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弱的手在冷风里摇晃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松开掌心,那些手稿就会像飘零的蝴蝶四处吹散,艾薇唯恐他真的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疯狂举动,连忙跑上了楼。
他看上去像是熬了好几个大夜,眼角下堆积着沉重的黑眼圈,不停地打着呵欠。
身旁的威士忌空瓶跌得东倒西歪,和他的洁癖格格不入,艾薇抬起脚小心地跨过好几个障碍,才顺利到达了他的书桌。
“公爵小姐,你该对我损失的健康和寿命做出怎样的补偿?”拜伦扬了扬手里的诗稿,仰起秀气的脖颈,落到墙壁上靠着。
其实艾薇早就有这个想法。她绝对不会对英年早逝的天才坐视不理,任由他酗酒如命和冬天不穿厚衣服这样的怪癖肯定是变相的纵容自杀,还有他长期饮食不规律和挑食的毛病,艾薇觉得有必要强迫他全部改掉。
“凡是能进入您眼高于顶的目光的东西,都任您挑剔。”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显然是先把诗稿翻阅一遍。
他的言辞向来华美,就和他的外貌一样,就像来自中世纪羊皮纸上黏附的金色字迹,奢靡却并不浮华,言之有物而绝不空洞,字字充溢来自典籍和莎士比亚的经验和旧识。
他笔下的唐璜,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热血青年。虽然身为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贵族,却对人满怀热忱,对虚伪放荡的上层社会充满厌恶和疲倦。
他在里面写道:“在思想的敌人中,暴君和献媚的奴才一直是最凶。我不知道谁会胜利,但即使我有先见之明,也不会使我这种公然的、坚决的、毫不含糊的憎恨,对各国的任何暴政稍减一分。”
他强烈讽刺和谴责暴君以及阿谀奉承者,认为他们是自由思想最粗野的敌人,艾薇在词句的字里行间,看到他清晰地批判英国,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它的厌恶,在诗里写下「曾经把自由奉献给全人类,现在却要他们戴上镣铐,甚至禁锢人们的心灵」,大臣们全是「没有丝毫人气味的畜生」、「冠冕堂皇的刽子手」,最富丽堂皇的宾馆是骗子的安乐窝。而大不列颠王国不过是「一所超等动物园」。
艾薇一行行翻下去,他骂得爽,自己作为读者看得更爽。
她非常有把握在未经删改的情况下,让看到它的读者都能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并且有必要在旁边添加注释,以免让讽刺意味减弱。
然而,她随后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他花了满满一页的篇幅骂了自己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到我最爱的的感情戏了。
第84章 月桂
举目望去,满满当当的英文单词里,几乎全是「第一流的刽子手」「恶棍」「奴隶制造商」这样的字眼。
那一页里,基本没有一个褒义的词语。
然后诗人看着本来笑容满面的公爵小姐嘴角突然收敛了下来。
于是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盒子,从里面捏起一支卷烟,贴近了蜡烛跳动的火焰,点燃后微微吹了口气放入口中。
他的姿态极其优雅,就像在摆弄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修长的手指在不断缠绕的白烟里若隐若现。
艾薇吸了吸鼻子,却出人意料地毫无任何愠色,甚至仍然保持风平浪静。
“男人是不靠抽烟不能存活吗?”半分钟过后,她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其实是她一直以来的疑惑,她是真的难以理解,为什么男人包括一些女人都对它如此痴迷。
他挑起眼眉,对她的言论表示赞同:“差不多。”
“发现烟草是哥伦布探索新大陆唯一的意义,可以说这是世界第一大令人心悦诚服的毒ㆍ品。”
他吸烟时的神情相当沉迷,像是一个掉入海里却不愿上岸的溺水者。
艾薇没有回答,垂下眼,继续赏读他对自己哥哥充满文学性的诋毁,甚至还念出了声。
“伟大的名字不过是虚荣,荣誉也不过是虚荣的寄托,也许会有人想在埋葬着一切的罪恶中,找到自己的骨灰。”
不得不说比喻很精妙,字字充满讽刺意味,尖锐得像一口钟,足以敲醒昏睡者迷迷糊糊的脑袋。
然后她抬头,用一双意味深长的瞳孔幽暗地盯着他,倒映出他随后扬起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勾起唇角。
“你真是个天才。”
她瞧上去心情似乎相当愉快,语气轻松活泼,栗色的发丝在日光里飘起来,染上半边橙红的颜色。
这让拜伦有些不悦,他本来很想看看一朵惯于微笑的玫瑰如何显出愠怒的样子,这会让他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就好像让一名贞洁烈女在自己面前折了腰一样。
然而艾薇不仅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还照单全收,愉悦地把手稿全部塞在怀里。
“喂……”还是始作俑者率先坐不住了,提出挑衅似的问题,“您难道不再过目一遍吗?看看还有那些需要我改正的地方。”
“您是天才。”她眨了眨眼睛,再次补充说,“我没有资格更改一个天才的作品。”
最后向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靥:“谢谢您的赞助,等着吧,我印刷好了就第一个把样本寄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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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侍童把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诗集交到拜伦手上时,他在翻阅了遍自己的作品之后。顿时面色大变,英俊的脸庞刹那蒙上铁青。
“韦尔斯利小姐!”他看上去很生气,竟然没有礼貌地直呼其姓,语调里不忿的情绪扑面而来。
这让酒馆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起来,扭头看艾薇的反应。
他们以为按照她的脾气应当会为此感到不悦,面色纷纷转为严肃,静等一场争吵的来临。
但她居然笑吟吟地走过来,在怒不可遏的诗人面前坐下,神态像没事人一样相当自然:“出了什么事吗先生?”
他把诗集往她面前甩去,书脊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做了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向我承诺过,不会更改我作品里一个字。”
“可是我没说不会删掉呀。”她的睫毛纤长如蝶翼,向他无辜地眨动着,“您对语文如此有造诣,不会连最基本的「alter」和「delete」也分不清吧?”
“喏……”她把诗集拎起来,手指向已经被删得干干净净的那一页,“我去掉了一切您对我哥哥的诋毁,原谅我不能忍受任何人说我亲爱兄长的坏话,您既然敢下笔,就得早就做好被删的准备哦。”
她轻轻笑了一声,看着拜伦的表情从愤怒,逐渐变为阴沉,最后甚至一脸无可发泄的咬牙切齿。
他本以为她真的对自己的故意行径毫不在意,甚至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才华的偏爱,能够包容他带着逆反心理的有意挑衅。
没想到,她居然擅长不声不响地实施报复,正因为知道一个诗人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是什么,却偏偏戳中这个点,在最后时刻扇了自己一巴掌,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他活了这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当面置喙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他纤瘦的身材几乎气成了一只皮球,过了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看入她含笑的眸子:“你的哥哥,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发动战争、把人民卷入他的野心以成为他攀名附利的牺牲品,我笔下的每一个字,无不揭露了他伪善面具背后的真面目。”
“随便你怎么认为咯。”等他发表完这番仇恨的言辞,艾薇非但没有如所有人预料之中那样勃然变色,反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历史最终还是得由我哥哥书写,他可不会因为旁人的任何一句评论而影响他的下笔。”
“而且,所有和我哥哥作对的人,要么最后痛哭流涕地表示懊悔莫及后俯首认输了,要么……”
她突然低下音量,缓缓附过来,靠近他的耳边,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旷古传来,“被我解决啦。”
“所以……”她慢条斯理地后退,逐渐远离他身体的十英寸之外,“最好乖乖听我的话,千万别惹本小姐。”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抛下原地目瞪口呆的众人,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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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薇把那些令她不爽的东西删掉后,将诗集一口气印刷了十万本。
当时上过学的农民很少,有文化的人所占的比例相对较低。
特别是普通家庭里的女孩,根本没有读过哪怕一天的书。毕竟当时提供给女子的寄宿学校一共也没有多少座。所以艾薇的印刷数量难免显得供过于求。
但她当然有办法。
虽然人们没有闲情逸致去翻一本厚厚的书,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看报和聆听。
她专挑最具有煽动性和攻击性的章节和语句摘抄发表在报纸上,先让当地一批贵族们赏鉴,在得到一致赞扬和夸奖后利用名人效应迅速扩散开来,甚至故意连夜抢购囤了一大批纸,让后者的价格在都柏林飞速抬升。
这是她惯用的套路,然后谁也没有发现问题所在,都以为是由于这期报纸的疯卖而导致纸价飙涨,一时那报纸上的内容更加显得金贵起来。
诗歌在当时的欧洲备受追捧,他们认为「只有诗人们能带来黄金一般的世界」,乔治ㆍ拜伦的名声在英格兰就已打响,这次新作更是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特别是这部《唐璜》文笔更为辛辣,更为尖刻,就像一把锐利的剑刃,直直地刺向欧洲殖民者和黑暗统治的心脏,将他们本就腐朽的伪装撕裂,露出里面恐怖而狞恶的怪兽面目。
他们一开始还仅仅为其中华美的文采和修辞所震撼,在继续阅读时,却发现了真正的本意和内核。
特别是报纸的发行者还在旁边插入了有关各地饥荒和殖民暴政的新闻报道,一下子都燃起了熊熊怒火。
艾薇深谙舆论和人心的重要性,不管在哪一个时代,人民都拥有能够掀翻任何一个黑暗政权的力量。
而她所做的,不过是用传播和媒体的现代力量,进行一番有力的推波助澜而已。
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部横空出世的杰作,人们脸上无不愤慨,联想到自己痛苦煎熬的处境更是感同身受,激动的人甚至谈论着谈论着就开始泪流满面,悲哀又愤恨地看着自己家所剩无几的粮食,和躺在床上无力救治的可怜亲人。
毫无疑问,艾薇的策划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作为报纸和诗集的发行者,她的名声和创作者拜伦一起,成为了横亘整个爱尔兰岛屿的尊敬对象。
许多贵族少女排着长队来拜伦的住所窗口偷窥她们的新偶像,她们早就听说英格兰驱逐了这位敢于讽刺当局的大才子,等到瞥见伏案写作的诗人真面目时,无不露出惊艳的神情,夸张地张大了嘴巴。
“噢天哪,我敢说这张面孔如此精雕细刻,简直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
“就和他的诗歌一样!我的上帝!我真想躺进他的怀里,享尽甜蜜如月桂般的片刻欢愉,纵使短暂,也好过如今痴望。”
有位少女甚至浑然不觉丝绸肩带已经滑落到了腰部,还在为她的春心萌动发表感言,哪怕身旁伙伴提醒,目光仍然沉浸于朦胧房间里的心上人。
艾薇就站在门口,悠闲地倚靠墙壁,观赏着这群少女意态迷迷的神情,嘴角弯出隐晦不明的微笑。
女孩赛瑞拉同样难免陷入对年轻诗人的迷恋里,在无数次借端酒的名义接近他后,感叹道:“他真像一块玉。”
“可惜瑕疵未免太多。”艾薇冷语。
“难道公爵小姐对他没有好感吗?”赛瑞拉十六年的人生阅历不足以让她理解主人对如此像神祇般迷人的男子的免疫和反感,“拜伦勋爵既面貌俊美,又有那样绝世的才华,您为何会对他如此冷漠呢?”
“我不喜欢烂黄瓜。”艾薇干脆地说,“贞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陪嫁品。”
“可是他那么英俊,我以前还没有见过这样英俊的男人,就算明知他品行或许并不纯净。但我仍然甘愿沉沦在他那么漂亮的眼睛里。”
话音刚落,耳朵里突然钻进一阵清脆的笑声。
艾薇像是憋不住了,忍不住大声嗤笑,仰了仰酸软的脖子:“如果你能忍受一个见到你第二天就能跪在你脚下求爱,一星期后又立马转头向另一朵娇花疯狂献上充满甜蜜爱意的情诗的男人的话,现在就去尝尝他嘴唇的味道吧,我绝对不会阻拦你对爱情义无反顾的执着追求。
不过我可不敢担保那两片薄唇到底抿过多少白皙的娇肤。对这样的人交付真心,小心输得太彻底。”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这次法语真的挂科了,第一个就把法兰西端掉!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第85章 扳机
“当然,如果你抱着同样谑玩的态度,浪费几天时间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也不是很亏。”
艾薇眯起眼,打量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续杯的诗人,“长相嘛……确实不错,在伦敦的那群贵族子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
不过她敢打赌,如果纯粹是为了玩的话,赛瑞拉这样的姑娘绝对不是一个浪荡子的对手,很难说不是一块肉自己送上狼的嘴里。
“我还没有去过伦敦呢,您能给我讲一讲那里是什么样子吗?”
一提到伦敦,小镇女孩赛瑞拉的兴趣顿时被勾起,立刻把男人和爱情都抛在了脑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她虔诚安静的聆听。
“那里的普通人民和这里一样,整天忙着为生计奔波劳碌,烟囱里排放的气体染黑了泰晤士河。但上流阶级整日唯一的活动就是不停的拜访和参加茶会,一个家境优越的贵族子弟基本上都在穿梭于各位情人之中,发髻梳得高高的贵妇人经常不知疲倦地议论各家琐事,她们永远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什么,只会为下午茶甜点不够对胃口而苦恼。
一碰到舞会的时候,所有年轻小姐都会穿上漂亮的蓬蓬裙盛装出席,她们能够接受家庭教师的教育,会画画会弹钢琴,还需要掌握礼仪和法语,这样才会被公认为合格的名媛淑女。”
她还没讲完,却看到赛瑞拉的眼睛正在慢慢发亮。特别是在听到贵族小姐能够受教育的时候,瞳孔里顷刻露出了羡慕的光芒。
“真好,我也想识字,我都不知道在学校里念书是什么感觉。”她的声音充满向往,“我这辈子也没摸过钢琴,连听都没有听过,那一定很动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