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师妹。”
她回头,是苍濬。
他一袭白衣,正站在承晚身后,含笑看着她。
“师妹,”他抬起右手冲承晚招招,“过来,到师兄这里来。”
承晚向前迈了一小步,又怯怯的缩回脚,摇摇头,心底一阵恐惧:“不,你又要杀掉我。”
苍濬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眼中温情脉脉:“你在胡说些什么?”见承晚没有上前的意思,苍濬迈开大步朝她走过来。
承晚恐惧不消,但又升起了一些希冀。她是渴望着苍濬的温柔的,几万年里一直都是。
苍濬站在承晚面前。
他身量挺拔,比承晚要高出半个头。承晚微仰头看着他,目光扫过苍濬笔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弓。试问有如此俊朗的容颜放在眼前,哪个怀春的女仙娥能挡得住?
承晚看见苍濬眼中的温柔,仿佛溺水之人看见救命稻草。她试探着问道:“师兄,你……你是喜欢我的罢,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也好,总归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罢……”
她的话停在喉间。
比她语速更快的,是苍濬出剑的速度。
还是那把承影剑,还是一样的直刺她的胸口。
她周身冰凉,浑身发颤,杏眼中泪珠一颗接一颗晶莹剔透的落下来。
苍濬变得面目可憎。“聒噪,我何时会喜欢一个女娇娥?”他冷冰冰地说。
承晚胸中剧痛,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魇。
她屏气凝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双手握拳,运行起体内仙气。猛地一睁眼,脱离开梦境,此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承晚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满脸冷汗,眼旁还有未干的泪痕。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赶紧起床将自己打理干净。
她一边洗脸一边在心里自嘲自己的酒量。只喝了两口而已,竟到现在胃里还难受,一点也不想吃饭。
罢了,七万年滴酒未沾,也得给身体一个适应的时间不是吗。也许再多喝几回酒量就能大涨,只是自己一走七万年,酒也所剩无几了。承晚想,改天抽空回趟玉清府,得多酿几坛酒才好。
难得外面好天气,阳光热烈的洒在她身上,热乎乎的。
承晚出了厢房,沿着回廊慢慢踱步溜达。这会儿学生都正在上课,她乐得清闲,正好活动活动腿脚。
不得不说,孙九台是下了番功夫的,将清晖书院打理的井井有条,一步一景。
承晚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走进了前院。
前院里一排青瓦房舍并列,那是学生们上课的教室。承晚站在廊下,目光停在窗边熟悉的侧脸上。
他还是老样子,素色绸带将一头乌发束在脑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正在授课的夫子,听得认认真真。一张俊脸疏离清冷,好似昨晚抱着她时的那些悸动与慌乱都是承晚自己的幻象而已,全然与他无关。
今日给他们授课的是黄夫子,是他们几位轮值夫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位,授史学一科。承晚与他交情不算深,但知道他乃是出身史官世家,是个学识渊博,为人正直的老先生,授起课来也是深入浅出,十分的有水平。
应该是正课已经讲完,黄夫子这会儿也十分松弛,在讲些历史辛秘。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出身,所以一些在乡野流传许久的故事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多生出几分相信之意。
承晚只是在窗外随耳一听,就被黄夫子给吸引过去。
里面在讲鸿德皇帝。
鸿德皇帝是大宁的第二位皇帝,自小受伊阁老教导。从父母手中接过江山之后,勤政爱民,宅心仁厚,与其父圣祖皇帝并称“圣鸿之治”。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鸿德帝时最神秘的莫过于长岁公主了吧,不知夫子知不知道长岁公主的传闻。”
黄夫子一捋胡须,眼睛微眯,似乎在回忆什么。顿了顿,他回道:“自是知道的。鸿德帝与皇后齐氏共有二子二女,长岁公主是幺女,因为出生时先天不足,体弱多病,鸿德帝为了女儿能身体康健,所以特赐封号长岁。长岁公主生来就受尽恩宠,当年鸿德帝还是太子,只因幼时长岁爱听环佩叮当的脆响,于是特命宫人将东宫廊下的竹篾细帘都挂上玉片,风一吹过便叮咚不止。为此,鸿德帝还被圣祖皇帝叫到跟前训诫一番,斥他铺奢浪费。”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但长岁这个封号也没能留住公主,最后还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承晚裹了裹披风,倚在柱子上听得入了神。
有人接话说:“皇家向来对长岁公主的事情讳莫如深,但民间有传闻说长岁公主当时曾与侍卫相恋,为皇室所不容,这才被秘密处死。敢问夫子,这则传闻真还是不真?”
黄夫子面色一肃,声音低下去:“大胆!竟敢妄议皇家,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那学生面庞“唰”的苍白起来,赶紧离开坐席,伏地告饶:“学生该死,请夫子责罚。”
气氛凝固起来。
黄夫子微眯了下眼,四周环顾一圈,沉声说:“史学不同于其他课目,凡是能被你们看到,能被你们写进答卷中的东西,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如雁过无痕,我说了,你们听了,出了这道门便要忘掉。我这一把年纪,前途性命已没什么在意的,但你们不同,谁也不要拿自己和别人开玩笑。要知道,你们如今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若是一人有事,其余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听他这样说,伏在地上的学子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其余人面色都庄重起来,不敢多语。
黄夫子回到自己的桌案前,从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册子翻了翻,从中间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来。
他小心翼翼将纸展开,上面赫然出现一名年轻女子的模样。
女子看着年岁不大,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皎若明月的面庞上一双凤目眼波流转,乌发及腰,坐在一池荷花旁。细长的手指执着一柄团扇,眼中笑意盈盈。
一阵风吹过,承晚看清画上的面容,生出一身冷汗。
第26章 长岁
“这便是长岁公主仅剩的一幅画像,”黄夫子压低声音,“当年长岁公主命殒,所有的画像都被焚烧殆尽,这张画是焚烧之前被宫人私自拓下的,几经流转到了我家府上,一直保留至今。”
“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画上的公主年岁不大,但却一派雍容闲雅的天家气度,面容娇美,又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特有的娇俏。
人对美好事务的消散总会心存怜惜,尤其出现在面前的还是位柔美的年轻公主,再加上乡野之中神秘兮兮的传闻,怎能叫人心中不起波澜。
黄夫子抬了抬手掌,示意大家安静。
“长岁公主并非死于人祸,而是天灾,”他叹了口气,似乎也在为年轻生命的逝去而惋惜,“长岁公主是在十八岁生辰之夜时,被天雷击中而亡。”
平地一声雷,黄夫子的话激起了这间教室的巨大水花。
这实在太耸人听闻。
议论声愈发强烈,怎么也止不住。
不管屋里议论声如何纷扰,承晚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的眼睛还紧盯在黄夫子手中执着的画上,头脑发胀,一片空白。
“长岁公主的死状名声并不算好,有辱天家威严。可鸿德帝生性宅厚,幺女已亡,本就痛心不已,他不愿意血洗宫闱,也算是给公主积福,所以当夜在场的所有宫人都被灌了哑药,统统投进掖廷狱里了此残生。”
黄夫子话音一转:“至于传闻中与长岁公主情投意合的侍卫也确有此人,不过那青年目睹了公主死状,当场悲愤而亡,随公主去了。倒也真是情根深种,没让公主爱错人罢。”
承晚吁出一口气,只觉得黄夫子的声音忽远忽近,刚刚还远在天边听不真切,这一会儿又如隆隆雷声,劈的她头脑发晕。
这会儿起了风,阵阵冷气像是毒蛇,一丝一丝的透过衣服的缝隙往她身体里钻,又凉又腻。
承晚抬头看看天,瓦蓝瓦蓝的,透着澄澈的光,像块上好的琉璃瓦。她叹了口气,心里打定了个主意。
黄夫子将画叠了起来,重新放回了册子里。承晚又看了那册子一眼,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了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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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总来得很快,承晚满腹心事,就连顾谙之来给她送晚饭时也是神游天外。
本来顾谙之进门前还在门外冷静了好久。昨日唐突了她,不知今日再见自己该如何自处才能不让她生厌。
没想到进门后承晚满腹心事,倒是全然忘却了昨日尴尬,只随手一指桌案,让他把饭盒放在此处,自己又歪回到软椅上愣愣的瞅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太阳刚隐去,夜色就等不及一下子笼罩了过来,黑漆漆的,仿佛将一切过往和秘密都隐匿起来。
承晚回过神来的时候饭已经凉了。她摸着冷冰冰的瓷碗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刚刚顾谙之来过。
又想起昨夜男人精壮的胸口,她的火又烧起来,烧的面皮滚烫。
承晚赶紧抬了手里的瓷碗,贴在脸上,这才消了一团火气。
饭冷了,正好她心里有事也吃不下。待夜更深,承晚重新披了披风出门,这回她学聪明了,为防着再被人瞧见,用了隐身诀。
她一路摸到前院,进了顾谙之的教室。因着今日和明日两天都是黄夫子的史学课,所以他的那摞书依旧摆在桌案上。
承晚脑中回想着上午的情形,却怎么翻也没翻到夹着画像的册子。
是了,私拓公主画像乃是死罪,黄夫子再大胆也不敢随手放在教室里不管。
她不死心,又去了黄夫子的厢房。正巧黄夫子不在屋内,不知去了何处。
她赶紧翻找,果真找到了那张泛黄的长岁公主画像。
承晚攥着画像一路小跑回厢房,仔细栓好门窗,念起传声诀直达九重天。
“上神有何事吩咐?”耳边传来桑落笑意盈盈的打趣声,仔细听,旁还有清脆鸟叫和流水潺潺声。
“你这会儿旁边有人否?”承晚无心同她玩笑,声音中带了几分不常见的郑重。
桑落同她交好,听她声音知道是有正事。一阵裙袂摩挲声后,桑落柔声答道:“这会子没人了,我在槐江山。我父君母君借了槐江山的地方,正宴请东海众仙。”
东海鲛人部族强大,统领东海已有万万年。桑落是东海鲛人族的公主,她口中的父君母君自是东海水君夫妇。
槐江山是天帝的园圃,其中玉石满地,大泽浩渺,是个美如画卷之地。
承晚心下默然,不想扫了桑落的好兴致。但思忖一番,觉得此事非同一般,还是得叫桑落来问个清楚才好。
她说:“我这边有些事得劳烦你过来趟……”
承晚话音未落,桑落便痛快应下:“我这就来,你还在清晖书院?”
她这么痛快,倒叫承晚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鼻尖:“对,在我的厢房里。只是……你也不问问是何事搅扰了你的宴会。”
桑落笑起来,温柔的声音婉转悠扬,如温润泉水浸润了承晚焦急的心:“你既叫我去,这事定是与我有关或者需要我帮忙。你我手帕之交,岂有不应之理。只是你要稍等片刻,我得同我父君母君说一声才行。”
承晚左手托腮,右手拂过泛黄的画纸,心中思绪万千。正想着,这边蓝光一闪,桑落已亭亭立在厢房之中。
桑落一袭烟紫色留仙裙,白玉般的手臂在轻纱中若隐若现,上头挽了道鹅黄色纱帛。她甫一落地,冻得打了个寒颤:“凡间好冷!”
承晚赶紧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又将炉中的炭火拨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