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来了。他年纪不大,但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男人递给她纸巾,然后坐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向男人道谢,然后转身离开。男人喊住了她,说了那句改变她一生的话:“我帮你吧。”
“什么?”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男人。
“没人应该把一辈子搭进去。”男人淡淡地说,“为了照顾另一个人。”
她震惊地望着男人,男人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我听到你丈夫和他母亲谈话。”男人小声说道,“他说不必汇钱,因为你的收入足够养他。他提到你的时候没有任何愧疚,甚至连感谢都没有。好像你受的苦都是理所应当的。”
余诗诗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母亲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男人继续说道,“他们这样对你,你还不离开,说明他们手里有东西可以要挟你,对吧。”
余诗诗魔怔地点了点头。
男人靠近她,低声说道:“一个月后他就回家了。你上班的时候把钥匙放到消防柜里。”
余诗诗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余诗诗看着男人木讷老实的脸问道。
“最后一个月,咬咬牙就过去了。”男人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那一个月,余诗诗每天都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恨丈夫是一回事,但杀人是另一回事。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丈夫竟然买了一部最高档的iPhone,说是重获新生送给自己的礼物。而那时的她每天都发愁如何凑够信用卡最低还款。
从那以后她对丈夫格外的好,丈夫没发现她的变化,美滋滋的生活,逢人便说自己妻子多么贤惠听话。
回到家的第二天,余诗诗找到了备用钥匙,离开家后放到了消防柜里。那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又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她急匆匆地回家,在楼下看到家里的灯亮着,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她打开消防柜,备用钥匙还在。她拿起钥匙,心脏却忽然怦怦跳起来。因为她特意压在钥匙下面的头发不见了。
一周后的某天傍晚,她一如往常赶回家,在楼下张望时,却发现家里今天没有开灯。她的心脏提到嗓子眼,脚下踩着棉花一样回到了家。她打开门,房间里一片寂静,她知道那是死亡的寂静。
在这寂静中,她听到了开启新生的惊雷。
树林密谈那晚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她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一切都像一场梦,她丈夫好像真的就是心脏病发作而死的。
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感恩着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你是谁?”余诗诗躺在黑暗里回了一条短信。
灯忽然亮了,接着响起冰箱电机启动的嗡嗡声和各种轻微的滴答声。她立刻捂住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了光亮。
对方没给她回信息,她拨出这个号码,提示已关机。
她走到门口,看向猫眼,猫眼也恢复了通透,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两扇消防门已经严丝合缝扣在一起。
外面下起大雨,雨水从斑驳的窗户潲进来,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上。她过去关窗户,看到街上闪过一个人影。她恍惚了一下,因为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
他坐在摩托车上,雨水浇着他的雨衣。他两臂之间积攒了一片水洼,溢出来的积水从车灯上方倾泻而下。他盯着不远处,那里藏着一个治安摄像机,正对着单元门。昨天他没注意到这个摄像机,这是个疏忽。
摄像机是枪式的,虽然不能像云台摄像机那样随意转动,但分辨率和成像效果比后者强得多。现在单元门口灯光明亮,几乎能达到最优拍摄效果。
他穿着一身外卖员的制服,又披着雨衣,按说不会有什么风险。再说那个老太太的死亡99%不会惊动警察,但他一发现摄像机,就立刻感觉那个东西可能会自己造成麻烦。
他已经在雨中呆了五分钟,盘算要不要上楼。他曾给自己定下规则,只要有一点风险就立刻收手。连续两天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意料之外的。但理智告诉他,只要按照计划行事就万无一失。而且他真的不忍再看那个老太太受苦了。最后他咬了咬牙,走向摄像机。
他坐电梯到了八层,如果没有外面的摄像机,他就不用坐电梯了。他想起昨天就没坐电梯,这可能又是个隐患。他出了电梯,钻进楼梯间,把雨衣搭在楼梯扶手上,从楼梯间下到五层,顺利潜入老太太家中。
这次他开门非常轻,他不想让隔壁邻居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主要他也没有想到这种门挨门的设计居然隔音这么差。以后再来这种地方可要小心了。
他给老太太注射了吗啡,老太太幸福地入睡了。每到他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都会涌上一股暖流,接着鼻子会发酸。
他又给老太太注射了一剂药物,这是送她上路的药物。他松了口气,又帮助一个人体面地结束了人生。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人死如灯灭,意识消失了,那他根本也不会记得自己来过这个世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更谈不上痛苦。如果灵魂不灭,那么这辈子无非是一段旅程,早点结束就能早点开始,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总归都要走进新世界。
他经常会坐在逝者身边遐想,好像完成一个告别的仪式。但他从来没有想明白生和死的问题,他知道自己也永远想不明白。心理医生说这是抑郁症,他觉得这样很好。如果有一天,他的好奇心膨胀到能促使他亲身验证死亡的猜想,那就更好了。
他走出那栋楼,看着天空中电闪雷鸣,他觉得自己又获得了力量。
凌晨两点,马烁按照导航的指引,终于把车开进黑漆漆的小镇。
焦闯一路上都在和娇滴滴的小女生语音聊天,看她发来的各种小视频,手机没电了就瘫在副驾呼呼大睡。直到进入小镇时,车子连续通过十几个减速带才把他摇晃醒。
小镇只有这一条主干道,道路两侧排列着三、四层的建筑,少部分建筑披着艳丽的霓虹灯带,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马烁很快就找到了凯宾商务酒店,这是镇上唯一一个能提供发票的宾馆,它的霓虹装饰也比其它建筑更花俏。除了凯宾商务酒店六个字的大红色灯牌,还有棋牌洗浴汗蒸按摩八个粉红色的灯牌。
两人约好早上七点半在餐厅见面,马烁来到客房,简单冲了个澡,设好了一个七点的闹钟,然后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五点半他就醒了,两年的生物钟不是开了一路夜车就能打乱的。他站在窗边等着日出,他喜欢光明冲破黑暗的那一瞬间。
八点钟,两个警察到酒店找他们,一男一女,都穿着制服。男警官挂着二级警督的警衔,年纪和焦闯相仿,长得五大三粗,总是警觉地环顾四周,和每个经过的人打招呼,一副好汉护三村的架势。女警官年纪稍小一些,化着淡妆,她挂着学员的警衔——这样就无法准确猜出她的年龄。
男警官张罗着把他们带到咖啡厅,其实就是酒店大堂里,用绿植和屏风隔出来的一块地方。
男警官从兜里掏出小本子,打开念道:“你们要找的这个人叫窦勇,住在镇西二十公里的窦寨村,父亲和两个哥哥也都住在窦寨,他还有两个妹妹,嫁到了临乡。”
听到这句话,马烁和焦闯都暗自松了口气。这是个有家有业的男人,他的根基就在这个名叫窦寨村的地方。
“他结婚没?”焦闯问道。
“结了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两年前老婆死了……”
“您稍等。”马烁打断了男警官的话,“他儿子死的时候都十二岁了?”
“噢。我们这边好多都是十六七就结婚了。”女警官笑着解释,“都是到了法定年龄再补结婚证。严格说是未婚生子。”
“理解,您接着说,第二次结婚是什么时候?”焦闯问道。
“半年前。”男警官回答道。
“女方什么情况?”马烁问道。
“也是个丧偶的,老公跑长途的,出车祸没了。”男警官回答道。
“也就是说,这个窦勇老婆死了,儿子死了,然后和这个女人结婚,是这个时间顺序吧。”马烁说道。
“对。”
“这女的也是窦寨村的吗?”马烁问道。
“是附近东沟村的。”女警官回答道。
“他儿子这个事呢我印象挺深刻,因为人口死亡的手续是我办的。”男警官接着说道,“他儿子也挺命苦的,从小就得了那个甜式什么病。”
“田氏?”马烁问道。
“什么甜式!唐氏!”女警官白了男警官一眼,接过话头,“唐氏综合症,您二位应该都听过吧。就是先天呆傻。”
马烁和焦闯对视一眼,马烁问道:“你确定是唐氏吗?”
“确定。”女警官认真地说道,“今天早上我查了下窦勇的个人信息,发现他儿子没有接受过义务教育,就是因为这个病。”
“可是唐氏……”焦闯迟疑地问道,“妊娠期间不都要做唐筛吗?”
“您说的是大城市。”女警官苦笑了一下,“乡村哪有这种条件。再说,窦勇老婆怀孕时还不到法定年龄,她肯定也不会去正规医院建档体检什么的,没准在家里就把孩子生下了。”
焦闯点点头,看向马烁,问道:“你怎么看?”
“既然是唐氏,不是脑瘫,那就说得过去了。”马烁冲焦闯点点头,向对面的两名警官介绍道,“我们在窦勇租的房子里找到了一张针对脑瘫患者康复的公益活动宣传单,窦勇应该是带孩子去参加那个活动的。但是主办方告诉他,他儿子不是脑瘫,是唐氏。所以窦勇的孩子不能接受免费治疗,而且和脑瘫不同,唐氏是没法康复的。于是窦勇在绝望之下就只能杀了孩子。”
“杀了孩子?”对面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是我们的猜测。”焦闯说道,“但可能性很高。”
“那还聊个屁的啊,赶紧走吧。”男警官着急道。
窦寨村的规模属于中等偏大,至少有二百户人家。一眼望去,各家各户都是砖瓦房了,部分人家还盖了二层楼。村里通了一条柏油路,其余也都是水泥路。
村里静悄悄的。男警官介绍说这是因为年轻劳力都外出务工了,村里基本都是老人和儿童。联防队员早已把窦勇家的定位发过来,男警官按照导航把车开到窦勇家门口。这时从旮旯里钻出来几个戴红袖箍的男人,为首的红脸老头挺着大肚子,正是村长。
马烁看着几个拎着扁担木棍的男人围过来,想起之前看过民警去村里解救被拐妇女儿童时被村民围攻的案例。这时女警官走过去叫村长舅姥爷,村长咧开嘴笑着和她拉了几句家常,一张脸就像个熟透的大枣。
“从你打了电话到现在,一只苍蝇也没飞出去。”村长笑呵呵地说道,然后上前敲门。不一会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女警官对马烁、焦闯小声说道:“这就是他老婆。”
“窦三儿呢?”村长问道。
“不在嘛。”女人慌张地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上来。
“去哪了?”村长追问道。
“去外地打工了。”女人吓得往后缩去。
“不可能!”男警官大声说道,“他身份证连张汽车票都没买过,你说他去哪打工了!”
第16章
马烁打量着窦勇父亲家的客厅,地上铺着瓷砖,墙上刷着乳胶漆,天花板四周打了吊顶,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从房间的装修和布置就能看出这家人已经过上了小康生活。
客厅里坐满了人,窦勇父亲、村长和男警官坐在中间的沙发上,窦勇两个哥哥坐在左边沙发上,马烁和焦闯坐在右边沙发上,女警官和两个嫂子陪着窦勇的妻子在旁边卧室,联防队几个男人坐在门外抽烟。
窦勇老婆说不清窦勇的去向,村长只能找到窦勇父亲。而且于情于理,窦家这么多人也不能让一个半路的儿媳妇应付这种事。但是窦勇父亲和哥哥也说不清窦勇去哪了,他们只知道一个月前窦勇忽然说要去打工,而且还给媳妇留了两万块钱,说这是老板预支的工资。
这些话窦勇老婆也说过,她甚至还拿出了一沓还没拆开过的百元大钞来证明自己的诚实。但是窦勇去哪里工作,干什么,老板长什么样,她都一无所知。当马烁问她窦勇一个月没和她联系她也不觉得奇怪的问题时,她好像很奇怪,已经把钱留下了,还联系个啥?
“老爷子,我和您说清楚。我们现在来找窦勇,还是在调查的层面。如果他真没事,和我们说清楚也就没事了。可如果我们今天没见着他,回去再用别的手段找他,那就不是调查了。”焦闯停下来环视一圈,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是通缉了。”
窦勇父亲听到通缉两个字,身体猛地一颤,然后求助地看向两个儿子。
“我们早就分家过了。”大哥立刻说道,“就是逢年过节聚一聚,平时也没咋联系。我和老二也没咋联系,对吧老二。”
“对。”二哥接话道,“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他去哪了。”
“他回来后有什么变化吗?”马烁问道。
大哥随口说道:“没啥变化啊,还不那样……”
二哥捅了大哥一下,抢过话头说道:“孩子没了,肯定伤心嘛。”
“你们没见窦勇和什么人接触吗?”马烁问道。
“没有。”父子三人几乎同时说道。
“窦勇不在家的时候,通常都在什么地方活动?有没有固定地点,我们来的时候看到村口有家酒馆,他常去吗?”马烁又问道。
“他不好那些。”大哥摇头道,“他这人内向,就在家呆着,哪也不去。”
“我们要带窦勇的妻子回去配合调查。”马烁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