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哲闻言越发高兴,哥哥嫂嫂的惦念无疑让人心里妥帖。科尔沁是她和玉儿永远的后盾,此番吴克善来朝,何尝不是向大汗表明漠南诸部的态度?
端看这几天,扎鲁特氏,还有生了阿哥的庶福晋们再也不敢来她面前晃荡,一个个恭敬地不得了。
行动间不免带了摩擦,落座的瞬间像是硌到了什么,她定睛一看,侄儿腰间挂着颇为显眼的佩饰。
天青色的穗络,其上绣有柳枝,模样陈旧却干净,看得出主人长年累月的抚摸与爱惜。
哲哲惊奇起来,一看就是女儿家的东西,怎么会在吴克善的身上?
图案还有些眼熟。
思及大汗爱柳,她心弦微动,不由赞道:“这块穗络旧了些,却很是精美。”
……
殿内骤然变得寂静。
喜悦被泼了盆冷水,大玉儿心下一沉,循声望去,抿起嘴唇,似是不可置信。吴克善跟着沉默下来,迎着满屋目光,轻柔地摸了摸佩饰。
“姑姑赞誉。”他笑了笑,讲起科尔沁近年发生的大小事,随即问道,“您和玉儿在宫中过得可好?”
转移话题的心思昭然若揭。
哲哲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便体贴地不再追问。科尔沁的一切让人怀念,她笑着听完,道了声“好,都好”,转而望向大玉儿,眼底带了不甚明显的悔意。
嫁来盛京久久无子,是她看重玉儿的批命,执意要接侄女入宫,哪知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还惹来大汗不悦,现下后悔也晚了。
大汗对玉儿一直淡淡,甚至称得上冷漠,如此一来,何年何月才能有科尔沁血脉的阿哥?
围绕日常聊了些话,哲哲便道:“玉儿先回永福宫歇息,我有要事同你哥哥提。”
放在平日,大玉儿定要问上一问,可如今见到兄长的喜悦被穗络冲淡,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她掩住轻微的失态,转身离去。
遣退其余下人,哲哲看向吴克善,欲言又止了许久,低声说:“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大汗一直在寻美人。”
“……是个汉女。”
听到这儿,吴克善微凝的神色明显一松。
“姑姑,您多虑了。”他想了想,有些好笑道,“那就是个消遣,如何比得过科尔沁的贵女?就算大汗寻到,还能威胁您的位置不成?”
听吴克善不以为意的语气,哲哲有口难言,难道她要说大汗对那美人不是消遣?
整整寻了四年,把漠南盟部和关外城池寻了个遍,下一步是不是潜入关内,前往中原了?
这也罢了,四年来,大汗连后院都很少踏足,更是没有同她过夜。
她实在不敢大张旗鼓,故而打探的消息极少,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恰逢吴克善朝见,哲哲心下稍安,想让侄儿帮忙出力,若能找到解决了最好,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捏着帕子,眼底遍布阴云,吴克善低声安抚:“科尔沁需要一个阿哥,大汗也是这样期盼的。”
这是在暗示她,大汗的继承人将会出自科尔沁。
思及自己不再年轻,膝下唯有两个女儿,玉儿同样生了个格格,哲哲掐紧掌心勉强一笑,再没有心思去想美人。
是了,当务之急便是帮助玉儿争得大汗的宠爱,生下具有黄金血脉的儿子。汉女不过是个玩意儿,就算找着了又如何?
便是诞下阿哥,卑贱血脉绝不可能继承汗位,是她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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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吴克善贝勒正往崇政殿来。”
“姑侄几个叙完旧了?”
“是。”恩和斟酌着说,“大福晋向贝勒爷提起寻人之事,言语多有怨怼。”
皇太极低沉一笑,笑意未达眼底,“随她去。”
恩和放轻呼吸,不敢深想这话隐藏的含义,只心里暗叹一声,大福晋糊涂。
吴克善一到殿外,便被汗宫总管迎了进去。
还未见礼,皇太极阔步上前,步伐迈开不过几息,高大矫健的身形显露无疑。他微俯下身,托住吴克善的手肘,行动间,双臂肌肉隐隐起伏,薄薄贴着内里筋骨。
“远道而来就是客,不必多礼,快坐。”
虽说年轻好些,只消一照面,吴克善浑身的青涩尽显,气势落了不止一筹。但皇太极是他颇为推崇的姑父,吴克善没有退缩害怕的情绪,欣然应了下来,多年不见,大汗的气势更胜从前。
那是渊渟岳峙的王者风范。
见他面不改色,皇太极眼底闪过笑意,“好小子。几年不见,长高了,长壮了,更有巴图鲁的模样了。”
聊了三两句家常,便问起科尔沁近况,还有同察哈尔交战以来,蒙古诸部的动向。吴克善早有准备,说话间,恩和端上热茶,白色瓷杯镌刻着绿柳,配的汉字像是一首诗。
吴克善不认得那些字,却深知大汗推崇汉学,甚至在今岁颁布诏令,强制年满八岁、贝勒大臣家的子弟读书,读的还是满汉课程。
诗篇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可那杯璧上的图案,太像了,简直与穗络绣的花纹别无二致!
有关穗络的一切,原本藏在心底,可今儿哲哲问起,又遇上面前的瓷杯,巧合之处太多太多,简直像是预谋好的,他的心思全然乱了。
虽极力掩饰,皇太极还是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不由停下问话,俊雅面庞显得温和:“莫非茶水不合心意?”
吴克善一愣,连忙告罪:“没有的事,让大汗见笑了。”
他强打起精神,随后的问答再没有出过纰漏,唯独不去看面前的茶盏。
仿佛它是什么洪水猛兽,触不得,碰不得。
吴克善告退之后,叫人领着在宫内安顿。皇太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眯起眼,指腹摩挲杯璧,片刻淡淡道:“他在清宁宫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叫人详细上报。”
恩和伺候主子多年,早就锻炼出一副好眼力,将科尔沁贝勒的不对劲看在眼中,闻言点头应是,召来侍从吩咐几句。
约过半个时辰,消息汇成一张薄薄的纸,递在皇太极的案头。
他接过仔细地瞧,半晌挑起眉:“佩饰?”
“奴才的人离得远,大致看了个囫囵,却不能肯定,”恩和低声道,“天青的颜色,图案像是柳树的枝叶。”
皇太极神情一顿,缓缓放下薄纸。
恩和说罢骤然反应过来,冷汗沁出额间,那折磨大汗多年的心病,还有寻人的画像信物……
崇政殿的桌椅床帐,花纹无一不是柳,就连待客茶盏,烧的也是绿柳图案。盛京城内栽满柳树,又何尝不是投其所好之举?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四年之前,科尔沁回来才变的。
天青佩饰,科尔沁,小贝勒,柳枝,世事真会巧合至此吗?
恩和冷汗越积越多,呼吸渐渐停滞的时候,皇太极终于开口:“吴克善在宫中住着,你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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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首领说部落有救,整个乌特活了过来,惶惶不安的气氛消散一空。
族人面上露出笑容,积极准备给固始汗的献礼。单一个海兰珠还不够,捎上金银牛羊更体面些。
部落勇士牢牢站在帐篷外,把守得寸步不离。海兰珠终于不用艰难取水,也不用吃冷硬的饽饼,图尔浑大发慈悲送来羊肉,以及足够的热水,叫她赶紧拾掇干净,要是固始汗不喜,部落不会饶了她。
“擦身洗澡,就她穷讲究,不知道的以为是宫里哪个娘娘!”部落点起篝火,想起不久前看见的春色,图尔浑回味地咂咂嘴,引来哄堂大笑。男人们聚在一处,时不时冒出下流的话,“你看她小脸白的……”
这么个大美人儿,从前畏惧批命,还有首领拦着,他们看得见吃不着,实在心痒难耐。现在倒好,又要送给卫拉特部,连尝都不能尝!
听说固始汗喜欢纯洁的女人,几个蠢蠢欲动的对视一眼,只得按下不甘愿。
图尔浑回味过后这才想起,准备问问妻子有没有旧衣,献礼半途冻死就不妙了。
回到正中央的大帐,迎面而来傲慢的指责:“怎么,去看那贱人去了?扫把星还想要厚衣?有狐狸皮就够了!”
“你——”
“你什么你?送走祸害还舍不得了?!”塔娜呸他一声,忽而眼珠一转,眼神闪烁,“好啊,要衣服是吧,我成全你。”
……
海兰珠小口小口咽下热菜,帐外忽然扔进两个布包裹。
通红的指尖展开厚衣,肮脏污浊还有难闻的异味,她定定看了会,叠好放在一边。
吉雅气得浑身都在哆嗦,等另一件包裹露出真容,她愤怒的脸色倏而变得苍白。
那是一件嫁衣。
格格十五岁那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嫁衣,绣满偷偷搜集的金线宝石,却只能随她来到乌特,嫁给图林那样恶心的男人。而今宝石消失不见,金线被抽得无影无踪,只剩稀碎难看的破洞与折痕。
连正红都蒙上一层暗色。
塔娜尖锐的声音隔帐响起:“五天后,穿上嫁衣出发。不然把你扒光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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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放下奏折,静静撑着额角。凤眼阖起,光影分割,犹如一副静止的画卷。
不知过了多久,恩和匆匆而进,双手捧着画轴,神色激动又有些慌乱。
他睁开眼,几乎掩不住内里波动,红血丝更明显了几分:“呈来。”
白纸徐徐展开,清晰画出穗络的模样,汉家闺秀的款式,勾勒出细密的柳叶花纹。
入眼不过瞬间,皇太极浑身僵硬,彻彻底底怔住了。
脑海闪过四年前那夜,替她穿好的衣裳饰物,他的手背青筋毕露,直直将扳指碾成齑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吴克善不远千里前来探亲,因路途奔波显得疲惫,等用过饭食,修整一番便躺下入眠。
跟随的科尔沁勇士另有休息之处,他独居宽敞厢房,天青色穗络与衣饰一道,端端正正搁在榻边。
夜色逐渐深沉,只听吱呀一声,外头响起宫人的轻唤:“小贝勒,奴才给您倒了水来。”
屋内熏香浅淡,没有点灯,吴克善朦胧睁眼,忽觉嗓子冒烟似的渴,不由出声道:“进。”
宫人脚步极轻地递上温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吴克善闭眼喝下,转瞬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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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少见的阴雨天。
崇政殿里,恩和打发走伺候的人,提起一颗心,看着皇太极用完早膳,缓缓摩挲掌中穗络。
一夜过去,眼底红丝变得更加明显,却比昨夜好了太多太多,疲倦郁色尽去,像是整个人有了魂。
昨夜……恩和打了个寒战。
大汗的反应让他心惊肉跳,深重压迫恨不能跪下求饶,别提那碎成齑粉的扳指,他实在不愿多加回想。
四年了,姑娘的信物就这样突然出现,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会以为长生天在同他玩笑!
难怪,难怪遍寻不着。从前去科尔沁问,汉人女奴要么逃跑,要么被遣送回了边关,剩下的都合不上信物与画像。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即便衣物粗陋,长得犹如画上的江南美人,大汗心尖上的姑娘恐怕不是女奴,是不是汉人也难说。
谁能料到?穗络居然在科尔沁贝勒手中!
希望露出曙光,主子眼见有如愿的迹象,恩和渐渐变得亢奋起来。就在这时,皇太极哑声开口:“派去锦州的人手,即刻撤回。尾巴扫干净了?”
“是,都扫干净了。”恩和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道,“那些个绣娘经验丰富,足够以假乱真,奴才查过送回厢房的赝品,大汗尽可放心。”
皇太极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半晌,俊脸露出似喜非喜,复杂万分的神色,“叫人探查的进度如何?”
恩和忙说:“同小贝勒前来的勇士嗜酒,除这以外,奴才连夜遣人去科尔沁打探,很快会有消息。”
说罢忐忑起来,怕大汗嫌他慢。
皇太极低低“嗯”了声,指尖描摹青色穗络,鹰目望着杯上绿柳,话间透出温柔:“四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
这份温柔极为罕见,简直天上下红雨,直叫恩和听愣了神,眼底浮现出喜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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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乃寨桑贝勒与博礼福晋之女,吴克善的妹妹,大玉儿布木布泰的姐姐,科尔沁首领唯二的格格,草原珍贵的明珠。
——在八岁之前是这样的。
草原最德高望重,生平未曾错卜一回的大祭司相中玩耍的布木布泰,断言她是有福之人,愿意带在身边教导,并为之取名大玉儿。
私底下,祭司还说大玉儿身具凤命,寨桑夫妻欣喜若狂,等小女儿博得祭司喜欢,占卜无不侍奉在侧,他们领来自小便能窥见倾城容色的长女,笑容真挚,满怀期盼地请求批命。
但他们失望了。
祭司白发苍苍,命不久矣,圆寂前传的最后一话,让寨桑博礼惊怖非常,也让海兰珠从天堂跌到地狱。
批命说道:“海兰珠是无福之人,将会招致科尔沁草原的灾祸。”
科尔沁草原的灾祸,岂不是克亲克夫,连身具凤命的玉儿都克?!
不知怎么泄露了风声,自那天起,“无福之人”广之又广地流传,隐隐约约透出后半句话。
草原人信命,尤为相信圆寂的大祭司,几乎一夜之间,约定亲事的收回请求,尊贵的海兰珠格格从此销声匿迹、跌落尘埃,科尔沁明珠只剩一人。
……
海兰珠挣扎着醒来,面颊残留冰冷的温度。
她又梦见出嫁前的日子。有幼时受尽宠爱,阿布额吉投来的赞赏,也有族人避之不及,惊艳过后的闪躲。
议亲年华无人问津,上门求娶的唯有图林,她不嫁,哥哥头一次出声反对,图林就趁姑姑省亲,宴请诸部之时给她下药。
烈性秘药,唯有交.合可解,海兰珠后来才知道,那是大明宫廷才有的东西。她慌不择路地跑,等到第二日清晨,回到大帐痕迹满身,恰恰对上图林惊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