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性的不是他,但图林咬着牙认下。
迎面而来哥哥失望的质问:“海兰珠,你是不是巴不得科尔沁丢脸?!这是大汗省亲,诸部齐聚的大日子!”
她是科尔沁的不光彩,当日就随图林去了乌特,除了吉雅,除了嫁衣,她一无所有。
海兰珠伸出冰冷的手触了触,眼尾一片干涸。一双瞳仁黑寂,往日种种走马灯似的于眼前掠过。
从南边逃来的汉人师傅,六岁那年教她认字,教她读书,送给她刺绣的书籍,说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离别之时他又说,谢格格收留,救命之恩必有相报,我们还会见面的。
海兰珠出神地想,离启程只有三天,哪还见得着呢。
……
日光高照,寒风依旧刺骨。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科尔沁寡妇,科尔沁送来战书,图尔浑,你还要护着她?!”塔娜前呼后拥,不可置信地指着帐篷,火气一阵阵上窜。
从前她不高兴时候就来唾骂,后来想想算了,海兰珠和奴隶没什么两样,奴隶又有什么好骂?白白降低身份,克扣吃的穿的就好。
反正看不顺眼海兰珠的不止她一个,谁叫那张脸蛋狐狸精似的!
听闻海兰珠要被当做礼物送走,塔娜别提有多开心。开心没多久,忽然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图尔浑对海兰珠念念不忘,都要送给固始汗了,还不让别人碰她。
她怎么配?
塔娜怒气冲冲带来几个男人,不顾劝阻执意闯入,说今天把海兰珠赏给他们享用。帐外争执越发剧烈,直到图尔浑匆匆赶来,高声道:“塔娜,别闹了!”
闹?一个不知廉耻的寡妇,清白又剩几个钱?
眼瞧丈夫想要解释,塔娜伸手指他,声音尖锐能穿透帐篷:“她有多金贵,别人都碰不得?你是不是早就想娶她为妻?”
图尔浑脸色一青,要不是这婆娘的娘家比乌特势大,他早就……面上压抑着怒气:“你怎么会这么想。”
“固始汗喜欢干净的女人,她嫁过哥哥,难道还要给别人分享?”图尔浑压低声音,“为了族人,为了乌特的未来,塔娜,别闹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塔娜狐疑地问:“真的?”
跟来的族人点了点头,七嘴八舌说是真的。
塔娜往帐篷望了眼,思来想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离开前冷笑一声,恶意满满地道:“干净?那贱人早就不干净了。除了图林,不知还有多少个野男人!”
一场热闹散去,偏僻角落重归安静。
帐篷里,秾丽面容艳色生辉,恍若未听见似的沉默。吉雅咬着牙,满脸怒意与不甘,废了好大劲儿没有冲出去拼命,“格格,她怎么能这样泼脏水污蔑?!”
草原再嫁是常事,可丈夫尚在与人这般,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污蔑?
海兰珠眼睫一颤,神色有些恍惚。
那晚中了算计,吉雅也被支开,醒来是一张陌生的榻。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她又是害怕又是慌张,只依稀记得撞上的男人身材高大,声音低沉。
还有……是自己强迫的他。
四年了,她实在不愿回忆中药时的绝望,如今再忆起,一丝愧疚漫上心头,又渐渐隐去。
海兰珠拉着侍女坐下,贴住她的手轻轻道:“不生气。”
比起活着,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她不怕冻,不怕穿嫁衣,她的性命已不剩几天,可吉雅要怎么办?
她还那么年轻,跟着自己没享一天福气!
海兰珠苍白的脸颊泛上红晕。汉人师傅教她“否极泰来”,教她“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从前相信,而今全是假的。
长生天从未怜悯过她,可不可以怜悯吉雅,放她一条生路?
信女给您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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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雨雾放晴,崇政殿却是一片阴云。
汗宫总管费尽心力,伴着随侍醉酒以后透漏的信息,打探的资料终于完完整整传入盛京。
明里暗里,全挖掘出来了。包括穗络主人的身份,生平和去处,以及信物为何会在吴克善身上,皇太极越看,手越是发抖,气度修养全然不见,眼珠子悄然爬上赤红。
哗啦一声,纸张散落一地。
恩和哆嗦拾起,连声音都发着颤:“大汗……”
怎么会?
怎么会是布木布泰福晋的姐姐,寨桑贝勒的长女,四年前嫁去乌特部的那一位?!
他恨不能自己听错了,看错了,可是没有。白纸黑字还有画像,一切清清楚楚,大汗心尖上的姑娘姓博尔济吉特,名海兰珠,自那劳什子批命出来,受了不得了的罪。
父母兄妹无人可依,就连被迫嫁人后也……
三月丧夫,衣着单冷,食不果腹。他颤抖得愈发厉害,视线停留在最后。
被依附察哈尔的乌特部族当做礼物,送给卫拉特的固始汗?
恩和双脚一软,“砰”一下跪在地上。像灌进几大勺黄连,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心里念叨完了,完了。
他还盼着消息传来,主子脸上的笑更多一些,谁能想到如今场面?
大汗不杀人都是好的!
谁能想到海兰珠与布木布泰福晋一母同胞,命运却一个天一个地。她与主子错过的何止年华,恩和匍匐在地,汗水涔涔而下:“是奴才失职,任姑娘吃了那么多苦,奴才罪该万死!”
皇太极许久没回话。
暴怒与悔恨交织,心间钝钝的疼,疼到五脏六腑揪在一处。登上汗位那年的梦境恍若重现,梦中美人长成他最喜欢的模样,他宠她护她,最后落得爱子消亡,香消玉殒的下场。
长成这般,又怎会是人间存在的容色?原以为神梦飘渺,痛过之后便是惆怅,哪知四年前那夜,他饮酒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撞入乌发红唇,和一双清凌凌的眼。
她脸颊酡红地看着他。
那是中药才有的反应,皇太极僵硬着心如擂鼓,被抱了个满怀。
天明起身,美人再无踪迹,若不是榻上狼藉一片,柳枝图案刻在心头,谁都以为这是幻梦。
海兰珠,海兰珠!寨桑有长女,可他从未见过。
最为出名的是那句“无福”批命,依稀听闻她性子怕生、不爱见人,后来悄无声息地远嫁,哲哲同他说起时候,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他竟也没深问。
是他不好,是他错寻了四年!
喉头涌起腥味,连带着咬破舌尖,皇太极攥紧穗络,唇边淌下一抹血迹。恩和霎时魂飞天外:“大汗!”
皇太极看他一眼,抹去血迹,强压着恢复平静。
“休战期已过,多尔衮何时出征?”
此情此景,恩和止不住慌乱,磕磕绊绊地回答:“两白旗正练着兵……听十四贝勒的意思,就在这几天了。”
皇太极重复道:“这几天。”
他像从深渊而来,浑身裹挟令人惧怕的寒意:“召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前来议事。本汗要亲征察哈尔,亲征乌特部!”
第4章
多尔衮赶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去向像是清宁宫。
没等他询问,引路的恩和轻声道:“那是科尔沁的吴克善贝勒,此番为省亲,也为巩固盟约而来。”
多尔衮的脚步一顿。
同他并肩的多铎眯起眼睛,用舌尖顶顶上颚:“吴克善?那他什么时候走?”
兄弟俩长得七分相似,都是长而宽的凤眼,身形挺拔,英气勃勃,只多铎偏向野性飞扬的锐意,多尔衮更谨慎沉稳。
多铎话里的不待见任谁都听得明白,多尔衮扫他一眼,又看向汗宫总管,客客气气地道:“劳烦总管,四哥怕是等不及了。”
恩和忙点点头,多铎暗哼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等到了崇政殿,济尔哈朗早就候在外间。
他是努尔哈赤的侄子,皇太极的堂弟,血缘上天然远了一层,但济尔哈朗受到的重用不亚于别人。父兄反叛不予追究,如今坐镇刑部掌镶蓝旗,也赖他早早投向皇太极,坚决拥护原先的四贝勒登上汗位之故。
瞧见多尔衮与多铎,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十四弟,十五弟。”
实则在心底暗暗嘀咕,不过两个毛头小子,还是阿巴亥大妃所生,怎就得了大汗的偏爱,独掌兵力最盛的正白、镶白两旗呢?
“六哥。”多尔衮颔首同他寒暄几句,多铎一言不发,济尔哈朗也习惯了,毕竟这小子出了名的乖张恣睢,连大汗都敢顶撞!
不出多时,恩和低着头,领着几人入内。
随着大汗权柄日盛,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削的削,贬的贬,朝廷彻底清洗了一轮,众多仿照汉人的规矩树立起来,包括面见大汗的规矩,再不像往日那般随意。
但奇就奇在皇太极温和与雷霆手段并御,反对声音寥寥无几,多尔衮看在眼里,敬佩之余又觉心惊,又觉挫败。
文盛武治,国力日上,若他处在四哥的位置,能做到这般吗?
理智与情感一并告诉他,不能。
……
宫道上,多尔衮便注意到恩和愁眉不展,于是暗自留了心眼,进书房前给多铎使了个眼色。
多铎本想开口,忽然嗅闻到非同寻常的气息。
他虽年少,却已攒下诸多战功。久经沙场之人对煞气最为敏感,抬头看一眼汗座上的男人,多铎着实吃了一惊。
多少年了,他从没见过皇太极这样的神色!
脑海生出片刻空白,多铎干了平日怎么也不会干的事——老老实实走近行礼。
然后就听皇太极开口,嗓音低冷,像是掺了冰:“休战已过,本汗意欲先征乌特,再征察哈尔。多尔衮,多铎,你们当为先锋,济尔哈朗随后,即刻整合正白、镶白、镶蓝三旗,喂饱战马,清点辎重,明日卯点过半,按时开拔,违者军法处置。”
“战机不得延误,本汗要的是快,明白?”
……
命令传出汗宫,盛京一下炸了锅。
倒是无人质疑皇太极亲征的决定,因为大汗的威望,一半是马背上打下来的。何况大金与察哈尔已经打了一轮,察哈尔节节败退,丢了大半的草场牛羊,短暂的休战过去,正是巩固战果、乘胜追击的好时候。
可亲征来得毫无预兆,且无需漠南方面驰援,大汗突然下令,到底是为何?
尤其大汗口中的乌特,这就是个依附察哈尔的小部落,骏马稀少,草场贫瘠,这样的部落即便与大金敌对,他们都懒得攻打,除非主动挑衅。
谁都摸不着头脑,多尔衮也不明白。回到贝勒府,他沉思片刻,伸出手比对舆图,多铎坐在一旁不服气道:“哥,他是不是要抢你的功劳?”
多尔衮皱起眉:“怎么说话的。”
“上回你是主帅,休战过后也该如此,先锋?不是抢功劳是什么。”多铎冷笑一声,“战功一多,皇太极就想打压我们兄弟——”
“多铎,慎言!”多尔衮喝道,“越发口无遮拦了。大汗命我挂帅,让我自定日期,自取饷银,这是不是信重?你我排行最小,他把正白旗给我,镶白旗给你,赐爵赐封号,这是不是信重?大汗亲征,坐镇中军乃是惯例,而先锋立功的机会最多,这是不是信重?”
一连三问,多铎霎时哑口无言。
半晌,他舔了舔虎牙,嘟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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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入清宁宫,大玉儿端着茶水的手一抖,裙摆漫出点点湿痕。
大汗为何要亲征乌特?!
哲哲嗔她一眼,叫人递来帕子,“喝茶都不小心。”
紧接着叹了口气:“大汗久未亲征,说是先征乌特,再征察哈尔,少说也要一个月。”玉儿的邀宠怕也难成,“乌特……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在旁侍候的苏茉尔当即想要出声,大玉儿制止了她,低声开口:“姑姑,乌特是海兰珠姐姐嫁去的部落。”
哲哲神色一怔,这才恍然,“瞧我,都糊涂了。”
哲哲未出嫁前,见过几面海兰珠。明明还小,长相了不得的标致,简直把其他女孩比到泥里,简直不像蒙古出生,蒙古长大的。
玉儿亲近她,海兰珠却不外向,还成日和什么汉学师傅请教,不就是个逃难的奴隶?相比之下,她自然偏向玉儿多些。
出嫁那年传出“无福之人”的批命,实在让人吃惊,之后选科尔沁贵女进宫帮衬,她便从未考虑这个侄女。再有消息,便是大汗省亲的第二天远嫁乌特——听说海兰珠犯了错。
二十岁才嫁,实在是个老姑娘了。一个依附察哈尔的小部落,哪是什么好去处?
虽不解大汗攻打的用意,哲哲叹息一声:“是个苦命的。”
科尔沁送战书一事,她知道。想也明白,海兰珠在乌特过得不会如意,但如果向大汗求情,让他救出海兰珠,岂不是耽误战事?万一招来大汗不喜……
很快,哲哲打消这个念头。没有瞧见大玉儿抿紧的嘴唇,她拧眉道:“不如姑姑写封信,让吴克善捎回科尔沁,总归是你亲姐姐,接进盛……接回去享福也好。大金必将势如破竹,科尔沁没有做俘虏的格格。”
原本想说接进盛京小住,哲哲极快地反应过来,既是无福之人,殊不知会不会影响大汗,便很快改了口。
贴身侍女阿娜日笑道:“大福晋仁慈,奴婢真替海兰珠格格高兴!”
顿时附和声一片,大玉儿心下一松,面带感激道:“但凭您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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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将士惯于南征北战,再加上大汗深入人心的威望,动员显得高效而迅速。
崇政殿外,文臣求见都给挡了,恩和唯独对一个两鬓泛白,长须整齐的中年人以礼相待:“先生,大汗已经睡下,您请回吧。”
范文程默不作声点点头,转身的一刻忍不住问:“大汗为何非征乌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