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从来没想过会生一个孩子,她从来没有在我的人生规划里,就这样意外的奇迹出现了。”
森内小姐轻叹着,“这个新生命体很奇妙,慢慢的我也不后悔了,甚至在离婚时抢来了监护权,为了照顾她,我休息了三年,重新回到社会上的感觉很复杂。”
“我觉得你愿意生下来就很有勇气了,我不敢承担一个生命的重量。”
森内小姐惊讶道,“我一直认为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有勇气的那个女孩了,你什么人都敢去采访,也不害怕寄到家的威胁信,而且完全不在乎职场礼仪,从来都不化妆,当然你素颜就已经把其他人打败了,但是这是一种常识。”
“我大概就是想和这种常识对着干。”我半开着玩笑。
“那你不反感爱打扮的河野悦子小姐吗?”
“森内小姐啊,你真是一如既往地会挖坑。”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很喜欢她,河野悦子小姐是为了她自己打扮的,她高兴就足够了。我反感的是被消费主义裹挟着花大价钱买名牌的那类人,河野悦子小姐不是这样的,她的那些配饰都是平价物。”
“如果要出书的话,可以选消费主义和女性方面的主题。”
我惊讶地看向她,森内小姐平静道,“以你的敏锐,肯定知道这次见面的目的。你和贝冢先生合作了不短的时间,他早就想把你往美女作家的方向打造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宣传,你之前状态一般。所以他就在观望情况,他就喜欢能赚钱的作家。”
我听到这番话略感兴趣地挑挑眉。
“我也想赚钱,这是很正常的事,尤其现在还有一个女儿要养大,已经有编辑负责的热门作家自然轮不到我。但是你还没有出版,而我和你共事几年,应该比贝冢先生要更有优势。”
森内小姐又补充了一句,“生孩子真是浪费时间,我和贝冢先生算是同龄人了,现在却是从头开始。”
“他算你半个上级吧,你从他手上抢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都让我跟来了,放心吧。”
我轻轻笑着,伸出手来,“合作愉快。”
第35章
从镰仓回来之后,森内小姐就开始和我商量出版的事宜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点点头,“我想写各行各业中与众不同的从业者,采访他们写人物特稿。”
森内小姐想了想,“听上去挺有趣的,不过我觉得第一本书最好先打出名号,炒炒热度。”
我轻皱眉头,“那你的意见呢?”
“中禅寺老师,你先不要别排斥,听我说完。”森内小姐安抚道,“我的想法是先从你以前写过的文章中挑选一些主题相似的做成合集,你的网络账号有不少关注者,你以前也发过一些评论,是有基础热度的。”
我继续道,“那选什么主题,我想森内小姐也有主意了。”
“你觉得我现在很市侩,是吗?”森内小姐叹着气,“在《白夜》那会儿,没结婚也没有小孩,只是一心想把新闻做好。但后来《白夜》关门了,对我也一样是打击,理想是填不饱肚子的,大家不都去做了赚钱的工作吗?你也一样,给《世界之眼》写没用的商业稿。”
我也轻叹着,“我给你道歉,但是《世界之眼》的稿子不是无用的,我采访了更多的认真生活的不那么平凡的普通人。”
“所以你才想写到这个主题吗?”
“是的……”
森内小姐深吸了口气,“那各退半步,先出合集,再是你想写的人物特稿,不过还是一样要经过主编终审通过才可以。”
“那暂时达成一致,我写过那么多报道和评论,合集主题是什么?”
森内小姐按了按圆珠笔,“女性主题。”
我有些迟疑,“为什么是它?”
“一是因为现在这个议题非常热门,二是你写了不少从不同角度谈论的报道和社评。”
“我也写过其他的议题啊,都是社会关注的话题。”
“你是写过不少,批评右翼党派的和抨击阶级固化的,还有讨论军事基地附近的混血孩子被霸凌的现象。
虽然不会被禁止发表,毕竟还是有出版自由的。但你发出来就等着被骂,销量也不会好多少,就像《白夜》一样。
另一方面吧,全世界现在都差不多,种族和阶级这两大议题都不允许讨论,只有女性议题还可以发言。”森内小姐哼笑着。
虽然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在轻视女性,但言语是拥有力量的,这也是我选择了新闻业的原因。
不过对于这个议题我还是有些犹豫,我什么都影响不了,很多事都没法解决,指出来也不过是感到更多的痛苦。
“我知道你的想法,的确贫困的女孩没钱或者没有精力看书。但也许能影响到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不是吗?你想想你自己,为什么要写下那些文章?”森内小姐继续劝道。
“好吧,我回去翻翻底稿,选一部分出来修改。”我松口了。
说实在的,我总觉得有时候自己在重复外公走过的路。
森内小姐拍拍我的肩膀,“你要注意身体,其他不太紧急的稿子可以先放放,合集进展顺利的话,还会有见面会之类的活动要举办。”
我倒是没有反对这句话,我想要暂时停止写《真相》的文章,不过不是因为身体吃不消,也不是我推理不出来,只是最初的时候,我是想要给自己一个解释来接受阵平的牺牲。
所以我会在资料库里查凶手的过往经历,看他们是不是因为社会和家庭等各方面原因走向了犯罪,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给自己的理性一个勉强能理解的答案。
就像日本地震海啸频繁,是因为它位于两个板块之间,地壳运动活跃。
天灾有了解释,人祸也一样。
那些残忍的凶手不仅因为身上天生存在冷血残酷的基因,还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暴力,被社会环境排挤,所以最后才导致了犯罪。
我知道这个想法并不完全正确,好像是在给犯罪者找理由,这也是我现在写不下去的原因。
旁观者也许能做到冷静地分析那些悬案中的嫌疑犯的背景,从中找到动机,进一步破解案子。
但我是受害人一方的,越发不想去思考凶手的动机。
高中的时候,那些男生被父亲称为天生坏种,父母没有教育好,他把过错安在对方头上。那时我对受害者有罪论的理解并不充分。
大学为那些女孩奔走,她们就是被媒体和身边的人不停地骂,说她们拜金,所以才会去参加那样的聚会,是活该,她们受不了,所以才会不希望我们继续下去。
我出国不止是因为想要躲避父亲一事的影响,也是想离开那屁事不管的学校和当时环绕在我身边的这种言论中。
在英国遇到白马探后,我才理解了受害者有罪论的逻辑。
我们是在福尔摩斯博物馆门口认识的,我只是在打卡景点,他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来参观,那天在下雨,没什么游客。
我们同为日籍,在异国他乡遇到了,不免会进行交谈,白马探那会儿大概是在读高中。
“您有喜欢的推理作品吗?”
我没有看过太多侦探小说,“我比较喜欢社会派推理,看过几部松本清张的作品。”
“他的诡计设计也很精妙。”白马探点点头。
后来他邀请我参加一个类似扮演角色的剧本杀游戏,我略感兴趣,就答应了下来。
那时这种游戏很新奇,也让我大为吃惊,所有参与者都有动机,受害人性格很差,被所有人讨厌。
玩完之后,我好奇问他,“为什么受害人要这样设计?”
白马探的父亲是日本警方高层,家学渊源,也是他的兴趣,他作为一个侦探在各地活跃着。
他自然对此理解更深,简单又通俗地解答着,“我们扮演的是嫌疑犯,如果受害者是一个大好人,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会被自己的角色杀死,那我们怎么代入游戏角色呢?”
“可是现实中也这样苛责受害者,我们又不是嫌疑犯,为何要把自己放在同样的位置思考呢?”
白马探轻柔地笑着,“我们会这样想,被害人是有问题的,只要我们不像他们做过那些讨人嫌的事,就不会被伤害。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若是你每天欺负邻居,对方也会发怒反击。
如果你和邻居和睦相处,那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但也会发生只是在路上走路,就被想要报复社会的杀人狂害死了的事,这种说法的打击面就变大了,也就变得错误了——不让单独夜行等等,可这时问题就不在走路的行人身上了,每个案子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
他的言语越发犀利,“现代社会越来越复杂,近年来日本就出现过很多次无差别杀人案,各国都有这类案子,让人缺少安全感。所以这种受害人有罪论也安慰不了多少人的心理。”
我若有所思,“那你觉得受害人是没有过错的吗?”
“就案论案,人无完人。”白马探答道,“在法律上被认定为受害人,那在法律层面是没有错的。但是不能排除之外的问题,也许是这个人贪图小便宜,所以被诈骗犯骗了钱。”
从白马探那里解决了一些困惑,所以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分析那些悬案嫌疑犯的过往经历是为自己解脱。
可是我的情感上没法被说服。
就因为阵平是警察,所以需要牺牲吗!
就因为凶手可能遭到了不公,所以才要报复社会吗!
我没法再继续写《真相》的稿子了。
“你想采访什么行业的人,我尽量帮你协调,上次你帮篮球选手青峰大辉写的那个公关稿子挺不错的,人物特稿还打算写运动员吗?”森内小姐关心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怎么了?”
我吐了口气,“我没事,你的提议挺好的,有什么人选吗?”
“的确有一个,网球选手——手冢国光,他最近好像就在日本,可以见面采访。”
“今年赛季已经开始了,澳网公开赛是不是成绩还不错,一月底那会儿就看到新闻了。”
森内小姐惊讶道,“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我抿着嘴轻声道,“我去温网看过他的比赛。”心里又补充一句,是景吾带着去的。
“哦,你在英国留学过,那我帮你联系?”
我有些犹豫,总感觉会碰到景吾。
第36章
我查好了资料之后,去见了手冢国光。
我们约在一家安静的水吧,手冢国光不拘言笑,他冷淡地和我握手问好。
采访就算开始了。
“澳网之后,下个月开始,法网、温网、美网接连比赛,手冢选手在之前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拿下两个冠军大满贯,这个赛季有没有冲击全满贯的想法?”
大满贯是指四个网球公开赛之一的冠军,全满贯是得到四个冠军,其中又分为一个赛季得到四个冠军和在职业生涯中的不同赛季拿下四块金牌,还有更难的金满贯,是在全满贯的基础上在夏季奥运会夺冠。
手冢国光矜持道,“我会尽自己的全力准备每一场比赛。”
“那在这么紧张的备战期,为什么会回日本?往年你都在国外训练。”
他推了推眼镜,“和旧友见面,也是调整状态。”
我顿了一下,又继续问,“是中学时代的网球部队员吗?”
手冢国光点点头,“是的。”
我不喜欢惜字如金的采访对象,“我知道你是左撇子,你的左臂在初中的时候似乎受过伤是吗?”
“嗯,我在部内打练习赛的时候受的伤,后来痊愈了。”
他似乎不想谈受伤的原因,我只能换个方向问。
“那在痊愈之前,你还在继续打网球吗?”
他点点头,“我一直在打网球,很早的时候,我就想要做职业选手。”
“所以没有一次想要放弃?”
手冢国光迟疑了,“有过,手肘的伤复发后,疼痛难忍,治愈之后还是害怕会复发,差一点我就放弃网球了。”
“那次复发是发生了什么吗?你训练过度了?”
手冢国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我知道他在笑什么。因为我很久以前就从景吾口中得知了。
“我想听你这个当事人讲讲。”
“那是初中的事了,手肘一直没有痊愈。但是我们在备战重要的比赛,我作为部长不能松懈,对手的水平也非常高,我出战后,对方察觉出我受过伤,他选择了拖延战术。为了队伍的胜利,我不能输,我必须接受他的挑战。”
“那结果呢?”
“我在抢七决胜局输了。”
“你后悔吗?为了团队的胜利,伤势加重,甚至差点放弃网球?”
手冢国光坚定而缓慢地摇摇头,“从未后悔。”
“那你不认为对手针对你的伤势故意拖延是很卑鄙的行为吗?”
他皱着眉,“他的战术没有一点问题,就好像后方防守弱的选手针对他的后场打。既然我选择带伤上场,那么被针对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他发现了我的弱点,却因为同情或者傲慢而没有瞄准,那才是对我的不尊重。”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终于放松了一点儿,吐露了当初受伤的真相。
因为一年级不能成为正选,他只能和学长打练习赛,却又为了谦让,用了右手,结果被嫉妒他才能的学长打伤了惯用手。
“这是体育社团内部的霸凌啊。”我惊讶道,“你居然没有退部或者反击吗?”
“他受了处分之后退学了。”手冢国光轻叹着,“当时我想要退出网球部,但是当时的部长认为我能成为支柱,带领队伍走向全国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