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儿本是志向远大的好儿郎,却偏偏生在了国公府。公府世子、当朝国舅,头顶是悬着剑的。从小我就要他收敛锋芒,着实是委屈他了。”
穆国公撑着红木椅的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明月长长叹息:“或许,是我错了。装傻作痴未必能换得安稳,恣意而为,至少能过得快活。”
岳珈隐隐明白了穆国公话中之意,她一直以为薛声身份尊贵,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原来他的嬉笑背后藏着的,是穆国公府上下的如履薄冰。
可这层薄冰,已然破了。
“那些突厥人。”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是康睦,威胁了您?”
穆国公点头:“私藏细作,是谋逆之罪,一旦泄露,穆国公府满门获罪。我只能……”穆国公微有些哽咽,他一生读圣贤之书,忠正处世,却在花甲之年为保全自身而去害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声儿事前并不知情,还望县主莫要怪他。”
“形势所迫,我谁也不怪。”真要细论起来,若不是因她招惹了康睦,穆国公府也不会被牵扯进来。因果罢了。
更何况,康睦已被生擒,他必然会供出穆国公。陛下迟迟未问罪,应该只是为了让皇后走得安详。
岳珈走出穆国公府的时候,正撞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骑着快马而来,那侍卫进了穆国公府不久,府内就传来了哀哭之声。岳珈望向东面,又回头看了眼刷着金漆的穆国公府门匾,虽有月色映照,依然黯淡阴沉。
第61章 丧仪
皇后驾崩举国同悲, 岳珈作为县主也参加了丧仪,站在送殡队伍末列遥遥地拜了几拜。
她本想找一找薛声宽慰他几句,左右张望许久也不曾见着, 而且连穆国公也没见着。
直到丧仪临近结束,才见薛声穿着丧服匆匆赶来,面色又青又白, 眼底却是血红颜色,看着如同鬼魅。
薛声几乎是整个人扑在地上的, 戚戚恸哭着,哭声在道道城墙间回荡。直至灵棺抬出皇宫, 送殡的人渐次散了,他仍伏地不起。
岳珈被几个贵女拉着说话, 半推着往出宫方向走,边走边回头,费了好些力气才撇开其他人往回走。
可当她到了薛声身边时,看着他抽泣的后背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了也只是站在原地陪着他。
天上飘起了雪沫子, 钻着衣领的缝隙落进脖子里,化成了水, 凉得人一哆嗦。岳珈抬头,才发觉天色阴沉, 乌压压的像要塌下来似的。
“逝者已逝,你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岳珈蹲下身, 用衣袖拂去他背上的雪。
薛声缓缓直起上身,声音虚弱无力:“我不值得你关心。”
“若是为云深道观之事, 我不怨你。”
“可我怨自己。”薛声缓缓转过头看着她, 眼中满是悲戚悔恨, “我鬼迷心窍留了几个突厥细作,本想备不时之需,却没想到留成了祸根。害了你,害了父亲。”
岳珈正要说话,却听薛声继续说道:“父亲今晨,也去了。”
岳珈骇然,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日见穆国公,虽有些疲态倒也康健,怎么说去就去了。
元荆处理完丧仪的事情,得知薛声跪地不起,也赶了过来。远远见岳珈也在风雪里蹲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岳珈抬头,见是他来了便站起了身。本想福身行礼,腿却已经蹲得发麻无力,整个人打了斜险些摔到薛声身上,幸而她自己又及时稳住了。
看得元荆攥了一把冷汗。
元荆让秋石去扶薛声,薛声摆手道了声不必,自己撑着地颤颤巍巍站起来。
“你跪在这里又能改变什么呢?”元荆背着手,言语颇为冷漠,“整个国公府都在等你主持大局,还不快回去。”
薛声没有说话,只转头望了岳珈一眼,托着虚乏的身子往宫门方向走。
雪势陡然大了,看着风雪里他单薄的背影,岳珈不由叹气。
“放心吧,他没你想的那么懦弱。”元荆说道。他接过秋石的伞,撑在岳珈头顶。
岳珈微微仰头,看着元荆:“穆国公,怎么突然就去了?”
元荆迟疑了片刻,摆手示意秋石退下,方道:“是父皇赐的毒酒。”
“为何?”岳珈瞪大眼睛,穆国公是皇后生父也是皇帝的恩师,向来贤名在外,从不曾像康宋两家那般为非作歹,陛下为何容不得他?
元荆垂眸,穆国公也曾是他的启蒙先生。
“薛声私藏突厥细作,穆国公把一切都揽了下来。毒酒是他自己向父皇讨的。当时皇后命在旦夕,父皇允他待皇后去后再行了断。”
“穆国公揽下一切?陛下信了?”穆国公为人如何陛下没理由不清楚,怎么会轻易蒙混过关。
元荆摇头:“若真是穆国公做的,父皇大概不会那么生气。反倒是薛声,薛声平素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背地里却做出此等大逆之事,这般欺君罔上,才更让父皇觉得穆国公府只是表面恭顺,实则暗藏祸心。”
皇帝原想将薛声问斩,是皇后在病榻上苦苦哀求,求陛下为薛家留下唯一的血脉,穆国公也以死作保,这才保住了薛声的性命。
元荆撑着岳珈走进观澜亭,收了纸伞倚在一旁。见岳珈失落伤感,又问道:“你觉得父皇太狠心了?”
“是。”岳珈直言不讳。
“这话与别人便不要说了。”元荆话里没有半丝责怪,他自己也觉得父皇如此处置太过狠厉。薛声的表里不一他早已知晓,只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坏事,难道非要所有世家子弟都庸碌无为,大数朝廷才能安稳吗?
可是父皇自抱病以来猜忌之心日甚,他自己便是出身前朝的世家望族,靠着祖辈留下的兵丁起事,一举改朝换代。而穆国公身为帝师长伴君侧数十载,深知皇帝所忌惮的,为求自保一直收敛锋芒。
可是薛声终究还是浮躁了。
但又如何能怪他呢?眼见康家覆灭,宋家日薄西山,他又如何能不忧不虑,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但愿薛声经此磨砺,能修一修性子。
“可他不过是一时糊涂。”岳珈仍为薛家不平。
“他若不是一时糊涂,早就满门抄斩了。”元荆拆了一方石凳上的软垫叠在另一方石凳上,确认暖和不透寒了才让岳珈坐下,又继续说道,“糊涂也好,清醒也罢,错既已成就当承担后果。何况穆国公向来最重声名,如今对外只说他哀思过度随皇后去了,国公爵位也留下了,如此体面归去,远胜过如敬国公府那般狼狈收场。”
岳珈坐在双叠的软垫上,与元荆一般高。她不知道穆国公走时作何想,只知道薛声此时必定难过至极。
“我知你与薛声有些交情,所以才特地与你说这些。一来怕你从别处听得些缺头少尾的传言,受人鼓动利用。二来是希望你能开解薛声,别让他钻了牛角尖。”
方才元荆对薛声态度冷漠,岳珈还以为他也在怪责薛声。她问:“你既也担心他,何不自己去?”要说开解,元荆更能剖析世情,比她这笨嘴拙舌不是更强许多。
“我去不得。”多年知交,元荆亦不愿见薛声就此一蹶不振,但碍于身份许多事他做不得,“虽则穆国公代罪自戕,但父皇对薛声疑虑尚存。我若与薛声交往过密,父皇纵是不疑我,也难免要盯着薛声。”
薛声如今没了穆国公与皇后的庇护,处境甚是艰难,事事都当格外谨慎。
岳珈不觉叹气,从前只觉得他们这些皇亲贵胄享尽富贵,时常羡慕,现在却觉得他们事事顾虑谨慎倒不如寻常人家过得痛快。
日后她是不是也得这般谨慎处世?
“你后悔吗?”元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后悔没有回庆州?”
岳珈仔细想了很久,现在的庆州太平安稳,若是她拿着陛下给的赏赐回去,建一座宅子,置几亩田地,那便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可那般日复一日,又有什么滋味?
“世事有得必有失,我既选择了长安就只管把日后的日子过好便是。”
“长安倒也没有那么可怕。”元荆道,“说到底也是薛声心思不正才至如此地步,你与他不同,你一心为着大数社稷,我知道,陛下也知道。你既选择了长安,大数定不会亏待了你的日子。”
第62章 夜谈
厚重的白纱罩着穆国公府, 门生故吏上门拜祭,皇帝也御驾亲临,扶着柳木棺拭了几滴泪, 感慨几番当年的师生情谊,金口亲赐谥号“忠纯”,也命薛声承继“国公”爵位。
往昔功过, 一并盖棺入土了。
岳珈直到入夜之后才到国公府吊唁,薛声独自跪在棺木前断断续续烧着纸钱。焰火忽明忽暗, 照得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的父亲险些害她送命,就算她心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薛声往火里撒了厚厚一叠纸钱, 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纸钱从发红到燃为灰烬。
岳珈上了三柱清香, 道:“我怕老国公也这样想,所以还是来送送他。”逝者已矣,但愿她这三炷香能让穆国公可以走得安心些。
“多谢。”薛声扶着柱子缓缓起身,双腿跪得发麻,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站稳。
岳珈斟了杯温水给他, 薛声只喝了半杯润了嗓子,盯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 呢喃道:“这世间,只剩我一人了。”
岳珈鼻子一酸, 环视这空荡荡的灵堂,再体面的丧仪也难弥补失去至亲之痛。她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只能跪在蒲垫上帮他多烧些纸钱。
薛声靠在柱子上,看着熊熊腾起的火焰和那双被火烤得发红的手出神。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他没有装什么纨绔, 没有把岳珈往元荆身边推, 即便失去一切,至少能还有心爱之人留在身旁。
可是如今,后悔已迟。
他跪回蒲垫上,一把一把往火盆里丢纸钱,火被纸钱压了下去,闷出了灰烟,熏得岳珈眼睛鼻子通红。
“你去歇会儿吧。”岳珈转过头,顺便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薛声忽然起身,走到香案边,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卷用白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岳珈:“长安附近几个县常有孩童失踪,我暗中调查过,是一伙专门诱拐幼童的人牙子干的。他们佯作普通商贩,把偷来的孩子塞在货船里运到南边卖了,再由宋家的人暗暗在户部那边动手脚,查起来个个都是被富人家发卖出去的奴籍孩童,谁也不会深究。”
岳珈听得心惊,她知道这些世家暗里龌龊,却想不到宋家为了银子竟能把孩童也当作货物倒卖。
“我原本是想把这些证据留在手里……”薛声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心底是不希望岳珈知道自己如此自私不堪的一面的。
岳珈的确恼了,猛然站起身,撞倒了装纸钱的篓子,洒了一地的白色通宝。她气愤质问薛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年前。”他用了半年时间搜集证据,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拐走,看着他们的父母伤心欲绝,却仍瞒下一切。
岳珈气急了,她不想再看见薛声这个不择手段的人,转身要走。
“单凭这些证据,只能抓到人牙子,未必能定宋千明的罪。”薛声说道,这也是他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太子,他或许也会犹豫。”
“我信他。”岳珈没回头,她相信元荆会与她一样,更在乎那些孩童的安危。
岳珈策马去了太子府,门房认得她,秋石给他看过画像,千叮万嘱说若是襄乐县主来了,必得赶紧把人领进去。
他麻利地把府门开了,领着岳珈去见元荆。
元荆在书房里间的暖阁小憩,侧身躺着,衣冠整整齐齐,唯恐有急事不能及时起身处理。
岳珈见他这般,一时也不知该庆幸大数有个好储君,还是该担心他熬坏了身子。
幼童失踪一案,原本是元荆让薛声去查的。他知道薛声暗里结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查起这样的案子更容易些。薛声迟迟未有消息,他一直以为是那些贼人藏得深,却没想到是薛声为了搜集宋家的把柄私自压下了。
元荆恼怒不已,既恼薛声糊涂,也恼自己过于信任他,没有再去追查。拖延这半年,不知害苦了多少人家。
但愿现在抓人不算太迟。
薛声已查出了人牙子的藏身之处和货船的位置,元荆命人传了左右金吾卫的上将军入府,令他们各领人马去这两处搜人。
两个上将军见太子面色冷峻阴沉,知道事态严重,片刻也不敢耽搁,领了命便快步出府点兵去了。
安排好了一切,元荆才终于歇下来喝了口茶,一口闷下去,茶竟是刚好入口的温热。他记得入夜的时候奉茶的小厮就被他遣下去了,这茶应该放了有两三个时辰了。
他抬起头,才发觉耳房亮了灯。方才一心记挂那些被拐走的孩童,竟未察觉岳珈已烧了水,沏好了茶。
岳珈熟练地给他添了茶,调兵遣将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沏一壶热茶给他解渴。
元荆又将茶水饮尽,微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添茶:“你也劳累了半晌,坐下歇会儿。”
“我哪有什么劳累的。”岳珈放下茶壶,道,“早知你这般疲惫,我便自己去拿人了,不来扰你。”
“那我岂不是要准备许多太医来给他们接胳膊。”元荆知道她只是在玩笑,这个时间城门早就关了,莫说是县主,就是公主要出城,城门军也不会放行。
岳珈一笑,转而却又看向那份物证,欲言又止。
元荆循着她的目光,猜出她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像薛声那样,按兵不动,好待他日将宋家连根拔起?”
的确,虽然直觉上她相信元荆为人,但还是好奇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也为人父,明白失去子女的痛比刀剑穿心更甚。”
能对寻常人感同身受,她想,元荆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
夜色已深,遥遥传来宵禁的鼓声。元荆问她:“已经宵禁了,你若要回府我让秋石带上令牌送你,便说是为公务,巡城卫兵不敢阻拦。”
“何必坏了规矩。”若为这么点小事让旁人因此议论元荆滥用职权便不好了,“借间客房给我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