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出门,看见院里的情景,他惊讶地拜了下去:“贝勒爷。”
不用多尔衮使眼色,贴身侍从便客气地邀他去往前院,与爷好好说说布木布泰侧福晋这一胎。
侍从也激动啊,早有风言风语传出,说爷坐拥满院子美人却没有儿女,要不是大汗信重,加上爷手里的正白旗,谣言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如今府中终于要有小阿哥小格格,终于能热闹起来了!
多尔衮手指微颤,大步朝里走去:“玉儿。”
他的嗓音蕴藏难以忽视的喜悦:“爷要有孩子了?”
大玉儿眼含泪光,笑着点点头,顺势倚在多尔衮的怀中,搂住他的腰。感受到胸膛那抹炽热的温度,她忽然抽泣了起来,泪水逐渐打湿他的朝袍,带来阵阵水意。
多尔衮心头一疼,慌忙拭去她的泪:“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爷去教训他。”
有了孩子,爷仿佛不若以往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大玉儿看得极其分明,却根本不知是什么导致了这一个月来,多尔衮的转变。
她忍了那么久,也担惊受怕了那么久,忍到十四爷凯旋,大汗即将称帝,海兰珠即将成为皇后,如今时机已至,她不准备再忍下去了。
是的,皇后。
莽古济公主告诉她,大汗要让姑姑给海兰珠让位,以诞育之功一举封后!
身无凤命之人成为皇后,这是大金耻辱,也是科尔沁的耻辱。自从哥哥打败了察哈尔,他早就不是从前听阿布额吉话的那个哥哥了,科尔沁不再帮姑姑的忙,对关雎宫的偏向越发明显起来,但盛京都城之中,朝堂之上,无人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从前,科尔沁就是这么做的。
额吉已经几个月没有来信。姑姑若不是皇后,如何为她铺路,大玉儿睡也睡不好觉,只觉心火在焚烧,短短几日憔悴了狠了,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大玉儿悄悄请了另一位大夫来瞧,确定了孕事。喜悦稍稍冲淡了憔悴,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多尔衮。
而今间隔几日,公主来了信,说一切准备就绪,她将毕功于一役,绝了海兰珠的皇后路,让她成为整个大金的罪人。
大玉儿埋在多尔衮怀中,眼泪如珠串般落下:“姑姑她……姑姑她如今连宫门都出不去,姐姐再不避着人磋磨。大汗要立姐姐为后,而不是姑姑!爷,她从小教导我,扶持我,难道就要落到给姐姐行礼的下场吗?”
说着晕了过去,手无力地垂落。
苏茉尔大惊失色,失声喊道:“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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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是为震慑四方,为称帝保驾护航。
济尔哈朗与豪格出征的这天,天色晴朗。皇太极午膳在关雎宫用,接着牵了海兰珠的手,同腹中孩子进行发展到一日两次的亲子教育,眉眼温柔,兴致极高。
晌午刚过,便有侍从禀报,说是十四贝勒求见,皇太极微微颔首,同海兰珠笑道:“晚膳我要一碗红豆粥。”
海兰珠面色微红,又想起了那句诗:“自然会给你留。”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冬春交际的雷声阵阵,忽有倾盆大雨而下,重重击打着窗棂,殿内暖融,却挡不住狂风呼啸的声音。
恩和总管冒雨而来,面带惶然,眼下流的不知是雨是泪:“福晋!大汗他……昏睡过去了……”
第83章
恩和到来的时候,海兰珠忍着苦意喝完安胎药,面容却是安然。
惶然话音落下,她手一抖,瓷碗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碎片溅在她的脚边,吉雅的跟前,吉雅正要接过碗,闻言大变了脸色,同样惶然了起来。
昏睡?大汗为何会昏睡?
里间只有主仆三人。恩和跪下去,呼吸急促,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狠肃:“大汗方才接见十四贝勒,过后又召来四阿哥与五阿哥,问了问两位阿哥的学业。奴才一直守在书房外,沏茶时进门,只听五阿哥说厨房做了一盘他最爱的糕点,拿来献给大汗,想让父汗不要劳累……”
四阿哥五阿哥离开额涅在前院读书,他们天资并非出众,大汗也没有过分苛求。恩和知道,大汗想让他们踏实办事,也当是未来国君的左右手。
他们早就到了知事的年纪,对大汗敬爱,更多的是敬畏,也就是今日背完书,五阿哥罕见地鼓起勇气,想把喜欢的点心献给父汗。一向紧张的孩子露出期待,皇太极温和地允了,恩和便接过五阿哥侍从手中的食盒,躬身递了上去。
能进崇政殿的外来吃食,皆是通过盘查,哪想两位阿哥刚刚退下,大汗以手撑额,慢慢闭上了眼睛。
恩和许久发现了不对劲。
这不是闭目养神,而是昏睡。他唤了数声,大汗都没有反应,呼吸渐渐微弱下去,紧接着倒在案上,这对恩和来说,无异于天塌。
问题出在五阿哥进献的糕点上,糕点有问题!
总管眼睛红了,却不敢大张旗鼓地叫太医,第一时间监视起两位阿哥,换下他们院里所有伺候的奴才,包括前院厨房的管事,让当值的侍卫扣押起来——崇政殿侍卫是他挑选的,他有调动的权力。
尤其是拎食盒的那位侍从,审问过后少不了拷打。恩和强忍着悲意,把皇太极扶到榻上,下令封锁崇政殿的消息,冒雨赶来关雎宫。
这个时候,他只有和海兰珠福晋商量。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消息对福晋的冲击,要知道福晋还怀着身孕,可即便他想隐瞒,又能瞒到哪儿去。明儿朝会,大臣很快就能察觉不对,大汗在称帝的关键时刻倒下,朝堂如何能不乱,整个大金都要陷入飘摇。
福晋是大汗最钟爱最信任之人,也是唯一能够主事的人,为大局着想,恩和实在没办法了。只要大汗能够醒来,他便是以死谢罪也甘愿!
……
海兰珠只觉小腹抽痛了一下。
眼前世界忽然变得茫然,她闭上眼又睁开:“大汗昏睡的消息,还有谁知?”
“只有崇政殿的人。”恩和抹了把脸,嘴唇被雨冻得发紫。吉雅抖着手拿来扫帚,将碎瓷片扫去,又拿来暖身的斗篷,双手捧给恩和。
恩和哑着嗓音道谢,海兰珠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站起身道:“继续封锁消息,准备暖轿,将大汗接来关雎宫。”
她的身子晃了晃,又很快站稳:“就说我浑身不适,似有血流征兆,吉雅,你去传唤太医院,不论当值不当值,让所有太医前来。若是大汗还不醒,即刻召鳌拜和范先生入宫。恩和。你去前朝传话,大汗为了守着我,明日朝会取消,”
她有大汗分拨的一百名斥候护卫,关雎宫从今天起便是铜墙铁壁,谁也冲破不了。
恩和连忙点头,只是最后一条……吉雅眼睛红了,恩和大骇道:“福晋!”
大汗有意护着福晋,维护福晋的好名声,这样一来如何能行?
海兰珠阻了他的话,轻轻道:“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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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衙时分,倾盆大雨渐停,化为小雨淅沥。天色依旧阴暗,乌云笼罩着盛京,街道上少见的空寂。
莽古济款步走下马车,抬眼看向面前的匾额,“十四贝勒府”。
她风韵犹存的面庞勾起一抹笑,派人去向门房递话。
早年安插的钉子,全被皇太极清理了干净,唯有德格类手中的两个棋子逃过一劫。
不是藏得太深,而是藏的位置好。他们不在后宫,而是在前院,并不引人注目的四阿哥五阿哥身边。
叶赫庶福晋与颜扎庶福晋早已没了水花,在宫中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唯独四阿哥与五阿哥,对于没有犯过灭顶之错的儿女,大汗还有几分慈父之心。
若没有慈心,哪里容得豪格惦记自己的位置,早就亲手废了他。皇太极冷心冷肺,却也爱之欲其生,若没有触到他的底线,皇太极一向宽容,莽古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她微微笑了起来,皇太极啊皇太极,“醉梦”是海齐部的巫药,更是无解之药,银针哪里试得出来。从前,千百个大金将士一沾即中,巫药侵蚀他们的生机,在梦中不明不白地死去,留给世间的表情狰狞又痛苦,消息一出举国哗然,而现在,你也逃不过。
独留海兰珠一人在世间,多可怜!
她不急不缓地等着,不一会儿,就有管事恭敬地迎出来:“奴才给公主请安,不知公主到访,爷在书房候着您。”
多尔衮回府没有多久,便去了大玉儿的院里。她本就是贝勒府独一份的宠爱,自从怀了孕,什么好东西都往她侧院里送,还有专门派来的守院的护卫,琪琪格福晋的风头再不能与她比肩。
贝勒府最大的到底还是十四爷,琪琪格再不甘,也只能沉寂下去。近来更是被禁足,怕她对未来的小阿哥小格格下手,就连院门都出不了。
多尔衮前所未有地重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今儿进宫,便是给大汗报喜。他没有多提大玉儿的存在,怕四哥记起从前的不虞,除此之外,还隐晦地问起立后之事。
大玉儿那日的哭泣,到底在他心头留下了涟漪。只是四哥好似看出来了什么,沉默一会儿,同他笑道:“还不是时候。”
等同于变相的承认,多尔衮一怔,颇觉不妥。大福晋贤德多年,而海兰珠福晋恃宠骄纵,恐朝堂会有异议,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皇太极摆手让他告退:“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既然有后,就好好顾着家里,多铎的婚事也要你操持,空闲不得。”
多铎大婚定在下月初十,是占卜出来的吉日,又是桃柳盛开的初春,待礼部呈上婚礼细则,府中就忙碌了起来。多尔衮碰了个软钉子,深知大汗的决议不可更改,眉眼略微发沉,四哥英明半生,怎就在海兰珠身上犯了糊涂?!
他尚未想好如何同大玉儿解释,与她温声说了些话,外头便来人说,莽古济公主来访。
多尔衮没有见到大玉儿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心下掠过数个念头:“请进来。”
这么阴沉的天,三姐到访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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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与莽古济的交集不深。一来同父异母,年岁相差太大;二来莽古济从前在外,去岁才回京小住,与掌控正白旗的实权贝勒来往,岂不是惹大汗猜忌。
不像德格类与莽古尔泰,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便是莽古尔泰为权弑母,她哭过恨过,如今莽古尔泰被圈数月,莽古济还是愿意为之奔走。
皇太极害了她,还要害她的弟弟,昏睡不过是自作孽!思及德格类传来的消息,四阿哥五阿哥身旁的棋子想来必死无疑,说不定还会供出德格类,或是通过醉梦查到她身上,但她已经不怕了。
恩和只是个奴才,他什么也做不了。少则三日,多则半月,皇太极的死讯将会传遍大江南北,一头醒不过来的雄狮,她怕什么?
多尔衮在书房待客,足以体现对姐姐的尊重,莽古济很是满意,一进门,便亲热地叫了声“十四弟”。
“你三哥被圈府里,吃不好睡不好,腿上更生了寒疮,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心疼。”她叹道,“他关得够久,早已幡然醒悟,再不会惹是生非,十四弟意下如何?”
这是要他为莽古尔泰求情?
多尔衮却未料想到这个,沉声开口:“大汗有旨,你我只能遵循,三姐不若多送些被褥吃食,也让三哥过得舒坦些。”
莽古济笑容一敛,她提这个,不过抛砖引玉。
她知道多尔衮对皇太极的忠心,便是幼时没有,近些年大汗予他信任,予他兵权,全大金都看在眼里,而今叛主便是不忠,多尔衮更不会蠢到自毁长城,听她的话,下令正白旗造反。
但他效忠的大汗被人所害,再也醒不来了呢?
勤王与清君侧,可是最为正当的理由。从古自今,哪个男人对帝位没有野心,何况还有大玉儿助她。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十四弟说的是。”
紧接着聊了些家常,她还带来贺礼,恭祝布木布泰侧福晋有喜。等气氛趋于缓和,莽古济终于道明真正的来意:“十四弟可知,大汗称帝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海兰珠立为皇后?”
“……”多尔衮微微皱眉,没有回答。
莽古济也不介意,压低声音道:“十四弟同样不知,当年威名传遍草原的大祭司,给她的批命乃无福之人,将会带来整个草原的灾祸。这样的灾祸,怎配一国之母?”
她的眼底充斥着憎恶:“克亲克夫克子,乃是海兰珠的宿命。她嫁去乌特部,乌特灭族;如今嫁来大金,大金的灭顶之灾已然不远了!”
多尔衮面色大变:“三姐,慎言。”
莽古济笑了一声,面上满是悲怆:“——大汗昏睡了。至今没有消息传出,只因他是海兰珠所克,当年祭司的预言在我大金兑现了。”
多尔衮霍然起身,神色再也不复平静,就听莽古济继续道:“海兰珠试图隐瞒,不让任何人知晓此事,更没有通知大汗亲近的兄弟,你若不信,即刻进宫便是。大汗现在就躺在关雎宫,躺在海兰珠的卧房里!”
……
关雎宫很是安静,太医来来去去,与同僚焦急讨论着什么,为宫中蒙上一层阴云。
“大汗面色无恙,呼吸平稳却逐渐微弱,心跳也是如此,并非毒发症状。”太医院院判面色凝重。
他行医半生,却从未见过这样神异的脉象。只是昏睡,其余异常反应一个都没有,这如何可能!大汗并无意识,便是海兰珠福晋轻唤,也灌不进去醒神的汤药,无不洒落在床沿。
就如当官选材一样,太医院也要一代一代承袭。上一届院判早已退隐,如今的院判涉猎最广,医术最为精湛,他都诊不出来,遑论其余太医了。大汗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俨然成为一个谜题,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永远不会醒。
吉雅死死咬着牙关,恩和与博敦候在一旁,闻言心一沉再沉。
大隐隐于市的名医都在南边,大金民间的医术并不兴盛,且大汗求贤若渴,最好的医师都被搜罗到了太医院,若他们没有办法,天底下谁还能治?
万般疾病,不外乎对症下药,恩和哑声说:“奴才再去侍卫处一趟,叫他们加大力道,不必顾及歹贼的性命……”
天色早已转变为深沉的黑暗,谁都没有心思用膳。海兰珠坐在床边,精致容色越发雪白,她倾过身,用绣帕给皇太极擦了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