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
手冢国光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采访对象,受过挫折又重新回到了赛场上、对网球充满热爱、还拥有极高的天赋。
但不是我最想写的那类人,不过我也不会浪费这次专访,会写一篇特稿发给网球月刊。
和他聊了两个小时,差不多都讲完了。
“谢谢手冢选手今天的配合了。”我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手冢国光喊住我,“等一下,有个人想要见你。”
预感成真了。
我扭头看向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迹部景吾正往过走来。
他看上去更加成熟了,西装笔挺,大步流星地推开店门,朝手冢国光点点头,“多谢了。”
手冢国光悄然离去。
景吾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又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角,抬起头看着我,“中禅寺爱子,好久不见。”
我的唇边泛起笑意,回忆汹涌地将我淹没。
当时我准备申请英国的学校,时间很紧迫,那些事情还没有彻底收尾,我又听了敦子老师的意见,她觉得不用专门去读新闻学,而是要开阔视野,写报道的能力可以在实践中锻炼出来。
我最后选择了人类社会与政治科学,这是一门跨学科专业,过去两年在政治系所学的知识只帮助我写好了一份不错的申请文书,其余的全部被我抛下,我将重新从大一开始。
不过日本的本科是四年制,英国是三年制,所以就算毕业也只是比同龄人晚了一年。
和硝子他们告了别,五条悟那时说了句我出国会更安全的话。现在想来,他们那时大概处在最紧张最危险的阶段。
我和敦子老师拥抱后,再一次婉拒了她塞给我的银行卡,拉着一箱行李就远赴英国。
飞机辗转抵达了伦敦,我又倒了火车到达了新的大学所在的城镇。
我提前订好了学校的学生公寓,在管理员阿姨那里登记了名字,取了钥匙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和日本自己在校外租的四叠半差不多大小,厨房还有冰箱在公共区域是公用的,公寓不分男女,全部单间,每间屋子内有独立卫浴、书桌还有床铺。
我浑身疲惫,坐了一天的飞机,又倒了趟火车,但还是要收拾东西、买日用品、解决肚子的饥饿。
简单的把行李收拾了一下,我列好需要购买的单子,打算先去厨房看看,不知道那里有什么锅,也不清楚是大家怎么分开使用的。
我摸到了厨房的方向,有一个瘦小的女孩正在往冰箱里塞东西。
“嗨……”我打了声招呼。
她扭过头,看见了相似的亚裔面孔,笑了起来,“你好,是新生吗?我是丽萨。”
我点点头,“叫我爱子就好。”爱子的发音并不难,外国人也能念好。
“爱子,你是日本人啊,我是马来西亚人。”丽萨的笑容很好看,“不知道这次公寓会有几个亚裔,我们每年都要换寝室,我比你大一届,去年的时候我住的那栋公寓就没有一个亚裔,我的专业更是连女生都少见。”
丽萨热情地带着我去采买物品,解释城镇上的几家超市哪个更便宜,哪家质量更好,还特意告诉我有一家韩国超市能买到亚洲人常吃的食材和常用的调料。
“厨具的话,大家基本上是各用各的,今天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了,拿不动锅了,你先用我的做饭,或者我们一起吃。”丽萨今天也刚回学校,她也拎着一大袋东西。
其实我的厨艺比较一般,在日本独居的时候懒得做,成天去食堂或者在外面找不错的店用餐。
但是现在要省钱,我出国前还专门找敦子老师学了几道简单的料理。
不过第一次在英国的亮相不是很顺利,他们的厨房居然是电磁炉,没有火,我有点掌握不来火候和时间。
最后还是丽萨挽救了局面,她做了三道中国菜,我在横滨的唐人街吃过中国人开的中餐馆,丽萨的料理尝起来感觉也很正宗。
“你是华裔吗?”
丽萨想了想,“应该说是混血吧,我妈妈是华裔,我爸爸是马来人。”
这是我和丽萨的初识。
我们运气说不上好还是坏,这栋公寓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黄种人了,我们两个的关系就急速拉进。
丽萨是化学专业的,本硕连读一共四年——英国授课制硕士读一年,所以她虽然年龄比我小一岁,我比她低一级,但是我们能同时毕业。
第一个学期我非常忙碌,不仅要打工赚生活费,还要跟上全英文的课程。
兼职有好几个,一份是给来英国旅游的日本人当导游,这个只能在周末和假期做。
另一个是帮各国留学生还有英国高中生修改我所学的相关专业的申请文书。最后一个则是咖啡厅的服务员,这个是为了练习口语和听力的。
我的英文阅读和写作能力不算差。但是口语不太流利,听力也很费劲,尤其是很多教授讲的速度又快又有地方口音,我刚开始那一个月上课一直在录音,课下再播放重新听,为了跟上课堂速度,上课前提前预习了,把教授在每节课后布置的厚重文本全部通读下来,这样拼命地学习,我迅速地适应了全英文的环境,第一个学期结束,收获了所有科目的漂亮成绩单。
奖学金也有着落了。
第一个假期没敢太放松,依旧在兼职中度过,丽萨回了趟马来西亚,给我带了一小罐咖啡豆作为礼物。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我感觉得心应手了一些,可以挑战英语文学了,就尝试着多选了一门选修课。
我在布克奖小说选读的课堂上遇到了迹部景吾。
说句实话,最初认识的时候,我对他没什么好感。
第37章
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对迹部景吾存在偏见,也确实是在没有了解的情况下单方面判断的。
因为迹部景吾打眼一看就能知道是个富家公子,从头到脚不是名牌就是设计师的定制,这也就罢了,他说了一口流利的牛津腔,比英国人还要英国,牛津腔是贵族公学流行时的产物,近年发展到伦敦西区口音更显身份了。
而且迹部景吾在课堂上发言的时候,会拽两句拉丁文解释文本的隐喻,现代社会除了英国那所知名的只招男生的公学,哪里会教没人使用的拉丁文?
我和丽萨吐槽着迹部景吾,“真是看不惯他啊,为什么你的口音我不会觉得奇怪呢?”
丽萨把刚出锅的蛋饼分我一份,“因为我说的是马来西亚式英语。”
其实英国有隐隐的口音歧视链存在,伦敦口音瞧不上外地的,英国的看不起苏格兰等地方的。
更有意思的是,法国、意大利还有德国等一些国家却不屑于学英语。
大体上来讲,他们对于外国人相对会宽容一点,日本人发不太来R的音,会有奇怪的腔调,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影响,只要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我想了想大概清楚了为什么不会认为丽萨纯正的英音奇怪,马来西亚的英语教育是从英国传下来的。
而现在的官方语言是马来语,另外丽萨还跟着她的母亲学习了中文的普通话和粤语,她喝醉了还会背古诗。
而迹部景吾却让我觉得是一个英国人。
我在出国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严重的民族主义倾向,不过这也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丽萨皱着眉灌了杯黑咖啡,“我去实验室了,你是不是下午才有课?真好,还能补觉。”
我正要说话,就听到楼梯间咚咚的嘈杂脚步声,“这样下去真的很受影响,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每周都要开通宵派对!”
从第一个学期开始,我就饱受摧残,第一次的时候,大概是周五晚上九点多开始的,我还没有休息,在看书赶作业,音响震耳欲聋,我一出门看,一整栋公寓的学生几乎都聚在一起,房间内还有些大ㆍ麻的臭味。
我赶紧退了出来,之前以为这种情况不会在这样的名校里出现,还是我小瞧了欧美人。
我刚要回自己的房间,看见丽萨抱着书往外走,“你去哪?”
“去图书馆通宵学习,你也被吵到了吗?”
我点点头,“那我和你一起。”
第一次通宵学习躲避派对的噪音,我以为是刚开学的狂欢,结果后来发现是常态。
我想上门和他们论论理,丽萨拦住了我,“你打算怎么说呢?”
用英语吵架对于当时的我来讲,还是有些费劲,而且一对多,我也不容易赢,再加上有很多男生,万一动起手来,我受了伤,事情就更麻烦了。
在一个学期的训练之后,我已经能把划水的小组作业成员不用任何一个F开头的单词骂一通了。
我对丽萨说道,“你不能再拦我了。”
“好吧,去年我住的那栋公寓也会开派对,但没有这次的频繁。你打算怎么做?敲门吵架吗?”丽萨好奇道。
我摇摇头,狡猾地笑了笑,翻开学生手册,“你看,公寓是被学校管理的,房间卫生检查不合格会扣钱,那我向管理员匿名投诉他们扰民就好了。”
丽萨恍然,“还有这个办法啊,可是平时就咱们两个不去派对,就算匿名也还是能猜到。”
我挑起眉,呵了一声,“那就让他们上门和我对峙。”
丽萨去实验室之后,我就把房内录下的噪音附到投诉信后发给了管理员,效果一般,我就连续不断的投诉,总算是在管理员阿姨的劝诫下有所收敛了。
当然那些派对狂也猜出是谁干的了,对我和丽萨阴阳怪气的,说我们是nerd,这个词倒是没错,我和丽萨非常用功,成绩也很好,不过我们也有社交,只是没和他们一起玩。
丽萨在实验室认识了几个学姐,跟她们经常一起玩,我则是和同专业的同学聊得来。
我所读的人类社会与政治科学专业有三个核心方向,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大一这三门核心学科都要学一些基础入门课程,大二的时候就可以任选其一或其二进行专修,第三年主要就是写论文。
我就和这些思维活跃的同学们聊起迹部景吾引起的自身民族主义倾向的思考。
“It’s terribleㆍ我不想变成这样啊。”
长相明艳的拉美裔女孩大笑着,“你这么关注他,为什么不和他约会了解一下呢?”
“是啊,爱子,就算是田野调查了,哈哈哈!”另一个同学也在调侃。
“喂,你们几个,我很认真的在讨论问题啊。”
“抱歉抱歉。”拉美裔女孩稍微严肃了一点,“他是在英国出生的二代日裔,还是高中或者大学留学的日籍,这两者之间差别还是蛮大的。你应该知道,我的研究方向是美国移民,据我的了解呢,二代大部分都更认可自己的国籍而不是种族。所以这位不知名先生是不是我说的这种情况呢?你要是真的好奇,就去和他约会问问呗。”
我摇摇头,“约会还是暂时免了吧,上次还有个混蛋和我搭讪,说他特别喜欢亚洲女孩。”
拉美裔女孩瞪大了眼睛,“yellow fever,生活中还真有这样的家伙啊,你下次课堂论文一定要写这个主题。”
我笑得畅快,“已经写了。”还得了高分。
我早已经学会把这些烂事化为自己前进的力量,但丽萨还做不到。
那天下午,我去敲她的房门,“晚上吃什么?”
英国料理大都不太好吃,食堂的水准勉勉强强,美食当然也有,就是要花钱,我为了省钱,只能自己动手,大部分时间都和丽萨凑在一起做。
她趴在床上哭。
“怎么了?”
丽萨边抽噎打嗝边告诉了我发生了什么。
她的一门课程作业被一个男同学偷偷抄了之后一起交上去,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认为是她抄了那个男生的作业,还扣了她的平时分。
丽萨被父母保护的很好,没有经历过比这更坏的事,又因为亚洲人的文化非常重视学习,她还不被老师信任,几重打击下情绪崩溃了。
我很想保护她身上的这种天真,拍拍她的背,倒了杯水喂给她喝,“这是歧视吧,这个老师是觉得女生不如男生聪明完成不了他的作业,还是因为你是亚裔而那个男生是白人才瞧不上你?”
“没有这么严重吧?”丽萨有一点胆小,听到我用了racist这种大词,一下缩了回去,也冷静了下来。
“你觉得没有吗?”
丽萨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一点,但其实没有什么事,我只要把作业重新补一份就好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暂时不想这些事了,我请你去吃椰浆饭吧。”
丽萨一下转移了注意力,“我拒绝不正宗的椰浆饭。”
插科打诨两句,她的情绪就好转了不少,“爱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懦弱了,不敢和老师反抗。”
我认真地摇摇头,“不是的,老师是拥有权威的,你不敢反抗是非常正常的事。”
“学校会处理吗?”她还在犹豫。
“我查过了,以前有个女生被学校招的园丁口头骚扰,她投诉了,学校处理了那个园丁。所以我觉得至少在程序上会有一个答案。”
“那你能帮我吗?”她鼓起勇气。
我欣慰地笑着,“当然了,交给我吧。”
我们没有武断地直接去投诉,而是兵分两路,丽萨问了选过这个老师课程的同学,我在学校论坛和官网里查了他的资料,这个老师过往名声不太好,确认了这点,也不算误伤,丽萨写了一封信,我帮她改了一遍,发到了教务处。
一周后,这个老师被停课了,这门课换了个老师来教,之前的成绩全部作废,从新开始计算平时分和小考成绩。
学校要求丽萨去校内的心理咨询室,看看她有没有更多的伤害。
“太形式化了,就是走个流程吧。”丽萨笑着和我吐槽,举起啤酒罐,“谢谢你,爱子,没有你的帮忙,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是不是我缺乏攻击性啊?”
她喝多了,发着胡话,“我要去学武术!”
只是我没想到丽萨非常认真,还把我拉上一起去学了对力量要求小一点的巴西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