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声嘻嘻一笑,看了眼桌上成队的请柬,说:“想拔个头筹,请你们兄妹上明月楼吃酒。”
岳琛闻言面露难色,薛声帮过岳珈,他们兄妹理应登门致谢,但今晨他已与元照韫说好要去肃王府拜候,以感谢此前他们对岳珈的照顾。
岳珈帮哥哥开了口:“那你可白跑一趟了,我们今日要去肃王府,改日再……”
“那便一道去呗。”薛声毫不客气,“想必肃王妃也不介意多添一双筷子。”
他们兄妹面面相觑,登门致谢还多带个蹭饭的,委实说不过去。岳珈知道薛声不是个好打发的,便道:“那你自先过去,我们还要上街买些谢礼。”
“一道去呗,肃王府的人喜欢什么我最清楚。”薛声仍是不肯,“正好我今日乘了马车,比驿馆的宽敞平稳许多。”
岳珈知道要想打发薛声并容易,他若非要跟着,就算把人支开了他也必定要在肃王府门口守着一起进门。只得遂了他的意,一同去置办礼物。
肃王喜好收藏毫笔,薛声领他们去了瀚文斋。岳珈离车门最近,正要下车却被薛声拦住:“里头都是些男子,你如今是县主身份,礼教不可废。”
这话从薛声嘴里说出来,任谁都知道是句假话。
岳琛问他:“那国舅爷与我同去?”
“这礼物还是你自己挑更有诚意。”薛声道,“我留下陪襄乐县主解解闷。”
岳琛迟疑,看向了岳珈。原来薛声今日纠缠不休,就是为了单独与她说话。
“哥哥去吧。”岳珈道。薛声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他要说的话或许十分重要。
薛声挑着车帘目送岳琛进了瀚文斋,却迟迟没收回目光。岳珈忍不住问他:“你在看什么?”
“胭脂斋门口那姑娘生得真俊。”
“没点正经。”岳珈将帘子落了,问他,“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薛声正了正衣袍,慢悠悠说:“刚刚得的消息,康宝丰在流放路上染了风寒,死了。安玉公主一收到噩耗,便去了肃王府。”安玉公主是康宝丰的生母。
“安玉公主,是在等我?”
“不等你。”薛声又挑开了车帘朝外望去,“大约是想着儿子的尸首还没运回来,不急着出丧,先走走亲戚。”
岳珈拿靠枕掷他:“你就不能正经说话吗?”
“行行行。”薛声把靠枕塞回她腰后,自寻了个舒坦的姿势,正色说话,“我与安玉接触不多,猜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给你提个醒,见招拆招吧。”
虽说论辈分安玉还需喊他一声舅舅,但安玉公主并非薛皇后所出,又早早嫁进了康家,薛声与她并没打过多少交道。
“那不如我们改日再去肃王府拜候。”不管安玉公主怀的什么心思,他们躲着便是了。
“你既要躲,又何必回长安来。”薛声道,“安玉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康家更是强弩之末。若连他们都怕了,往后如何在长安抬起头来?”
岳氏兄妹突然冒起,整个长安城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们兄妹是大人物还是纸老虎。若是现在就认了怂,莫说朝中百官会轻视他们,怕是陛下也会收回青眼。如此一来,岳琛的青云路便算是到头了。
既然躲不过,就只能直起腰板去应对了。
肃王与安玉平素并不多来往,奈何安玉能言善道,三言两语便将话匣子打开了。两人开怀畅聊儿时趣事,俨然是感情亲厚的两兄妹。
肃王妃原本请了戏班子的几个角儿到府上唱曲,算是庆贺照韫凯旋。但想到安玉刚失了儿子,便打算将戏子们遣回去。
她与管家说话时正巧安玉听见了,安玉便开口让她将人留下,还点了两出戏。
岳珈兄妹到肃王府时,正见到安玉公主一面听戏一面与肃王妃说笑。岳珈不由咋舌,这哪里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
熙蓝远远看见岳珈过来,回过头看了一眼元照韫。元照韫微微颔首,熙蓝便跳下凳子朝岳珈跑去。
“多……不对不对,岳姐姐。”熙蓝捂了捂嘴,“我们去杏棠斋玩吧。”
熙蓝最喜欢听戏,怎会忽然转了性子。岳珈知道这定是照韫授意,好让她有借口能避开安玉公主。但薛声说的对,此时她不该躲。
她微微俯身与熙蓝说话,半年不见熙蓝长高了不少。她道:“我还未向王妃请安呢,郡主先回去听戏吧。”
此刻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熙蓝心里痒得厉害,但大哥的嘱咐又不能不听,一时间有些踌躇。
还未等她权衡完,安玉公主已款款走了过来。
“果真是个美人儿。安玉脸上看不见喜怒,语调十分平静,“久闻芳名,终于得见了。”
岳珈施施然行礼,安玉虚扶了扶:“听了许久的戏,正想着动一动这幅老骨头,襄乐县主陪我四处走走可好?”
还未等岳珈应答,薛声先说话:“肃王府我熟,我也去。”虽然叫岳珈不能躲避,但始终是陪着更安心。
“我们两个女子说话,你陪着算怎么个事儿。”
薛声还要说话,岳珈已应下了安玉:“我也在肃王府待过些时日,也可以为公主引路。”她明白薛声的好意,但薛声总不可能一直帮着自己,她总归是要独自应对的。
岳珈让哥哥帮她先向肃王与王妃问好,自与安玉公主往后花园去。”
两人静默走了许久,至无人处时安玉忽然开口:“薛声消息灵通,你们既是一道来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宝丰的死讯。”
岳珈诧异于安玉如此直白发问,更诧异于她提起儿子的死讯竟毫无悲戚之态。
“还请公主节哀……”
“你放心,我没把这件事算在你头上。”安玉打断了她,“是我送宝丰上路的,要怪也该先怪我自己。”
安玉转头看向她:“是不是觉得我心狠手毒、冷血无情?”
岳珈怔在原地,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安玉自顾朝前走,荷花池畔有两个婢女在喂鱼,安玉接过了鱼粮,挥手将人遣退。岳珈走近,脑海里巨浪仍在翻涌。
“我膝下三子二女,不能不为他们的前程考虑。”安玉撒着鱼粮,缓缓道,“宝丰这次犯的错太大,父皇虽没要了他性命,但心里终究不可能饶恕他。往后见到他的两个兄弟时,就会想起他们有个险些害了大数朝的手足。而如今宝丰死在了流放路上,父皇才会对这个外孙有几分怜悯。”
尽管安玉言语平静,但岳珈看见她洒鱼粮的手在微微发颤。毕竟是亲生骨肉,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悲痛。
“公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安玉将鱼粮一把洒入池中,道:“我已请旨与驸马和离,往后与敬国公府再无瓜葛。”
岳珈又是一讶,安玉公主与敬国公世子成婚数十年,敬国公府一朝失势,她便能如此决绝。
“我知道,父皇迟早会动敬国公,我的孩子不能成为罪臣之后。”安玉望着池中争食的鱼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此时不做抉择,将来只怕追悔莫及。
安玉忽抬头与岳珈双目对视,目光坚定:“往后,宝莘与宝裕兄弟两个任凭你们兄妹差遣。”
第51章 做媒
岳珈讶异不已, 任凭差遣?
那些给他们发宴帖的达官贵人也不过是想结交哥哥,安玉公主杀了儿子、弃了夫婿,这么大的牺牲却将宝压在了他们兄妹身上?
“公主说笑了, 我哥哥不过是个从三品的武将,如何承得起您的重托。”
安玉淡淡冷笑:“从三品的武将还有立战功封侯拜相的一日,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却只能随波逐流。”
“肃王德高望重, 太子更是贵为储君,不都远胜于我们兄妹吗?”
“树大虽可遮阴, 但也枝繁叶茂。即便有需要用人的时候,也不会选择我的孩子。”安玉道, “可你们兄妹不同,你们初入长安正需有人引路。宝莘宝沛在朝中多少有些根基, 有他们在定可以助你兄长平步青云。”
康宋薛三大世家大势已去,若长安城还有下一个世家,必定姓岳。
“公主误会了。”岳珈道,“我们兄妹来长安并不为争权夺势,只怕不是公主想要找的人。”
安玉斜眼看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是公主不相信我的话。”岳珈揖身, “时候不早,我该去向肃王妃请安了。”
岳珈言罢转身离去, 安玉仍不死心,遥遥喊了一句“你若悔了, 随时可来公主府找我。”
肃王那里,戏台上还咿咿呀呀地唱着, 宴席也张罗起来了。
岳珈向肃王妃请了安,肃王妃拉着她的手热络说话, 捂得她手心直沁出汗来。
薛声歪着头望了身后许久, 没见到安玉公主回来, 只等来她身边的丫头向肃王妃传话,说是安玉身体不适先行回府去了。薛声没忍住好奇,趁着肃王妃与丫头说话的间隙,将岳珈拉了出来,问她与安玉发生了何事。
见他这般心急,岳珈故意卖关子让他自己猜一猜,自回了坐席用膳。
因陛下赏给岳琛的府邸还在修葺,元照韫便提议让他们兄妹搬到肃王府暂住。毕竟驿站龙蛇混杂,岳珈一个姑娘家住着多有不便。
照韫盛意拳拳,肃王妃也极力劝说,他们实在不好推却,于是便致谢答应了。
肃王妃将西侧的小苑收拾了出来让他们兄妹暂住,席散后,岳琛与几个家丁婆子回驿馆收拾行李,岳珈留在小苑里打点。
薛声追着她问白天的事情,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岳珈才将安玉公主那些话告诉了他。
得知是安玉杀了康宝丰,薛声倒没有太意外。康宝丰终日花天酒地的,那副身子骨根本受不住流放之苦,刚出长安就已经病病怏怏。安玉给了他一个痛快又保下了其他儿女,虽然狠心却也是无奈之中最好的选择了。
“你不答应她是对的。”薛声道,“自古帝王都不喜欢臣子结党,岳琛现在越是清白,陛下越愿意重用他。”
“我倒没想这些。”
薛声本还要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却又作罢。虽然身在长安须得处处留心才能保得万全,但他终究不希望她变成那样一个心机深重的人。
沉默间,肃王妃领着婆子风风火火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卷画。
她吩咐婆子们好好收拾屋子,又神神秘秘将岳珈拉到一旁,缓缓展开了画卷。
画上绘的是个年轻女子,容颜与肃王妃有几分神似。
岳珈一头雾水,肃王妃满面骄傲:“这是我弟弟的女儿阿秀,今年刚满十八,尚未婚配。阿秀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不但生得清秀而且性情温婉,持家有道,将来定是个贤内助。”
岳珈看看那画像,又回头看了看正伸着脖子探视的薛声,问道:“王妃是要撮合阿秀姑娘与国舅爷?”
肃王妃一愣,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国舅……这辈份也不合适呀。”薛声平素放浪形骸,肃王妃哪敢把侄女托付给他。她道:“你瞧瞧,她与你哥哥是不是挺般配的?”
岳珈咋舌,肃王妃继续道:“这事儿我不好直接与你兄长说,就想劳烦你从中牵个红线。若是成了,咱们也是亲上加亲了。”
“可是,我哥哥已有妻室,总不能微屈了阿秀姑娘。”早前岳琛潜伏突厥时,曾与突厥公主阿史那斛孜成婚。大数攻破突厥王庭后,阿史那斛孜不知所踪。但无论如何,她与哥哥都是有名有实的夫妻。
“和突厥人的婚事怎么能作数呢。”肃王妃将画像卷好塞到岳珈怀里,“你哥哥的年纪也不小了,总该正正经经找个人照顾着不是。你先将这画像拿给他瞧瞧,没准儿很快就会多个嫂子了。”䧇璍
关于突厥公主的事情岳珈一直不曾听哥哥再说起过,但她知道哥哥向来重情重义,心里定是放不下的。
她思忖了片刻,终是收下了那画像。毕竟如今他们寄居在肃王府里,总不好抹了王妃的面子,之后再寻个说辞推却便是。
肃王妃心满意足地走了,薛声立马凑了上来。
“肃王妃母家是农户出身,自打她成了王妃,家里的地就荒了,她那弟弟终日游手好闲,一大家子全靠肃王府接济。她那侄女更是一心想攀高枝,所以才至今未嫁。”
也不知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薛国舅不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岳珈攥着画卷,犹疑了半晌才问道,“那位突厥公主,如今在哪?”
“现下还不知道。”
“现下?你在查她的下落?”
“是照韫托我查的,应该说,是你哥哥托照韫让我查的。”薛声仰头叹息,岳琛这么做完全是在自找麻烦。即便寻得下落又能如何,一个带着亡国之恨,一个已成大数功臣,见了面也只能是仇敌。
他低头看着岳珈手里的画,道:“若是肃王妃问起,就说大战刚过,血流成河忠骨遍地,岳琛不敢贪享喜乐,三年之后再作成婚打算。”
岳琛回到肃王府时,岳珈在小苑里的老槐树下等他。奔波了一日困倦劳累,她伏在石桌打了个哈欠。
“怎么不先去休息?”岳琛看了眼石桌上的画卷,隐约能看出是副女子画像。
“进去说吧。”岳珈拿起画像,又打了个哈欠。
见她困得路也走不稳,岳琛紧走两步跟在她身后,怕她忽然跌倒。
“这画是王妃给你的吧。”岳琛点了两盏等,小厅里亮堂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岳珈的困意少了一半。
“方才席上王妃一直是话带话,你没听出来罢了。”岳琛将门关上,毕竟是在别人的府邸里,担心隔墙有耳。
“我曾在草原上答应过她,今生只娶她一人。”那日碧空如洗,他在山坡向她立誓,苍鹰为证,将这誓言带向四海,即便如今天各一方他也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