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缓缓走来,顿时一片哗然。
多尔衮吃了一惊,大玉儿搀扶着面色蜡黄的哲哲,神情肃穆地道:“请姐姐出来一叙。有两黄旗兵士相隔,姐姐更不用怕,姑姑成为这幅模样,姐姐还需要防备么?”
“我有好多话想和姐姐说。”
……
海兰珠披了一间纯白色大氅,面容淡漠,纯黑眼眸如墨一样晕开。
她站在殿前,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来人:“说吧,我听着。”
大玉儿扶着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心间泛起再不能忽视的毛骨悚然。
哲哲被莽古济搀着,她攥紧绣帕,深吸一口气道:“当年,姐姐与我同生科尔沁……”
她将自己如何成为大祭司爱重的弟子,送她有福批命,和海兰珠如何成为无福之人的详细场景描述出来,最后仰头看她:“姐姐,那么多人都看着,批命即将传遍大金,谁也瞒不住了。往日,妹妹看在姐妹情谊之上,帮你瞒着众人,谁知克亲克夫克子,是草原承认的命!大汗是大金的支柱,他如何也不能倒下,你若离了大汗,大汗的昏睡必然好转。”
哲哲咳嗽一声,微微颔首,勾起一个笑容。
“姐姐既不想离开,妹妹知道一个秘方,是大祭司从小教导我的。无福之人割肉放血以慰天灵,只要心诚,所克之人便能恢复清醒——”感受到所有人的躁动,大玉儿眼含泪光,“不知姐姐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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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梦更进了一层,黑暗将人包裹得更深。
崇德六年,入葬之后便是祭礼,道旁柳絮飘扬,盛京恸哭。
大清皇帝皇太极跪在最前,望着“敏惠恭和元妃”牌位,持着香许久未动。
从晌午跪到夜色黑沉,像是去了魂。
“皇上,娘娘虽没,她在长生天的怀抱看着您呢。”恩和流着泪道,“她不愿看到皇上这幅模样,否则就要入梦骂奴才,奴才死了也难安。”
皇太极从恍惚中回神:“兰儿最是温柔,如何会入梦骂你。”
恩和抹了把泪,笑道:“是是是,宸妃娘娘还最是关心皇上。”
恩和搀扶起他,主仆依偎着远去。
第二日一早,皇太极当着所有人的面,最后提起海兰珠的名字:“朕生前眷爱,虽没不忘。”
他振作起来,成为从前那个殚精竭虑,宵衣旰食的君王,仿佛一时的失态只是错觉,让担忧的朝臣松了一口气。除了原封不动的关雎宫,海兰珠留下的痕迹逐渐被时光抹去。
初生大清欣欣向荣,只等合适的时机一飞冲天。
只有恩和知道,不是这样的。
皇上白日勤勉,夜里已然入了魔。
他秘密养着一群萨满法师,要为宸妃招魂。
……
皇太极不信神佛,也不信轮回。江山是他打下的,基业是他创建的,信仰不过是统治的手段而已。
但自崇德六年起,他信了。
崇德七年深秋,夜凉如水,皇太极身披单薄的中衣,静静站在关雎宫的院里。
“皇上,一年期限来临,娘娘招魂可启。”
他的凤目映着熊熊篝火,还有面纹图腾的萨满法师,缓步走到法阵前。
他抬起手臂,用匕首毫不犹豫地一划,鲜血刹那喷涌而出,逐渐填满法阵,柔和月光照耀着法阵,红得分外刺人。
皇太极本就憔悴的面色变得苍白,疤痕遍布的小臂传来阵阵抽疼,他恍若未觉。
法师合起手道:“足够了。”一月一回,足足十二个月,长生天定能感到皇上的诚心。
皇太极退到一旁,攥紧手指,聆听低哑的吟唱。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最为德高望重的法师跪在他面前:“皇上,娘娘魂魄已逝,长生天仁慈,早就送娘娘进入轮回!您与娘娘有着来世,这是长生天的旨意,我不敢妄言。”
轮回……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回她的身影。
兰儿是在来世等他吗?
皇太极凝在胸口的气散了。他低低地说:“朕知道了。”
……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入关前夕,皇太极大限将至。
他呼吸微弱地躺在榻上,面颊瘦削,像是呢喃:“兰儿忌辰九月十八,而我八月初九,都有一个九,一个八。”
说罢,露出满足的微笑。
等诸子朝臣退到外头,皇太极向暗处的法师招手。那双装满天下的凤眼熠熠生辉,法师跪在床前,听他一字一句道:“朕以大清皇帝的名义起誓,愿献真龙之福,求长生天,给我与海兰珠下辈子。”
别留他一个人,孑然一身。
也不要在乌特受六年的苦,直至兵乱归家。
他会寸步不离地守护她。
“让她可以早些……早些遇见朕……”
说完,双目闭起,再没有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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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
他的宿命是守护……守护海兰珠……他不能食言。
海兰珠在哪里?
兰儿……在等着他……就在他的身边。
光感受到了极致的悲伤,挣扎着穿透黑暗。执念冲破药性,冲破生死,有什么在心房汹涌,在澎湃——
日光洒向床榻,皇太极猛地睁开眼。
关雎宫外,大玉儿扶着腰,耐心地听海兰珠回复。
她是海兰珠的亲妹妹,加上哲哲这个亲姑姑,分量远比岳托的指控重。加上她字字句句为大汗着想,莫说本就等得不耐烦的旗主,连两黄旗的兵士都躁动了起来,坚定的目光逐渐转为质疑。
恩和心急如焚,鳌拜也有些急了,多铎眼见不妙,冷着脸想要上前,被多尔衮拉住了手。
海兰珠没有说话。
她的手蜷了蜷,紧接着慢慢松开。腹中孕育着的生命传来温热,淌过早就抚平的疮疤,她竟是笑了起来。
笑容美不胜收,叫天边暖阳黯然失色,她想,大汗还在里边,他在等着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大手温柔地揽过她的腰,海兰珠怔在了原地。
“割肉,放血?”皇太极语调和煦,凤眼藏着深深的戾气,“两黄旗将士听命,给我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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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眼睁睁看见高大俊伟的男子出现,所有人失了声。
空气骤然凝滞,时间好似一瞬间静止。两黄旗的精锐傻在原地,鳌拜眼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一下,两下,三下……他们单膝跪地,齐齐叫喊:“恭迎大汗!”
紧接着,不必皇太极重复第二遍,他们噌然起身,拔出佩刀,扭头看向扶着腰大玉儿,被莽古济搀扶的哲哲,还有一众贝勒旗主,狼一样凶戾的目光,写满狂喜与忠诚。
只要有皇太极在,两黄旗的刀锋永远随着大汗的指令向前,他们不会理解错,大汗要他们拿下的是所有人!
霎那间风云变幻,雪亮刀光将一众天潢贵胄团团包围,站在最前的大玉儿,被三五个兵士迅速押住。刀刃贴上她柔软的面颊,带来阵阵寒意,却远不及心底的绝望冰凉。
大玉儿脑海一片空白,身躯慢慢发起颤。
她的眼中只剩那抹身影,怎么会,怎么会……
鳌拜手一挥,押她的兵士即刻施力,大玉儿“砰”地弯下膝盖。
他们丝毫没有留手。尖锐的痛漫上双腿,漫上小腹,她的鬓角浮起滴滴冷汗,却因恐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张了又张,只能发出一声慌乱的气音:“爷……”
多尔衮已经完全惊住了。
万般反应只在一瞬,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护她,却被皇太极淡淡的眼神钉在原地。
大汗醒过来了,或者根本没有昏睡。这个信息让他久久无法消化,震惊与欣喜交织,最后化为深切的痛苦与颓然,多尔衮慢慢跪了下去。
三姐骗了他,如此一来,她的意图昭然若揭。
是他识人不清,都是他的错!
玉儿的突然到来,玉儿说的这样一番话,无异于逼海兰珠福晋去死,大汗……不会放过她。
多尔衮的心神彻底乱了,其余贝勒又何尝不是。要说最为镇定的唯有多铎,最为欣喜的唯有岳托,然而不过一瞬,岳托脸色僵硬了起来。
他……方才……说了些什么?
海兰珠福晋若是无福,大汗又怎么会醒来?她们都骂海兰珠克大汗,要她割肉放血,岂不是假话中的假话?
岳托正僵硬着,哲哲软倒在了地上。莽古济推开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太极,像望着一个鬼,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物。
希望吊在她的面前,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这样的落差谁受得了。她筹谋那么久,眼看着就要成功,能让皇太极命丧黄泉,海兰珠被折磨得哭泣求饶,结果皇太极醒来了。
难不成巫药为假?不……不会的,驸马不会骗她,何况大金那么多将士没了命,没有谁能逃过!
皇太极像是睡了一觉,除了面色略微苍白,再没有其它的异状。这不是梦境,这是现实,他扛过了巫药,扛过了必死无生的局,长生天,你不公啊,你就这么眷顾他吗?!
莽古济死死瞪着台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眼看着三姐有朝疯狂转化的趋势,继而被兵士押在地上。他们动作是非同寻常的粗暴,想必得了上头授意,德格类面色惨白,彻底没了主意。
代善看向身旁的兵士与长刀,无尽后悔涌上心头。他竟听信了莽古济之言,为何不能多等一天?海兰珠福晋守护大汗乃是头功,可他们……
如今再看,这与逼宫有什么区别!
是的,逼宫。
它往往伴随杀戮与鲜血,而今这把刀握在大汗手中。
这是宫廷,不是沙场。大汗师出有名,大汗有两黄旗驱使,而他们卸甲进宫,他们——没有。
换句话说,他们与人质并无区别。
方才对海兰珠福晋的攻讦,无不转化为大汗的优势,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关雎宫前,静得只闻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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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之上,恩和与吉雅喜极而泣。
海兰珠唇瓣发颤,生怕眼前的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转瞬就消散,她抬起指尖,碰了碰环在腰间的大手。
下一刻,大手紧紧地箍住她的手,像箍住自己的命,霸道而珍视,温柔又安抚。
她鼻尖一酸,眼泪强忍着没有下来,转头向皇太极看去。
“辛苦福晋了。”嗓音是久未出声的低哑,皇太极上前一步,把海兰珠按在怀中。
纯黑大氅包裹住她,力道足以融入骨血,却因顾及肚子里的孩子,留了一道小心翼翼的缝隙。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下头,吻了吻海兰珠的发鬓,又重复一遍:“谢谢兰儿。兰儿先进殿歇息,待我处置完毕,马上回来好不好?”
轻哄的语气,仿佛带着笑。海兰珠抬眼看他,声音有些闷,也有些急:“你才刚醒,还没叫太医……”
她哪里还记得宫前诸人的冒犯,全幅身心都挂在她的丈夫身上。
“很快,我发誓。”皇太极亲吻她的眼睛,吻去眼眶的晶莹。
海兰珠揪了揪他的衣袖,小幅度地点点头。皇太极看向一旁,吉雅如梦初醒,赶忙上前接过格格,雀跃地扶她进门。
恩和按捺住狂喜,不着痕迹地搀住主子,以防皇太极脱了力。他呼出一口气,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大汗……”
“本汗都知道。”博敦领着一众侍女守在外间,待他醒来,已将大致的情形禀报于他,至于其余的,皇太极一想便知。
他的目光飘过跪着的所有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片刻缓缓开口:“多铎,出列,站往最左边。”
声音不高不低,对于旗主贝勒来说,不亚于惊雷炸响。围着十五贝勒的兵士收起刀,多铎一愣,扭头望了亲哥一眼,迟疑片刻站起身。
“代善,多尔衮,岳托出列,站往最右边。”
岳托霎时大松了一口气,代善面色微松,心脏依旧落不到实处。多尔衮起身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掐紧手心看向大玉儿,以及她备受压迫的小腹,思绪纷飞,心乱如麻。
皇太极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微微一笑:“哈达公主莽古济勾结十贝勒,与清宁宫大福晋内外联络、十四侧福晋共造谣言,意图刺杀本汗,刺杀海兰珠福晋。上述之名,以谋反之罪论处!来人,拖下去。”
拖到哪里?自然是大狱。
在场之人无不脸色骤变,岳托上前一步,多尔衮苍白了脸:“大汗——”
他连四哥也不敢叫了。
“今夜过后,他们的罪状将张贴大街小巷。”皇太极语气带笑,眼底却是令人悚然的寒意,“本汗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说罢看向多尔衮:“我若不在了,汗位是否轮到你坐?大玉儿的孩子,自然能生下来,抱给谁养随你心意,本汗不拘着。”
又看向代善:“代善哥哥老了,差事也当交由年轻俊杰。”
他停了停,最后看向岳托:“是非不分,好坏不辨,往日读的圣贤书全读到狗肚子里。脱掉衣裳,生挨八十鞭,本汗亲、自、来。”
……
关雎宫外,死一样的寂静。
“福晋还在里头等着我。”皇太极撂下这句话,凛冽的眉眼化作温柔,侧身对恩和道,“走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在外面,所以今天码的少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