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若是想与谁交好,那必是令人如沐春风,不会造成丝毫尴尬。李凌州有些惆怅地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寻沈砚作甚,妹妹的话,像是整个神机营的青烟散丢过来,把他苦心积虑营建的坞堡彻底砸得七零八碎。
他承认自己仰慕、欣赏,想要靠近沈砚,这还在正常同泽范围内。可当自己想到妹妹既然喜欢沈砚,不如结成亲家,这个想法在说出来时,心中同时升起一股酸涩与微不可见的妒意,这也是他难以启齿的原因。
更可怕的是,当娘提出娶妻时,他脑海中浮现自己像共度一生的人,居然是那尊阎王。
他扪心自问,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不曾对哪个女子动心过,也许是他从小到大没接触过几个女子。可他从小到大接触的男子没十万也有八万,休沐戏水屡屡坦诚相对,更不曾对哪个男子动心过!
他怎么可能会是断袖?李凌州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一想到和他们那样,他只会作呕。甚至他为了验证,回京后偷偷去了趟南风馆,刚一踏进就被吓回。
他已经黯然神伤、辗转反侧许久,昨日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栽倒了这个他曾恨极的人身上,可谓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李凌州百感交集,一时恨自己怎会如此,一时仍否认自己是断袖。他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爱情,是超脱了身躯,仅仅爱上对方的灵魂的存在。明明友情可以,为何爱情不行?
二人一路无言,所幸沈砚本就寡言。两人循着人声走过寺庙高高挂起的灯篙、走过贩卖五彩纸衣的店肆、走过系了麻苗的门户,走过放焰口的市集,走到了京城织女河边,河中的花灯沉沉浮浮,黑沉的河水上光芒点点,霎是好看。
七月半当日,传闻中群鬼可顺着河灯看到方向,得以托生,是以又叫河灯度孤。
李凌州买了两盏花灯,将一盏递到沈砚面前。
沈砚摇头,“你放吧,我怕一放下去,被我害成鬼的人全顺着河涌上来,吓到小孩子。”
李凌州目光一凝,旁边买灯的小孩子呆愣愣地盯着沈砚,沈砚垂首冲他一笑,小孩嘴巴一张,哇地哭了,边哭边喊:“娘,有鬼!”
“说什么呢!”女人赶紧拍了小孩的脑袋,“别说胡话,这里全是人,哪里有鬼!”
李凌州:“……”可能、也许在你面前?
女人牵着小孩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沈砚半蹲下,看着李凌州细致地写上字,再将灯盏放到河边,河水推着那一盏光华飘到远处,渐渐成一个小点。上游源源不断地落下盏盏河灯,璀璨生辉。
沈砚:“你说,下游会不会有人捞上去,下元节再卖?”
李凌州沉思片刻:“可能性很大。”
沈砚单手托腮,望着飘走的河灯,笑了一声。这一笑并无嘲讽,也无冷意,只是轻轻勾了下唇,仿佛华灯流转、玉窗明暖,令人怦然心动。李凌州本是望着上游飘来的浮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沈砚脸上。及至那一笑,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赶紧将视线移走,心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
不知谁有幸,能得沈砚情之所钟。
这人好像在空中飘着,一直以来离群索居、避人不见,他却想一厢情愿地把他拽进红尘中,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自己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沈砚手探进水中,取了盏莲花灯上来。
李凌州看着沈砚垂眸认真望向灯盏,睫毛像是鸟雀的绒毛,一下下地拂过人心,沈砚轻轻念道:“希望我和小桃永远在一起。——心心。”
沈砚又笑了下,“写字的肯定是女孩子。”
她说什么,李凌州要慢好几瞬才能听得到,他好像喝了一壶千日醉,大脑被酒麻痹,他艰难地转动思绪,沈砚这等人,会有动/情的时候吗?
他想象不出来,却突然地悟了妹妹的书为何蜚声京城。
难怪她们会肖想,这幻想一事,虽不成体统、不堪大雅,但终归是……情难自禁,不能自已。
人的心事,从不由人控制。他就像是捞那水中月,镜中花,明知明月无意,且高高悬在天上,他却一厢情愿地沉在水中,妄图靠近那轮明月。
沈砚把灯盏放到他面前,回望他,“你说呢?”
李凌州抿唇,他浑身像是发起了高热,他能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像是恐惧,又像是渴求,尸山血海的战场中他都不曾如此紧张,现在织女河边,风平浪静、只闻欢声笑语,他却怕得厉害。
他如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灼热的呼吸声传入耳中,那是他自己的。
“抱歉,我心乱了,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沈砚定定地看向李凌州。
片刻之后,她将浮灯放置在水面上,看着它顺水飘走,耳中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那不是现世中真实存在的声音,落花流水、窃窃私语一并远去。
那是少时的李凌州为素不相识的她仗言出声:“你们说得这是什么话?”
又是他笑盈盈地热情相约:“改日有机会,一起去喝酒,我家有上好的桂花酿。”
再是他为陌生的姑娘怒发冲冠,和自己割袍断义,怒气冲冲离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入朝堂一心复仇,满腔怨恨,怎会理会他?那样的热情与真挚,是她避之如蛇蝎的东西。她知道自己无法回报什么,只会吞噬一切靠近她的人。可她也没想到物是人非,自己早就满手鲜血,连拆李凌州的骨头都没手软一分,他竟真的丝毫未变,一如初见。
沈砚开口:“你知道七月半为何又叫鬼界么?”
李凌州看着沈砚慢慢说道,“子午交接之时,阴阳相交,地宫门开,群鬼出没,享受人间的祭祀。我有时候想,兴许我本不是人,而是地宫没关好门,不小心放出的鬼。”
“既然是鬼,人间的情爱,与我从来没有瓜葛。”
“也许我有天会知道在尘世间为人的感觉,那时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我很努力的在写感情戏了_(:з」∠)_真滴是我的弱项呜呜呜,全程听流水浮灯写下来,巨有感觉推荐你们听!
下章开虐了,我已经摩拳擦掌,希望我能狠狠地虐下去!卷三四弦一声如裂帛跃跃欲试打算冲进来了!
◎最新评论:
【期待期待】
【期待】
【虐男主可以不要虐我指挥使啊】
【写得好好,嘿嘿,虐男主】
【期待(?▽?)】
【说实话,,,这个感情戏加的有点多余,,可能是动心的点让人感觉不是那么信服,但我还是喜欢看,超喜欢事业文抠糖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45章 、弦断如裂帛
◎四弦一声如裂帛。◎
沈砚回府时,已经三更,府中静悄悄,唯闻夜风吹叶。一段路之后,幽幽的风吹来细碎的话语,“不是啊,你不能这么想,弹错就弹错了,为什么要把弹错和你不好联系在一起呢?”
轻微沮丧的声音响起:“长夏姐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很差劲,那么多乐人,就我一个弹错了,那一个音出来,立刻有人看向我。”
“他们从小有京城的良师教授,你只和关外的伎人学了两年,弹错好正常的,你不是无坚不摧的神,是人就会犯错。你勤加练习,改了就好了呀。一点小事而已。你哪里差劲了,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呜呜呜,姐姐你好好。”陶明月感动哭了。
长夏摸了摸对方的头,“你没见过以前的我,大人叫我教徒挣钱,我都吓哭了。第一个学生找上我,我慌得满脑子空白,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候才叫差劲呢。”
“不可能吧?”陶明月不可思议,“你是不是在哄我?”
“哪儿有,我以前真的这样,还想靠擦桌子留在大人府上,大人实在看不下去,把我赶出去教徒。要是没有走出那一步,说不定你过来看到正在擦地的我,哪儿有现在名满天下的大家?”
回想起那段岁月,长夏浮现笑意,“所以说,慢慢来,不要怕。这是你第一次公开在众人面前弹,你看,这之前还说不行,现在不也很好么?”
两人说着说着,发现一双靴子映入自己面前。
再往上,是被灯火映成暗红色的飞鱼服,妥帖地穿在一人身上,那人扬眉看向她们:“深更半夜,在我院前坐着干什么?”
沈砚于院中坐下,清幽的琵琶声传来,明月清辉笼罩下,一人着素衣起舞,柔柔月色映在她浅色衣袖上,泛起春水似的涟漪。
晚风徐徐,吹过她腰间的丝绦,红色的络子随长夏的动作翻飞。衣袂翩翩,几欲乘风归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琵琶声动,衣袖落下,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沈砚托着腮,悠悠然想,怪不得历来的帝王都爱看美人跳舞。
一曲终了,长夏放下手中的小鼓,迫不及待道:“这是我和明月为指挥使大人准备的《飞天》,怎么样?有哪里需要改进吗?”
沈砚沉吟片刻,“刚才没看清,你再跳一遍。”
她往椅背一靠,噙着笑意注视这轮皎皎明月。
这就是在人间的感觉么?
她悠悠地饮罢那壶茶,忽然朝外看去,稍过片刻,下属急匆匆赶到,“指挥使大人,中宫宣大人进宫面圣。”
沈砚道:“不急,等我看完这支舞。”
她朝愕然无措的长夏和陶明月挥了下手,“继续。”
前来的下属立在旁边,鬓角渗出了汗水。宫中来势汹汹,不说缘由,不像什么好兆头。指挥使居然还有心情观赏歌舞。
半盏茶后,长夏一舞已尽,沈砚起身道:“走吧。”
深更半夜,该是寂寥时分,沈砚的府前却灯火通明,来往如织。
她走到门前,从中宫出来的公公隐隐松了口气,客气却坚定道:“咱家也是奉陛下的命行事,指挥使大人,走吧。”
沈砚颔首:“有劳公公。”
离早朝尚有一个时辰。天子已在殿中,他案前放着数张散开的奏折。
沈砚一到,近侍勒令宫人退下,自己离开时,也不由地余光瞥了眼指挥使,心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陛下这般的生气,连夜召指挥使入宫?
宫人鱼贯而出,偌大的殿中,只余这一君一臣。
沈砚在下属来报时,就有所猜测,如今大殿之中,散开的奏折上,桩桩件件,无可辩驳。她瞥一眼,一颗心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生女沈砚……偷梁换柱、欺瞒天下……”
该来的,总要来,她避无可避。
幽幽的烛火映出天子的眼眸,那双眸子看不出喜怒,天子坐在案前,一手支额,见到跪在地上的沈砚,淡淡道:“把衣服脱了。”
沈砚一动不动。
天子的视线,从案前移到沈砚身上,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大殿寂静的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急促。
天子忽然笑了一声:“朕一直拿沈卿当心腹,沈卿却骗了朕这么多年,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沈砚几乎喘不过来气。
“说啊!”
“啪”地一声,案上的砚台砸到沈砚的身前,价值千金的砚四分五裂,松烟墨汁洒在她的飞鱼服上,那身俊挺的飞鱼服被溅上点点墨色。天子霍然起身,走到沈砚面前,“说话!”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人说要虐男主不要虐女主,我微微一笑,虐男主那叫虐吗?那叫爽啊朋友们!我说得虐肯定是女主,毕竟主线稳稳在沈砚身上。不用担心,暂时的低谷是为了更好地蓄势待发,冲破云霄~这一卷是沈砚一开始抉择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沈砚被爱意感化实现救赎的一卷。感谢在2022-02-16 05:24:53~2022-02-17 02:3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嗯10瓶;ansonzx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超级期待】
【谁揭秘的啊?】
【这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吧,虐一虐才好回到人间】
【好期待,,,加更吧大大】
-完-
第46章 、锦衣翻墨污
◎反目。◎
天子视线垂下,望着跪在地上的臣子,“你只需要说一句,你从未骗过朕。只这一句,他人的奏章算什么?朕信你。”
沈砚依旧不言,她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冷坚硬的金阶上,眼前尽是煌煌的金漆。
金漆玉屑,象征着皇室的威严。她的行径,不仅挑衅满朝众臣,更视天家威严于无物,她如今除却垂首外,无话可说。
“这是你的回答?”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涩,他深深地看向跪拜在麾下的青年,叹了口气,“和安元年,玉儿生辰,华清池旁,那是朕第一次见到你。”
沈砚一惊,未想到早在那时,陛下就见过自己。
“你在太子妃面前,将天上的飞雁射下来。年少肆意,风骨峻峭。我就在想,一定要把你引入彀中。”
“让你组建锦衣卫,不走吏部,杀禁军,灭凉州王氏,我无一不允。朝中世家林立,营私结党,各怀心思,欺瞒于朕。可你是我亲自选□□,我以为,你会不一样。”
天子不忍看向沈砚,他看向殿中的柱子:“这些年你我同进同退,我不仅视你为重臣,更把你当做同伴。我一心待你,从不欺瞒于你,你却从一开始,对我撒下弥天大谎。”
沈砚依旧没有说话。
她说什么?她一开始,便是存心如此,周旋良久,步步为营,好攀登到高位。
说除却此件事,微臣没有再欺瞒陛下?
她于正旦亲手杀了汪重尧,这是洗不脱的痕迹。
今日,欠了多年的债,一并向她讨要,她除却这一身性命,再无可偿还。
天子双眼通红:“事到如今,你没有一句要说?”
沉默许久,沈砚喉头滚动,涩声道:“臣,罪不可赦,有负陛下……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