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提及「断头台」「斩首」这些词语的时候,神情轻松,就像是谈论一件家常便饭般坦荡,甚至透过她蜡黄的脸颊,艾薇能隐约窥见她的兴奋。
随后她又给客人端了一杯已经冷成冰水的玛奇朵,似乎自认为已经尽了宾主之谊,旋即就离开了视线。
咖啡里掺了咸甜的焦糖,奶泡因为放置长久的缘故失去了本应有的甜味,喝入口中味同嚼蜡。
艾薇从身下的沙发坐起身,敏锐的双眼警觉地打量四周。
客厅的陈设反而出人意料地简洁,黑色漆木打造的茶桌,纯色天鹅绒布料的窗帘,以及并不华丽的地毯。
这一切都和她想象的奢靡场景完全不同,城堡的主人似乎并不纵欲,甚至和伦敦的贵族们比起来要节制许多。
这让艾薇较为意外,她走向阳台,倚着大理石栏杆往下看,一株浓密的槐树枝叶如同女人的头发般茂盛,树干粗壮,正直挺挺地伫立在眼前。
日光的阴影悄然偏斜,这时她听见楼上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哭声,带着隐忍的抽泣,似乎并不敢让旁人听闻。
是个未成年女孩的声音。
她想起那名嬷嬷的话,或许这位正在哭泣的少女,明日便会成为挂在墙上的一张人皮。
这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视线上移,看见一张年轻娇美的脸孔正贴在菱形玻璃窗上,使劲张望外面一切能施以援手的事物,眼睛下方布满湿乎乎的泪痕。
“救救我!求求您了!”少女同样发现了正冷静打量自己的艾薇,像是淹没在海里的溺水者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顿时拼命拍打起窗户,朝她痛苦地哀求,“好心人,我真的不想死……”
玻璃窗被拍打出轰轰隆隆的震声,少女就像即将被献祭给海怪吞噬的牺牲品,硕大的房间愈发衬得她身形单薄。因为得不到回应,逐渐绝望到失声。
这让艾薇很难不起恻隐之心,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袖手旁观一个落入魔鬼之手的少女即将遭受的苦难,虽然她明明能够置身事外。
更何况,卢卡斯即将掳掠更多的女子,艾薇即使再有办法也不可能将她们全部救下来,现在的举动不过是抱薪救火,除非将暴君彻彻底底地推翻,才能永久解救她们的生命。
利己主义者的冷酷与善的本性在大脑里交替挣扎,短短的一分钟内,耳边少女仍在哀求,两边的争斗却已轮换了无数回合。
这六十秒如同流水逝去,眼前的无助少女与她的记忆竟产生了微妙的重叠,艾薇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后世里现代姑娘的映像,她们穿着明艳合体的紧身裙在大街上张扬地行走,在讲台上自信地阐发主张,于世人面前坚定呼吁女性平等的权利。
而这个拍着窗户绝望求救的弱小少女,只有沦为鱼肉的命运在等待她晦暗的未来。
一分钟过后,艾薇做出了选择。
“你打开窗户小心跳下来,躲在这棵树上,不要动,更不要出声。”
她镇定地嘱咐少女,随后自己沿着墙壁爬了上去,从窗子里跳进了那个奢靡黑暗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诱引
这座房间烛光暗沉,却足以让艾薇看清里面的陈设。
这里比刚才的客厅华丽了百倍。看来她还是猜错了,城堡主人确实贪婪纵欲,并不掩饰自己对奢侈的特殊偏好。
床柱是涂抹了白色底漆的精美橄榄木,雕刻繁杂的花环纹装饰,贵重的丝绸帷幔长长曳到铺设的羊绒波西米亚地毯上,伴随浓郁的雪松和广藿的香精气味钻入鼻子里。
花岗岩墙面上摆设着大量价值不凡的金银器,只要房里的人试图打开门窗,便会受到共震而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形同一个特意设置的警报器。
果然,经历刚才一番动静,艾薇听到房门从外被打开的声音。
一道不耐烦的女声随之而来:“少闹出动静,在这里最好安分点。”
听起来像是某位嬷嬷,艾薇恰好背对着她面向窗外,由于房里光线昏暗,两人身高差不多相等,因此嬷嬷似乎并未发觉到异样。
她没有答话,拿起床角盘碟里的一只苹果咬下去,装作自己因沉醉于甜味而无暇回答的样子。
“最好别给我闹什么幺蛾子。”嬷嬷见囚犯不声不响,发出最后一句尖利的警告后,重重关上了门,带起那些金质摆设再一次的剧烈碰撞。
哗啦啦的清脆摇晃声一阵阵刺入耳膜,口中咀嚼的苹果香甜生津,她突然想起这片土地上的农民。
他们亲手栽种的食物都被上交给英国政府,只有马铃薯被允许留下。
然而更糟糕的是,一场名为土豆晚疫病的病菌迅速席卷了整片大陆的庄稼田,马铃薯植株像得了瘟疫一般大面积地枯死,块茎腐烂,人们从此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主食。
艾薇想,她试图成为这个国度主宰者的愿望并不仅仅出于一己之欲,她要给臣民带来真正的自由,包括让他们免受饥饿的搅扰,获得生而为人的生命权,拥有能够在日光下安居乐业的权利。
这些本当是神的恩赐,然而后者并没有赐福于这片古老的大陆,可能是早已遗忘。
或许,这个国度在等待他们真正的神明。
她一面想着,慢悠悠地把吃掉的果核放回盘碟里。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哗」的声音。门瞬间被打开,外面的光些微地透了进来,映出一道瘦长的人影,然后她听见嬷嬷恭敬地唤“大人。”
来了……
她敏锐的感官时刻保持警觉,嘴角弯出一抹微妙的弧度。
门猛地被关上,本就微弱的烛光倏而被那阵风吹熄。顿时,屋里瞬间被黑暗笼罩,只剩雪天钻进窗户的一点亮芒。
四周安静得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来人的呼吸和缓缓走近的脚步声,艾薇忍住厌恶,感受到身后人正在强势地靠近。
两秒之内,她被一只手迅速地拽到床上,不等她作出反应。
随即整个身子被压在了下面,黑暗里她意识到一双冰冷而没有温度的手正在解自己的领口,动作竟出乎意料地优雅,居然颇有几分绅士的温存。
“兰尼斯特!”
第一枚珍珠纽扣即将被解散,艾薇突然叫出他的姓氏,用最娇俏、最甜美的嗓音喊着,令他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
他收回手,似乎是听出声音的异常,惊讶地从床上站起身,随后借着光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孔。
“韦尔斯利小姐。”他竟很快认清了她的脸,冷笑一声,“这游戏可一点也不有趣。”
“不过这是您自己上门,你的哥哥可不能找我的麻烦。”他忽然换了一副神情,面带微笑,而后把门外的嬷嬷唤了进来。
“给公爵小姐点上蜡烛。”他说。
嬷嬷连忙躬身应命,转眼间,整座房间又明亮了起来。
艾薇这才终于看清恶魔的真实脸庞。
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传闻的剥皮魔鬼此刻就在眼前,却并非相貌凶恶的中年男子,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的英俊青年。
他的脸色白得病态,甚至近乎透明,修长的脖颈能看到里面的血管。
他个子很高,褐金的长发披至肩头,手指如吸血鬼般颀长,却抚摸过多少人鲜血淋淋的头颅,绿松石般的漂亮瞳孔里,映射过多少痛苦乞怜的挣扎与哀嚎。
魔鬼往往装扮成天使行恶,艾薇安静地注视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听见他含笑的声音:“我在某位侯爵家的舞会上见过公爵小姐,几年未见,久违的您还是如此美貌动人。”
“倘若当时我能预见到如今会成为您的子民,一定会主动占用您一支舞的时间。”
他哈哈笑了一声,“既然如今您选择回到母国,那以后来日方长,我们会有很多机会跳舞,不是吗?”
“哦,我极其胸无大志,唯二的爱好就是跳舞和打扮,此外无非是那些金币之类的玩意。如果您不辞辛劳举办舞会与晚宴的话,我会非常乐意前来叨扰。”
她即使是出于故意,也装作漫不经心并且愉快的样子,向面前的男人作出了一个妩媚的莞尔笑容。
她瞧上去足够像一个贪慕虚荣、头脑浅薄的女人,却是这个时代里男人们通常最欣赏的异性,不需要有聪慧的头脑和才华,只要够漂亮,就拥有动人心弦的魅力。
艾薇当然深知这一点,因此她悄无声息地掩藏自己的真实心肠,将眼底的寒芒与冷意隐去,平日让人甘愿听命的从容全然不见,只让男人看到自己脸上戴着的面具,用人畜无害的伪装麻痹对方。
此刻他眼里的女人,就像一朵妖媚的含露鸢尾,迎着漆黑的暗夜悄然盛放,却诱引了夜游撒旦的神智。
但他当然不是一个轻易沉迷的人,于是同样微笑地看着她,“物归原主,请公爵小姐把您藏起来的人还给我。”
闻言,她眨了眨眼:“我从大不列颠千里迢迢而来,难道不值得一点见面礼吗?”
“难道说……”她继续道,“堂堂兰尼斯特家族会吝啬一个小小的女孩?”
“您说笑了。”卢卡斯看向她的眼神里,愉快而充满礼貌,“如果您需要一个侍女的话,送给您当然无妨,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抢走囊中之物罢了。”
“换成我,不好吗?”她即使全身上下都被衣裳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裸ㆍ露一寸光滑的肌肤,言语却已如一条红丝线,缕缕延伸,在甜蜜的嗓音里丝丝蔓延,沿着血脉勾住对方的心和大脑里的神经。
她玩这一套早已是得心应手,甚至不需要任何思索,光凭惯性就能了然如何用眼波和笑意牵拉男人的心魄。
毫无疑问,她对于卢卡斯ㆍ兰尼斯特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或许樱唇上沾着致命的毒药,他还是愿意以一定的代价换取品尝那副唇瓣上的芳美。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了点权游的设定……
第80章 白昼
其实他一向爱好欣赏所有美的事物。不过遗憾的是,他更喜欢亲手毁灭。
比如说,此刻他注视艾薇的绿松石色瞳孔里,明晰地透出他清醒的迷恋,也掺杂着想将她活活撕毁的欲望。
明明咫尺之远的艾薇ㆍ韦尔斯利看上去如此孱弱,似乎一只手就能捏碎那把罩在黑色塔夫绸下的单薄肩胛骨,应该会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在掌间发出咔嚓嚓的清脆声响。
他是很想把这张脆弱的白纸揉碎的,就像毁掉一只精美的玉白瓷器,看着它在手心、火中四分五裂化为灰烬,他认为这样会给自己带来无与伦比的愉悦与快感,这些升腾的想法如同一条扭动的毒蛇舔舐他灵魂的罅隙,叫嚣着主人将这些付诸现实,就和他从前活剥人皮那样。
艾薇站在他的对面,将他眼里疯狂翻滚的冲动瞧得一清二楚。
她忍耐心底涌起的笑意,让自己望上去既饱含对长官的应有尊敬,又足够平静,甚至冷眼盯着他的眸子,神态自若地站在墙壁上涂绘的巨大油画前,那身黑礼裙宛如暗夜的漩涡深不可测,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祭坛下高不可攀的神女。
这样的态度反而像一盆冰水,迅速地浇灭了卢卡斯心底燃烧的火焰。
往常那些少女的哀求和哭喊往往如同助长火势的氧气,让他急需发泄的兽性更加兴奋,从而举动越发肆无忌惮。
反而是面前女人的冷静让他不由得平息了下来。
“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他点燃了一支卷烟,火光在手指间闪烁,“在我的领土上,从未有人敢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我能答应你的请求,也能取下你的人头。”他的神情既像似笑非笑,又像是一个不带任何戏谑意味的警告。
人头在他眼里不过是可以拿来取悦的容器,他也不止一次地尝试过在其中放置上好的苏维浓葡萄酒,斟出来的液体褐中泛红,分不清是血还是酒。
不过他的威胁在艾薇这里似乎构不成任何用处,她仍是面带愉快的微笑,这朵鸢尾在夜里舒展着摇曳的茎叶,海蓝色的眼眸微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果你迫切想和我的兄长为敌,那就这么做好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把你的家族洗个干净,或许还会把他们的人头不辞万里地寄给您。”
她同样以轻松的语调谈论着「人头」这个耸人听闻的词语,并且同样似笑非笑地撑着白皙的下巴,用最淡然的态度等待他的反应。
她的神情那样笃定,卢卡斯毫不怀疑,她那位公爵兄长会为了他的妹妹实施多么冷酷的报复,自己如果真动了她一根头发,亚瑟ㆍ韦尔斯利也许会用残忍一百倍的方式偿还回来。
潜意识这么冷漠地提醒着他,眼前的女人诚然孤身一人成为自己的子民,却也绝非任凭欺辱的娇玫瑰。
纵使一时落入泥泞,也始终有一双坚定有力的手将她细弱的腰肢扶起来。
“我仅仅是开个玩笑而已,公爵小姐倒是当了真。”卢卡斯让灰白的烟圈遮住自己阴郁的脸孔,声音却听不出任何异样。
“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艾薇回敬道。
“看来是我惹公爵小姐不悦了。”卢卡斯吹了一口气,缭绕的烟雾顿时在空中消散,“那我也只好将您中意的东西拱手相让,来平息我们美丽小姐的怒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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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确实试图安抚这位年轻的公爵小姐,又像是单纯为了讨好这朵漂亮的鸢尾,卢卡斯甚至答应了她挑选一名死囚犯当做奴仆的请求。
于是艾薇看上去极其随意地勾选了罗伊的名字,那位众人请求解救的兄弟,敢于反抗的贵族继承人。
她从城堡的楼梯走下来,看见那棵繁茂的槐树上,还躲着一个胆战心惊的姑娘。
“下来吧,你得救了。”她说。
少女似是难以置信,竟直直地从树冠上摔到了地上,有些狼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吗?”
“我不喜欢说谎。”艾薇皱眉,披上老嬷嬷递来的斗篷,把少女甩在了身后。
她赶紧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有些颤颤巍巍地半拐半跑着靠过来,试图跟上前面女人的脚步,迅速逃离这座恶魔的城堡。
“带上我吧,我想成为你的侍女。”少女祈求道,黑色的眼睛透出模糊的泪光。
艾薇发现她有一头同样黑亮的长发,本应鲜红的嘴唇此时却苍白如纸,因为害怕而咬得满是疤痕。
“我并不需要侍女。”她干脆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