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看出是钥匙开的?”马烁第一次开口。
男人一愣,然后讪笑道:“报告警官,锁眼里头有好多小棱齿,用钥匙开的时候,不会碰到这些棱齿的根部。但是用工具开的时候多少会碰到。”
“你看我说的对吧,他当年可是最牛的!”焦闯哈哈大笑。
“你能确定吗?”马烁又问道。
“百分百确定。”男人笑了一下,“就连我都不可能一下都不碰到。只要用了家伙一定能看出来。”
“对了,这叫什么锁?B型锁还是C型锁?”焦闯问道。
“对,也有叫C型的,实际原理都一样。”男人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钥匙好配吗?”焦闯挑了挑眉毛。
“能配这种钥匙的,反正不多。”男人摩挲着手里的锁芯说道,“要不也不能叫C型锁了。”
“行嘞。”焦闯忽然站起身,“吃饱了,撤了。”
小男孩缠着焦闯,被男人一把拉到身后。马烁第一个走出户门,听到焦闯对男人低声说道:“这两天我找你。”
“是是。”男人忙不迭点头。
焦闯往身后一看,女人立刻点了下头,拿起外衣说道:“我送他们。”
女人送马烁和焦闯来到楼下,焦闯让马烁到车里等他,然后带女人钻进旁边黑漆漆的胡同里。
马烁在车里坐了十分钟,焦闯和女人终于从胡同里出来。两人急匆匆地各走各路,焦闯一边接电话一边钻进车里。
焦闯哼哼哈哈地挂断电话,对马烁说道:“走,去新世界接你嫂子。真他妈麻烦。”
二十分钟后,马烁把车开到崇文门新世界。焦闯的妻子侯琳正站在路边,身边放着食用油、卫生纸等一大堆日用品。
焦闯一脸烦躁推门下车,对着侯琳喊道:“你买这些破玩意干嘛!网上买直接送到家多好!”
“你们发的卡,不用也浪费。”侯琳小声说道,往后备箱拎东西。
马烁也下车帮忙,侯琳下意识用手遮脸,轻声和马烁打招呼。她虽然长得很漂亮,但衣着非常朴素,也没化妆,神态举止更是流露出一股不自信,可见长期生活在焦闯影子下。
焦闯一边搬东西一边抱怨:“你买点别的不行吗!买件衣服也行啊!”
“看了,没合适的。”侯琳说道,“再说今天超市打折,这一大桶胡姬花才七十块钱。”
侯琳越说焦闯就越烦躁,他把侯琳推进后排座,然后闷头把剩下的东西堆进后备箱里。
焦闯回到车里,转身对侯琳正式介绍:“这是我们组新调来的,小马。在我们队年轻人里是数一数二的。这是我媳妇。”
“嫂子好。”马烁点头道。
“辛苦你了!小马。下周找时间上家里吃饭。”侯琳殷勤地说道。
刑警圈里有个老派的传统,身为前辈的妻子要主动邀请后辈吃饭,一是体现作为嫂子的热情和关怀;二是拉近感情,万一以后执行任务时遇上什么危险能关照前辈。现在讲这种传统的人越来越少了,侯琳能这么说至少证明她很在意焦闯的安危。
“哎呀,现在不兴那套了。”焦闯立刻说道。
“下周三吧,我休班,正好能在家准备准备。”侯琳执意道。
焦闯又不耐烦起来,说道:“准备啥,去外面吃还方便。”
“小马,那就说定了。下周三晚上来家里,嫂子给你做打卤面。”侯琳对马烁说道。
马烁应付了两句,车里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一个被侯琳称为琪琪妈的女人打来电话,商量给孩子报名奥数班的事情。
“王老师给我打电话了,说琪琪和你家君君都挺有潜力的,如果能报名的话最好报上。只要能拿上名次,将来进重点初中就稳了。”琪琪妈高亢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侯琳温柔地说道,“可是奥数班在海淀呢,这每天来回接送不是小事啊。大人还好说,孩子受得了吗?”
“嗨!谁家不这样啊?”琪琪妈立刻说道,“要么怎么说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呢。反正就这几年,咬咬牙就过去了。要是你家君君也去,咱们两家就轮流接送孩子,也好有个照应。”
“行,我和老焦商量商量。”侯琳看了一眼焦闯,“他还没下班呢。”
“那我等你电话。王老师今晚就要回信,你抓紧吧。”
侯琳挂断电话,转头看向车窗外,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好久,焦闯清了清嗓子,说道:“该去还得去啊。”
“可是王老师侄子的事……”
焦闯叹了口气。王老师侄子叫王东,是东部队的协警。他能说会道,和刘斌等人关系很好。他偶然得知焦闯的儿子在王老师的学校上学,再一打听,竟然就是王老师班里的学生。于是没过多久,焦闯的儿子就成了进步生。
焦闯对刘斌的多嘴十分不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和王老师搞好关系。不久前东部队协警队空出个副队长,王老师便拐弯抹角让焦闯帮忙运作。焦闯本来不怎么看好王东,但碍于情面又不好直说。
这次王老师推荐焦闯的儿子上奥数班,就是想告诉焦闯,你要抓紧了。更深的意思是:你攥着我侄子的前途,我攥着你儿子的前途,咱们谁也别大意。
就算焦闯有心帮忙,他也没这个能力。这种事从来都是队长安排,连分管协警队的副队长都只有建议权。他要想运作这个事就得打通武桐的关系,或者当上副队长。可是现在无论哪条路他都看不到希望,就算有希望,他也不愿意为了王东这个油滑的家伙浪费这么宝贵的资源。
“昨天家长会,她和你说这个事了吗?”焦闯问道。
“没说。”
“嗯,没那么快。”焦闯降下车窗,烦躁地点了支烟。
“别拖了。王老师要给君君他们班送小升初呢。”侯琳低声说道,“再拖也拖不过三年吧。要不我直接和王老师说不去算了。”
“不行!”焦闯忽然吼了起来,“我这不是想办法呢吗!”
侯琳看了马烁一眼,似乎在为他们夫妻间的争吵向马烁道歉,接着缩回到角落里,转头看向车窗外。车里又恢复了安静,就这样一直到焦闯家。
焦闯住在一栋九十年代盖的高层塔楼里,在中心城区,这样的居民楼正处于最尴尬的时期:住着不舒服,又轮不到拆迁。焦闯从家里推出一辆平板车,把东西拉上去,然后又返回来。
“你今晚有事没事?”焦闯问道。
“没事。”
“没事现在就出发吧。”焦闯说道。
马烁愣了一下,问道:“去哪?”
“去脑瘫儿家。”焦闯把烟头踩灭,“找他爸聊聊。”
焦闯说得轻描淡写,但脑瘫儿家远在山西大同,开车要五个多小时。
“明天早上出发的话,到地方也下午了。”焦闯说道,“又耽误一天。”
马烁看着这个藏在灯影里的男人,他虽然不知道他们刚才为什么吵架,但能理解他们遇到了麻烦。能让一对中年夫妻摆到桌上讨论的麻烦,肯定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简单麻烦。焦闯无能为力,所以他想逃避。
男人逃避生活困境的方法通常都是工作,他们甚至幻想只要我成功了、有钱了就能立刻化解所有麻烦,万事顺遂皆大欢喜。这一点马烁也深有体会,因为他的爸爸是这样,他曾经的搭档是这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余诗诗坐在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前,专注地敲打笔记本电脑。她从下午开始坐在这里,不吃不喝,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她唯一一次离开梳妆台是在两个小时前,开锁师傅上门修锁。
师傅指着拆下来的安全锁和她说这是被人为改造过,所以她每次上锁的时候能扳过去,也能听到喀哒一声,但是锁舌弹不出来。师傅建议她再换一套C级防盗门锁。她想起马烁也是这样建议她的,于是换了一套新锁。开锁师傅走后,她又回到梳妆台前拼命工作。
今天上午十点,她在凯宾斯基的豪华客房里醒来。微信里的工作群已经吵成了一锅粥:昨晚她公司另外一个销售团队抢走了他们团队谈妥的客户,而且老板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这意味着他们所有人第一季度奖金都泡汤了,更意味着她无法支付下季度房租和因为治疗抑郁症透支的信用卡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了一个小时。然后她翻身坐起,打电话给酒店前台问房间一天多少钱。前台告诉她1800元,徐先生付了十天。她问能不能把房退掉,现金退给她。前台回答可以,她立刻收拾好,拿钱走人。
她用昨晚徐炳辉给的两万块钱还了信用卡;再用酒店退给她的现金去中介公司交了房租,还剩下两千多。她不是不想换个房子,可是换房不像徐炳辉说的那么轻松,她在中介押了一个月的房租,如果现在退租这笔钱就要不回来了。而且她一年前租这个房子时租金还很低,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个价格了。
所以她只能换把锁继续住在这里,她没有矫情的本钱。
经理是个比她小三岁的刻薄男人,他曾经暗示她和自己上床,就能在团队里活得舒服一点。但她没有同意,她讨厌这个长着一副穷酸相还龅牙的男人。结果就是她成了经理的情绪垃圾桶,只要有事情出了偏差,不管谁的错,经理都会把黑锅扣在她身上。
这次被抢走大单,经理说是因为她PPT做的不好,甩过来十几个文件,让她周一之前全部改好。她也想一走了之,但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没有过硬的背景或技能,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周围忽然漆黑一片,她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保存文件,很快那台老款笔记本就关机了。她在黑暗中呆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黑暗,拿起手机,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模式,房间里才有了一点光亮。
她打着手电走到门口,打开墙头的闸盒,所有电闸都是合上的。她想起前几天刚交了电费,不应该是欠费停电,那就是走廊里的总闸掉了吧。
她穿好鞋准备到走廊看看,刚把手搭在安全锁上,心里忽然打了个冷颤,立刻停下开门的动作。她想起新闻里经常出现歹徒拉断电闸引诱户主开门,然后入室抢劫的案件,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她悄悄打开猫眼,把眼睛对上去。外面没有人。她正要松口气,忽然看到了一个反常的细节:斜对面楼梯间的两扇消防门竟然反搭着。
消防门因为闭门器出了故障,只要两扇门反搭,一刮风就会哐哐响。为了这事隔壁住户和物业吵了好几次架,而且只要发现有人去楼梯间抽烟反搭门就在走廊里骂街,所以这一层的住户都很自觉地正确关门。
她感觉自己的腿在发软,身体麻痹地倚在户门上,慢慢向下滑去,她能感觉手在惯性推动下慢慢转动把手,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就像一场现实中的梦魇。
就在这时,手机猛地响起来。
第15章
余诗诗听到手机铃响,立刻打了个激灵,从梦魇中醒来。
电话是徐炳辉打来的,徐炳辉问她为什么退了房间。她瘫坐在门边和徐炳辉诉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开始嚎啕大哭。
徐炳辉听她哭诉完,淡淡地说道:“你现在收拾东西回酒店,周一去康养中心报到,我给你安排个职务。”
“真的吗?”
“你把贵重东西带好,其他的就扔在那里吧,到期也不用续租了。我给你找个好点的地方住。”徐炳辉说道,“你先回酒店,不要让我担心。”
“你为什么要帮我?”余诗诗哽咽地问道。
“不知道。”徐炳辉沉默了片刻说道,“可能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怀旧吧。”
徐炳辉挂断电话,余诗诗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她初识徐炳辉的时候,很有些看不起这个攀龙附凤的男人,但现在看,也许遇到徐炳辉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造化。
她起身再次看向猫眼,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她拍打了两下门,这个声音足以点亮外面的声控灯。但猫眼里还是黑的。
她又想起新闻里说过歹徒会把口香糖贴在猫眼上,阻止业主查看外面的情况。她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勇气又一泄而光。
好在这扇门是坚固的。她回到卧室,把自己扔到床上,闭上眼睛。如果眼睛一闭一睁,这个世界就能重启该多好。
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屏幕亮了起来。她拿起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息。
“我想和你交换一个秘密。”
她哆嗦了一下,像扔掉热山芋一样扔掉手机。很快手机又亮了起来,又弹出一条短信息。窗外划过一连串闪电,她慢慢拿起手机。
“有人帮你杀了你丈夫,对吧。”
她捂住嘴巴,在黑暗中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连串巨雷炸响,窗户都跟着震起来。她缩成一团惊声尖叫,这时手机又亮了。
“你想保护你们的秘密,就用另一个秘密交换。”
这个人怎么可能知道她丈夫死亡的秘密?这件事只有她和他知道。
余诗诗的丈夫在做那个成功率只有30%的手术之前,曾在康养中心的平价部疗养了一段时间,当然这是靠余诗诗和徐炳辉的老关系才进入平价部,特需部的费用以他们的财力是绝对无法承受的。她丈夫和婆婆觉得这个地方很好,点名要求继续回来复健。余诗诗只能厚着脸皮求徐炳辉再给她开次后门。
丈夫重回康养中心当天,所有人都祝贺她,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已经掉进绝望的深渊。这时病友家属邀请她参加亲人互助会,用她的亲身经历为大家鼓舞士气。她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参加。
她听到其他家属抱怨照顾病人的辛苦和生活的窘迫,往日种种立刻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太了解这种痛苦了,她原以为这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没想到老天爷竟然跟她开了如此恶毒的玩笑。
轮到她发言,她原本想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然后赶紧走人。没想到说出丈夫手术成功的那一瞬间,她的情感崩溃了,她大哭着跑了出去,跑到小树林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