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那时情景,裴月臣也不禁面带微笑:“自然记得。邓大哥为人豪爽,常拿银两接济军中家境不好的兄弟,每月月俸都花得干干净净。他曾与我说,幸而你和伯父是月初来,若是月底才来,便只能请你们吃烧饼了。”
祁楚枫默默地听着,心不在焉地拿刀剔肉:裴月臣义兄的事儿,从来未听他提起过,也只有邓黎月,才能陪着他聊起这些前尘往事。
邓黎月抿着嘴笑:“那时候,你,还有霍泽哥哥,简直就是阿哥的两个钱袋子,老是替他补亏空。三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想起从前鲜衣怒马少年时,裴月臣心中亦是有些许怅然,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如今你在北境,霍泽哥哥守着南境,一南一北,想再聚首也是不易。”邓黎月轻叹道,“你们可还有联系?”
裴月臣道:“前些日子,我才写了信给他,那柄沥雪枪要多谢他替我留了这么多年。”
“霍泽哥哥守着南境,兵少地广。”邓黎月叹道,“去年见面时,他虽未多言,但我看得出他也难得很。月臣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去南境帮他?你们兄弟二人若能再聚,也是一件好事。”
剔骨的刀刃微微一错,正碰在食指指尖上,殷红的血一下子渗出来,祁楚枫若无其事地撮起一小口肉,连肉带手指头一同放入口中,不着痕迹地吮去指头上的血,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她的目光虽然不曾从羊骨上移开,然而整个人的心神都在等待着裴月臣的回答。
裴月臣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眼下还未想过这些,将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手指头隐隐生疼,祁楚枫一言不发,将受伤的手指蜷在掌中,冷着脸起身离开火堆。
邓黎月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安道:“……我说错话了,是不是?”
裴月臣望了眼祁楚枫的背影,苦笑道:“没事,她是在恼我,与你无关。”
夜已深沉,赵春树安排好各处的岗位,又在营帐周边巡了一遍,方才回到火堆旁,见裴月臣仍未回帐中休息,诧异道:“军师,怎得还不休息?”
裴月臣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铁桶,不答只道:“新鲜的羊乳,你要不要来一碗?”
赵春树摇摇头:“我不爱喝这个。”刚说完,他便已明白过来了。“给将军热的?”
裴月臣点了点头。
赵春树压低声音,挨近他道:“咱家将军怎得近来脾气这么大?我也就罢了,怎得连你都被她甩脸子?”
祁楚枫的帐篷距离此处并不远,裴月臣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莫再说下去。赵春树会意地闭上嘴,做了个惧怕的滑稽表情。
羊乳已沸,裴月臣用木制长勺舀了一碗,见桶里还有不少羊乳,便唤来兵士,吩咐让他们再盛两碗羊乳给邓黎月主仆俩送去,若是还有的多,便再盛一碗给程垚。他自己则亲自端了碗给祁楚枫送去。
祁楚枫已散了头发,伏在帐中预备歇息,听见裴月臣在帐外求见,她抬起身,看着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帐帘上,熟悉却又模糊,心中百味杂陈:“……进来吧。”她随手拉过旁边的羊裘裹在身上。
裴月臣端着热腾腾的羊乳,掀帘进来,半蹲下来递给她,温和道:“格力玛她们带来的羊乳,你喝了再睡吧,暖和一些。”
祁楚枫沉默地接过碗,抿了一口,热乎乎的,喝下去很是舒服。
“还在气恼?”裴月臣细察她脸色,试探问道。
祁楚枫别开脸:“我有什么好气恼的。霍泽是你的好兄弟,李夫人是你的黎月妹妹,你们才是一自家人,我不过是个外人,哪有资格气恼。”
裴月臣一怔,原以为她是气恼自己没有一口回绝,没想到她所恼之事远超过自己所想。
“他们……是我的故友,与你不同,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同。”他努力想着合适的措辞,“你是烈爝军的统帅,是北境的主心骨,是老将军要我尽心尽力辅佐的人,是、是……”
不待他说完,祁楚枫便转过脸来,闷声道:“不用你来哄我。”
“不是为了哄你,只是怕你误会了我。”裴月臣急忙诚恳道,“对我而言,你才是最要紧的。”这话他未及多想,冲口而出,立时便意识到此言不妥,待要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帐帘未用石头压好,夜风吹过,拂起帐帘,外间的火光透进来,映在祁楚枫的眼睛里,闪闪发亮。过了片刻,她什么都没再说,低头接着喝羊乳,直至喝完一整碗,才将空碗复还回他手中。
“这羊乳很好,李夫人那边也送两碗过去吧。”她道。
裴月臣应道:“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祁楚枫微怔,随即自嘲一笑,轻声自言自语道:“是啊,她的事儿你自然会上心。”
“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裴月臣道,“明日有树儿与黎月一同前往南麓,应该不会出差池,我想留下来。”
祁楚枫微微有些诧异,挑眉道:“你当真放心?那可是你的黎月妹妹。”
裴月臣正色道:“明日你要帮着他们划定地界,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想让两边都满意绝无可能,弄不好两边都得得罪。”
“你是在担心我?”祁楚枫笑道。
“虽说有程大人在,但他毕竟是初入荒原,对于两族此前的事情也不甚清楚。”裴月臣的模样甚是认真,“还是让我留下来比较妥当。”
见他真心诚意,祁楚枫也不再与他顽笑,遂道:“我让你陪着李夫人,也是有我的用意。南麓挨着赫努,那边若当真有许多火牛鼻子,将来便是赫努族的一条财路。李夫人是个好人,但她毕竟是商人,在商言商,我担心她把采购价压得太低。这事儿树儿说不上话,你好歹是她的月臣哥哥,你的话才有分量,能帮着赫努把采购价往上抬一抬。”
原来她是在考虑此事,裴月臣这才明白过来。
“赫努族接二连三出事,元气大损,这笔生意若能成,也能帮他们补回来一点。”祁楚枫思量着,“赤血如意既能活血又能止血,在中原又是个稀罕物,价钱肯定低不了。”
“还是你想得周全。”裴月臣道。
祁楚枫挑眉:“月臣,你可不能徇私,帮着李夫人压价。”
“你放心便是。”裴月臣无奈一笑。
丘河,是一条横亘在荒原之上的河流,起源于荒原以北的雪山之中,河水清浅,且挟有五色彩砂。曾有人看见河水中的五彩砂石,认为雪山之中定然藏有丰沛的宝石矿产,想要入雪山寻宝,前赴后继数十批人都是有去无回,看似平静实则暴虐的古老雪山把这些探险者永远地留下,也阻挡了后来人的脚步。
河水的上游经过白狄族的地界,中游隔开丹狄和赫努,最后汇入沧易河。因为河水本就清浅,有时到了旱季,还会断流,加上荒原地势不平坦,河道常有变化。从前丹狄和赫努两族关系好的时候,河道变迁只是一件小事,双方都不会太过计较。然而近几年两族关系恶化,河道变迁便成了一件大事,为了河道两岸的草场归属两族争吵不休,也曾有过大打出手。
此时祁楚枫带着云甲玄骑,随格力玛和阿克奇一同来到河边争议最大的那片草场。荒原人大部分逐水草而居,除了荒原上分布的大大小小数十个水泡子,河水两岸也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前年丘河河道北移动了莫约一箭之地,原本属于赫努的草场被河水天然划到了丹狄地界,便是为了这一箭之地,原赫努少族长博日格德与丹狄闹得十分难堪。
河水里碎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岸是刚刚长出的嫩绿新草,荒原上的风刮过草尖,刮过粼粼水波,向远方一路呼啸而去。祁楚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阿克奇:“格力玛与我说过,年前她就已经吩咐族人撤出这块草场,仍是以河水为界。我以为此举也算妥当,不知少族长还有何不满?”
阿克奇冷淡道:“原先定的便是以河水为界,本就该归属我族,赫努占了大半年的草场,杀我族人,现下一句归还回来就能了事么?”
“此前的事情,确实是博日格德做得不对,但赫努已用牛羊赔偿,此事少族长不是答应了吗?”祁楚枫道。
“送来的是得了疫病的牛羊,此事将军不是也知晓了吗?”阿克奇反问她。
祁楚枫语塞,只得探他口风问道:“少族长如今是何打算?”
格力玛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阿克奇瞥了她一眼,才道:“那些得了疫病的牛羊我也不敢再要,我的要求是除了这块草场,我要赫努往北再让出一里地。”
“你……”格力玛闻言大怒,“你不要欺人太甚。”
要知晓,阿克奇话中的往北让出一里,可不仅仅是一里地的草场,眼下之意便是让赫努完全放弃河边的草场,以后只能靠水泡子过活。祁楚枫也觉得此事确实太过分了。
“两位,我觉得此事可以再商榷。”祁楚枫忙道,又转向阿克奇,“少族长,丘河对于荒原人而言意义非凡,我仍是认为以河水为界最为妥当。”
阿克奇冷哼道:“我也曾经说过这话,可惜博日格德不是这么想,他抢占草场,杀我族人,那时候怎得不见将军出来说话。”
“……”
祁楚枫语塞。爹爹生前交代过,荒原人之前的争斗尽量不要插手,除非出现双方力量悬殊的场面,再出面调停,并且须得尽力帮助弱方,以免荒原上出现一家坐大的情况。
去年确实是她大意了,她此前以为这片草场两族吵一吵争一争过阵子也就消停了,没料到博日格德野心太大,竟然利用东魉人来杀害丹狄族人,最终自酿恶果。如今赫努式微,她不出面不行,可一出面注定就要得罪丹狄。月臣说的对,此事吃力不讨好,弄不好两边都得罪。
“那时候我确实不知博日格德与东魉人暗中勾结,此事确是我的责任,在此我向少族长陪个罪!”祁楚枫诚恳道,“只是划分地界一事,还请少族长以和为贵,许我三分薄面,向北的一里地就算了吧。”
程垚一直静静随在一旁,因对两族恩怨知之不详,也不好插口,听到祁楚枫提到博日格德与东魉人暗中勾结一事,这才骤然一惊。他之前只知晓赫努老族长与少族长皆被东魉人所杀,没料到他们竟然还勾结了东魉人。而在京城时此事圣上只字未提,显然也并不知情。
所以,是祁楚枫故意瞒报了?
他看向祁楚枫,后者眼下心思都在阿克奇和格力玛身上,压根没有留意他的异常。
阿克奇自是不愿意,又不好立即驳了祁楚枫的面子,便只是一直沉默,虽未断然拒绝,却也不愿应承。
格力玛见状,冷冽道:“少族长若执意如此,我赫努也不是软弱之辈。此前送去牛羊,是因我阿哥有错在先,确实心中有愧。但不代表赫努可以任人欺负,我们绝对不会再退,你若要抢,那便来试试!”她这话说得极为硬气,祁楚枫在旁有些许吃惊,之前倒是小觑了这位新任族长。
阿克奇原想着就是再逼一逼格力玛,丹狄此前吃了亏,自然是想要加倍讨要回来,但也未料到格力玛竟是半步也不肯再退。这两年两族冲突,对丹狄族也带来极大的不便利,能催羊乳的生麻草大部分都在赫努地界,因为数量多,以往丹狄人会在春天驱赶母羊去吃草催乳,赫努也默许,但两族冲突之后,丹狄羊乳产量也大不如前。族人不得不从中原人手中买来黄豆,磨成豆浆喂羊催乳,费财费力。
两人互不退让,一时间僵持在原地。
“不至于,不至于……”祁楚枫见阿克奇目光游移,显然有所动摇,遂打圆场道,“少族长,赫努与丹狄比邻多年,彼此相互扶持,且两族之间互有通婚,当真争斗起来,又岂止是伤了和气这么简单。少族长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见她递了台阶,阿克奇语气才稍有缓和:“我何尝不希望两族和睦,可此前博日格德勾结东魉人杀我族人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对族人如何交代?”
格力玛上前一步,沉声道:“既是我阿哥做错了事,我不会推卸。我愿意在王帐为那些死去的族人举行祭天礼,请我族大巫师做三日祝祷,让亡者可登天境。”
祭天礼是荒原上的大礼,通常只有族长去世才会行此大礼,格力玛愿意为死去的丹狄族人举行祭天礼,可谓是代表全族向丹狄赔罪,此举确实甚是有诚意,莫说祁楚枫,连阿克奇也微微动容。
“此话当真?”阿克奇终于正眼看向格力玛。
格力玛猛地抽出随身佩刀,刀身雪亮,将祁楚枫与程垚都骇了一跳,以为要出什么事。“少族长若不信,我可以断指起誓!”她道,每个字仿佛撞击在刀刃上般铿锵有力。
未料到格力玛性情这般刚烈,阿克奇亦是被惊到,只得道:“倒不必如此,只要你言而有信即可。”
对格力玛此人性情并非特别了解,祁楚枫方才还真担心她做出傻事来,此刻暗松口气,笑道:“少族长不必担心,今日我在这里,与你做个见证!待举行祭天礼时,我也会派人前来。”
格力玛点头道:“到时也请少族长前来我王帐观礼。”
如此这般,丹狄与赫努两族终于在地界上达成了一致,并在祁楚枫见证下约定好,将来即便河水改道,只要不超过一箭之地,依然以河水为界。
祁楚枫此番入荒原,最大的心结便是两族不合,见此事终于落定,心情大好,立在河边,吹着风而,牵马饮水,又想着不知裴月臣那边怎么样了?冷不防转头间看见程垚,后者神情古怪,定定地盯着她看。
“怎么了?”祁楚枫莫名其妙,“程大人有事?”
“将军。”
程垚面色凝重,先朝左右望了望,确定近处无人,这才沉声问道:“方才提到,赫努族的博日格德勾结东魉人一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圣上为何不知情?”
光顾着调和丹狄和赫努两族,竟把程垚这茬给忘了,祁楚枫原地怔住,此时再要遮掩显然已经来不及。思量片刻,她突然反问道:“程大人,我能信你吗?”
这下,轮到程垚愣住,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