他去四季春找过,却被伙计告知她自从定亲之后便长住在京郊的庄园,许久不来店里了。
原来秦家在京郊也有一处庄园,不过,秦家的庄园在西郊,是以这一日清晨,徐湛便携带礼物依曹氏给的地址找过去。
园子的位置极好,隐约可见的青砖院落,临着瓮山湖,掩映在山水竹林间,竟有几分江南味道。
常青扣动门环,犬吠声过后,便有护院前来开门。
护院撵开叫嚷不停的大黄狗,见到他们主仆二人,接过常青递上的拜帖,却似认识他们一般,不经主人同意,便将他们请进院内,正厅奉茶。
院内的景致十分雅致,屋内的陈设古朴简单,没有金雕玉饰的繁琐,细细看来,每一件物品却只是看似平实,懂行之人一眼便能看到它们的价值。
片刻,走进一位年约半百的老者,他衣着素色道袍,不缀任何金银饰物,举手投足间尽显富贵之态,与三年前在愠州别业匆匆见到的判若两人。
徐湛忙站起身,施礼道:“小侄见过秦伯父,三年未见,伯父可还安好?”
“好,一切都好。”秦老爷面带笑容端详他片刻,感慨道:“一晃就是三年,旁的不说,身量都长了一大截。头些时日令尊与我报喜,说你高中一省解元,我便猜想你这几日该上门了。”
徐湛再次躬身,歉疚道:“还未向伯父请罪,小侄回京后便逢国丧,诸多公事总也料理不清,误了给伯父请安道喜,还是昨日家父责怪催促,命小侄速速前来不得怠慢。”
“男人自当以事业为重,跟我不必这样拘谨。”秦老爷向他摆了摆手,又问:“用过早饭吗?”
徐湛腼腆的笑道:“清晨来得匆忙,不曾用过。”
秦老爷站起身:“那便陪我用一点。”
徐湛自无二话,便随他去了花厅用早饭。两个仆妇布菜,都是些家常的点心小菜,做法也并不精致,毫不符合徐湛心中大富之家的饮食标准。
“人上了年纪,便觉得粗茶淡饭最是养人,你若吃不惯,我命厨房做些可口的来。”秦老爷道。
却见徐湛心不在焉的向一旁张望,知道他在找妙心,奇怪的问道:“贤侄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徐湛回了神,答道。
“令妹邀请小女过府玩耍,清早便把人接走了,你竟不知?”秦老爷又问。
徐湛一怔,遂解释说小妹连同家中其他女眷住在南郊的庄园中,而他是从城内而来,并不知道妙心被小妹邀去了南郊。
总算抽身来秦家拜访,却与秦秒心错身而过,心中十分沮丧,又埋怨小妹不知提前知会他一声,真是白疼她一场。
正郁闷之时,一个面白无色的瘦弱青年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花厅,冲秦老爷唤了一声父亲。
秦老爷轻声责怪道:“怎么这么晚。”
徐湛方认出他是秦秒心唯一的哥哥,三年不见,秦子茂更虚弱了。
两人互见了礼,在席间落座,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家常,多是秦老爷问,徐湛回答。徐湛来此之前精心梳理了一番,衣冠楚楚,又眉目清秀,举止有度,着实清贵好看,再看体弱多病的秦子茂时,秦老爷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愁色。
徐湛转了话头道:“前日小侄去过四季春,未曾见到妙心,不知她这几日身上可有不适?”
秦老爷摇头道:“她这段日子,渐渐将京城的产业放权给可靠的掌柜代为照管,不再事无巨细的出面打理了。”
徐湛明白了秦妙心的心思,虽不以为然,心里很难不感动。官商联姻,秦家岂无为难之处——秦子茂先天体弱,本该为秦妙心招一个赘婿,延续香火,继承家业,如今也不得不作罢。
秦子茂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捕捉到父亲的神色心情郁郁,仅吃了几口便推说疲惫,离席而去,秦老爷的担忧更明显了。
徐湛宽慰道:“伯父不必担心,小侄认识一位名医,只是如今深陷官司不便出诊,过些时日,请他来为秦兄调理调理。”
“贤侄有心。”秦老爷解释道:“几个月前,他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位精通医术的道长,道长给了他一种强身滋补的丹药,起先是怕我阻拦,瞒着我吃药,不想一个月过去,身体竟颇有气色,第二个月,那过门三年的儿媳便有了身孕,我知道后便由他去了,如今第三个月上,大概是到了秋冬交界之时,这身体时反时复,令人忧心。”
徐湛筷子僵在空中,头皮都有些发麻。
“贤侄……贤侄?”秦老爷唤了他两声。
“伯父恕罪,小侄失神了。”徐湛回过神来,问:“伯父可知这道长的尊号和来处?”
秦老爷道:“只知道不是京城人士,游方到白云观的,可有什么不妥?”
徐湛摇头道:“没什么,既然对秦兄已无甚起色,这丹药还是趁早停服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6261814的地雷~
第135章 谶言
秦老爷叹了口气道:“我也听说过道士炼制的丹药大多伴有毒性,可事已至此,真不知还能如何。如今只盼着他能留下个一男半女,也算告慰平生了。”
徐湛见秦老爷有些低落,便按捺下回家找秦妙心的急迫,留下来陪了他一日。秦老爷同样想要多留他一些时候,以便观察他的为人,毕竟是要将掌上明珠托付于他的。
两人上午去瓮山湖边钓鱼,吃过午饭后,便一直呆在暖阁下棋,人说棋品如人品,所以徐湛不敢用险,更不敢使诈,坦坦荡荡的落子,以便给岳父大人留个好印象,翁婿二人相处了一整日,倒也其乐融融。
秦老爷又留徐湛吃罢晚饭,才放他回家。
秋日天短,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因着没有女眷和孩子们,府里冷冷清清的,林知望兄弟相对无言的用罢晚饭,徐湛仍埋头在满桌的功课之中。
“今日出门了?”林知望问他。
“是,酉时才回来,功课还没能背完。”徐湛规规矩矩的立在书案后面。
“这么晚回来,去了哪里?”林知望随手翻开他正在背的书。
“去了秦家。”
书房里一阵静默,徐湛最怕这种突然的安静,父亲偶尔翻一下书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胆战。
“嗯,”林知望轻描淡写道:“行吧。”
“啊?”已准备好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的徐湛错愕不已。
“把功课背完再去歇着,今天不查你,自觉些。”林知望说完,施施然走出了书房。心道能回来就不错了,昔日他赖在徐家蹭吃蹭喝,时常夜不归宿呢。
意外得到宽赦,徐湛长舒口气,凝神继续背书。
夜深了,瓮山湖面上没有一丝波澜,静谧的能听到枯叶委地的簌簌声。
秦子茂独自坐在床头出神,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生气,根骨分明的双手搁在大腿上,青筋突兀,像被什么抽干了血肉似的。
妻子张氏推门而入,吓得往后踉跄了半步跌撞在门上,捂着小腹闷哼一声。
秦子茂总算歪了歪头,问:“没事吧。”
张氏抚着胸口虚喘连连:“吓死我了,我还当你……”
“我一时死不了,”秦子茂悠悠的说:“没那么容易。”
张氏抚摸着小腹坐在床边,问:“你今天又见到姓林的了?”
“他姓徐。”秦子茂强调道。
“有什么区别。”张氏咕哝着,又问:“是什么样的人啊?”
“官宦子弟,不都长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么。”秦子茂冷笑:“老爷子喜欢,才一日功夫,真以为是半个儿了。”
“那可不行!”张氏尖着嗓子嚷了一声,随即掩口压低声音:“就算你不为我想,也得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他才是你们秦家的种,这诺大的家业,怎能便宜外人啊。”
秦子茂看了她一眼,道:“我是没想到,老爷子竟真舍得把她嫁出去。”
“嫁出去就嫁出去,她走了,家业都是你的。”张氏说。
秦子茂没接她的话,忽然捂着胸口一阵猛咳,咳声响闷,像要把心肺全部咳出来一样,张氏忙为他递水顺气,好一顿忙活。待缓过这口气来,开阖着两片嘴唇说:“把我的药拿来。”
“还是……还是算了吧,”张氏压着嗓音说:“那位服了这药,如今人都没了……”
秦子茂混身燥痒难耐,烦躁的说:“拿来!”
张氏没了主意,只好去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那是装有丹药的药盒,丹药用白蜡丸裹着,一粒粒的排列在盒内。药丸呈朱红色,比鸽子蛋稍小,对着灯光细看,能看到星星点点泛着金属光泽的物质。
一双惨白枯槁的手抓住张氏,劈手夺过那粒丹药,就水吞服下去。
缓了大约两刻钟,秦子茂渐渐有了精神,烛光映照下,那张枯瘦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润,对这些服药后的反应,张氏早已见怪不怪。
秦子茂精神好了,话也多起来,就着刚刚的话题阴阳怪气的道:“都是我的?她真要撒手不管,只需一个月,这些产业便要垮掉一半。她走了谁来经营,你吗?”
秦妙心擅长经商,除了秦老爷无人可以代替,可秦老爷早些年身体不好,里外大小事务几乎全交给了秦妙心,各处商铺的掌柜皆是她的心腹,连秦老爷的指示也不见得会听。所以即便秦妙心嫁了人,大部分家业依然掌握在她的手中,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怕只是照管,也难保不被林家吞没,谁会跟钱过不去?
张氏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关节,攥紧丈夫的衣袖:“那怎么办?还能绑在家里不让她嫁人不成?”
嫁人?秦子茂冷森森的笑了一下,妹妹从十二岁起,便面带轻纱,女扮男装,顶着他的名字在外经商,那是他的替身,他的影子,人怎么可以失去影子呢?
太子下葬的仪典由掌管礼乐仪制的礼部与太常寺负责,林知望为此忙的脚不沾地,以至于太子的死因连同刑部大牢里关着的人,似乎都被他抛之脑后。
徐湛试探着问了几句,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回房捧着那本病历,百思不解。
太子的葬礼徐湛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得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背书写字。家里空荡荡的,徐湛心里说不出的压抑,与其说是压抑,不如说心惊胆寒,一国储君死于非命,还要被人大做文章,这大祁的权利中心,果真是血腥与残酷的代名词。
巳时初下人来禀告,秦老爷命人请他过去吃蟹,公蟹最肥的时节也即将过去,理应抓紧时间吃上几回。徐湛笑了一下,想到秦妙心,消极的情绪烟消云散,他迟早要成家立业,成为妻儿的依靠,再诡谲的处境都不该让他感到恐惧。
徐湛还是拒绝了秦家的好意,太子的出葬日,不知出动了多少厂卫探子在京城的各个角落梭巡,他若出门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被盯上,势必授人以柄。
葬礼后,朝中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人人都很疲惫,人人都显得茫然。
最得尊崇的太子猝然薨逝,长孙年少,怀王难脱弑兄夺位的嫌疑,皇帝下旨命各地藩王固守封地不得回京奔丧,一时间,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的问题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隐忧。
又逢休沐,老太太派人叫他们父子去京郊一家团聚,林知望欣然答应,推却所有公事,带徐湛去了城外的庄园,晌午之前便抵达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老太太将他们父子叫进房里,屏退了所有人。
老太太阴沉着脸措辞,林知望则一头雾水:“可是孩儿行事有何差错?但请母亲训教。”
“你是有错。”老太太叹了口气道:“错在引狼入室。”
徐湛看了父亲一眼,不知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头几日,家来了位道长,游方至此,见府里煞气冲天,似有邪物作祟。”老太太缓缓的说:“你媳妇儿起初不信,命人拿了些散碎银子,想打发他离去。谁知他竟将府里的近况说的头头是道,还提及了湛儿的婚事,说林家家运昌盛,更有文曲星托生,有兴隆富贵之兆,怎奈与不祥之人结姻,此女命中带煞,克母,克兄,克夫,克子,若迎她进门,势必导致家道衰败,万万不可沾染。”
徐湛心一颤,第一反应便是,祖母又要故技重施。
他强压心头的怒气,垂手道:“祖母明鉴,若那道士果真看得出家宅带煞,也该是府里或老宅,怎会在庄园里?”
“那日襄儿请她来园子里玩,两人像旧相识似的,很是奇怪。”老太太说:“大概是那时沾染上的吧。”
老太太说到旧相识,林知望若有深意的看了徐湛一眼,后者做贼心虚般的将目光躲开。
“湛儿,祖母并非想要拆散你们,”老太太苦口婆心的说,“那道长一介外人,连秦姑娘的姓名生辰都知道,何况她自幼丧母,兄长虽说在世,却也是三病四灾的活不安生,恰恰印证了道长的话,祖母一个妇道人家哪担得起这么大的事体,不得不说给你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