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明镇这边的习俗,家里做完白事之后,要回请前来吊唁过家中逝者的宾客。
辛磊辛星父子俩一合计,这场宴席就设在家中宽敞的小院。
人来人往,更方便照料。
年代不同了,前来赴宴的人刚来的时候还拘着,在遇见熟人聊过几句后,众人渐渐放松起来,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陈斯新闻讯前来的时候,院子里有一桌不知道刚聊了什么,突然全体爆笑出声。
意识到被人瞩目,又一个一个地低下些脑袋,压低笑声。
这和乐的气氛让陈斯新驻足于辛家门口。
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不是说白事吗?
“请问……”陈斯新进了院儿,来到最靠门口的那桌人面前。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辛亚三婶的名字,只得问道:“请问这是辛家吗?”
“是呀是呀。”年长的老奶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是来吊唁的吧。往里走,辛家几个孩子,都在那屋呢。”
“谢谢您。”陈斯新在众人的目光中,径自走向辛磊家主屋。
辛磊特意请了熟悉的厨师朋友,所以他可以腾出些精力来招待客人。辛星和辛亚负责传菜,倒也井然有序。
拨开半透明的蓝色仿水晶门帘,陈斯新和刚端着一盘炒菜的辛亚碰了个正着。
“你怎么来了?”辛亚傻傻的,呆呆的,盘子里的菜汁都快倾洒出来而不自知。
“听水天和宫瑞说起你家的事儿了。过来看看。”陈斯新站在那儿不太适应。
这才几日不见,他们之间就这么生疏了。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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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找个地方坐。”辛亚有些慌乱,“我得先把菜送出去。”
正说着,辛星也端着一大盘炒菜从厨房出来。一见陈斯新:“呦,斯新哥!你也来啦!”
“嗯。”陈斯新本想说“节哀顺变”,但是一见辛星的精神头儿,愣是憋了回去。
辛亚有意避着陈斯新,辛星看得出来。虽然就见过那么一次,辛星却对陈斯新和徐白这两个人印象都很好。
他主动接待了陈斯新:“最近我姐帮着我和我爸忙里忙外,可累了。哥,你再等一会儿。一会儿没那么多菜要上了,我让厨房给你和二姐单独做几个菜,你俩坐下来慢慢聊。”
陈斯新吃过了才来,但是考虑到辛亚还没吃东西,他点头答应下来。
辛亚本来不太想直面陈斯新,可人家来了,就坐在那儿等你。不管不顾,不是待客之道。
“你自己能行吗?”辛亚找到辛星。
“我能行,没几个菜了。我多跑两趟。再说还有桂子他们呢。”桂子是辛星运输公司的朋友,人实诚腿勤快,是个可托付的人。
“那行,我带他出去转转。”
“行。我让咱家那个厨子单独给你俩做几个菜,你俩转够了就回来吃饭。”
辛亚一皱眉头。辛星不提她差点忽略掉。
现在正是饭点儿,陈斯新一路赶来是不是也没吃饭呢?
“我们不出去了。”辛亚更改了决定,“你屋借我用用。”
“行。”
四菜一汤,辛亚吃得专心认真。
“谢谢你能来。”静默片刻,辛亚开口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我其实有点生气。你家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一声。”陈斯新已经吃过了,就挑着花生豆儿当饭后零食吃。
辛亚笑得很勉强:“我知道的时候人都蒙了,哪还有心情通知人。”
“那后来呢?”陈斯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水天都从明镇回月城了,我都不知道。”
陈斯新的语气,轻易突显了他心中的埋怨。
辛亚语气轻柔地说:“不然呢?满公司到处通知,我婶儿没了。不是我妈,不是我爸,是我一个婶儿。然后让人暗地怨恨,以为我就是想收份子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斯新将烟点燃,夹在手指间,“辛亚,我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辛亚反问地很快。
陈斯新目光微缩,他意识到这是一次很认真的试探。
“你想有多不一样?”陈斯新亦反问道。
辛亚微恼。
她真的很讨厌陈斯新这一点。
他很聪明。可他就是太聪明了。
他明知道,她想要问的是什么,可是他偏偏把问题抛回来。
在她鼓起勇气向他要个确定关系的时候,将这件她想让他先开口的事儿转变成她要做的事儿。
“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辛亚心里非常难受。
她喜欢他,她相信他能感受到她的喜欢,但是他却不愿意主动开口表达他对她的喜欢。
“没什么不一样?”陈斯新的脸忽然染上薄怒。
辛亚几口把碗里的米饭吃完,嚼碎了咽下去。她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垂着眼,连眼神都不愿分给陈斯新一个:“不论公司谁来我都会报以感激之情招待他,能有什么不一样?”
说完,辛亚往门外走去:“你慢慢吃,不着急。家里有事,我得出去帮忙了。”
陈斯新独自对着一桌每盘都只吃了几口的菜,心情复杂。
不仅仅只有她。
明明他也需要一个态度。
让人足够安心的态度。
陈斯新在明镇待了一天,辛亚除了饭点儿会特意陪他,别的也没什么额外的沟通。
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失落更多一些,还是恼怒更多一些。
订了次日下午的票,陈斯新打算回月城继续上班了。
只是没想到,徐白和他的女朋友也专门赶来。更重要的是,次日,他见证了那样一件事。
也见证了辛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中午,辛家院里依然办着人来人往的流水席。
饭吃到一半,旁边那桌突然有个刺耳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瞧这丫头,还挺懂事的。婶子没了,忙前忙后的。是个讲情义的孩子。”
“呵……”
“周家嫂子,你笑什么啊?我哪里说错了吗?”
“懂事?讲情义?”
“呦,周家嫂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啊?”
周明艳四周看了一圈,她往前探了探头,神秘兮兮地跟同桌的这些来客说道:“那孩子,可没良心啦!她爸妈你知道怎么没的?”
“呦,这还真不知道。我们几个跟辛家嫂子是老交情,对辛家大哥这边的亲戚,不了解啊。”
“啧。我告诉你,她爸妈,车祸没的呦。死的老惨了!可你说这丫头,奇怪不?爹妈死于非命,葬礼上,笑呵呵的,那个没心没肺!殡仪馆,什么地方?居然还笑得出来。知道的人都说,她爸妈没了,她拿了一大笔赔偿金,后半辈子吃穿不愁,可不做梦都要笑醒了?你们觉得她可好,我们知道的,啧啧……她名声可臭了!”
“真的?”面善的女人远远地打量一番正和来客说话的辛亚,她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眉间的褶子越来越重,甚至牵着太阳穴附近的老年斑都跟着动了动。
“我和她家多年的老邻居了。”同坐在席间的简双忽然开了口,“辛亚爸妈的葬礼,她确实从头笑到尾。没看出哪里悲伤了。”
起先周明艳一说,众人也只是将信将疑。但是年纪轻轻,穿的溜光水滑的简双这一开口,仿佛立即坐实了这件事。
“哎呀妈呀,那也太不要脸了。”一个口快的老大娘直接骂了出来,“有没有心啊?爹妈死了还能笑出来?还在葬礼上?我要是她家长辈我当场打断她腿!”
“唉,方老姐姐,这是人家家事儿,咱们少议论。”同来的另一个老大娘劝说道。
“不行,我忍不了这口气。什么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我看不惯这个。等着,我得教训教训这个没良心的。什么玩意儿啊!”老大娘高喊一声,“虎子!”
“诶?”坐在陈斯新对面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大男孩激灵一下,“妈,什么事儿?”
“那个,那个人儿看见没?给我叫来?”
虎子瞧了眼他并不认识的辛亚,他为难地说:“妈,你叫人家干什么啊?你认识人家啊。”
“让你去就赶紧去!老娘老来得子,生了你这么个大儿子,大半条命差点搭进去。你不去还让老娘亲自去?”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虎子嘟嘟囔囔地不太情愿,“你一生气就拿这事儿说事儿,我愿意让我亲妈豁出命去啊。”
“少嘟囔,快去!”
“唉!”
虎子别别扭扭地,倒真把辛亚请来了。
辛亚来到这一桌附近,看到这一桌子人的脸色,就知道一定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几位阿姨。”辛亚浅浅地笑,“饭菜还可口吗?要是有吃不惯的,跟我说,我让师傅添个菜。”
“菜是挺可口,但人看着碍眼啊。这多好的菜,都变得没味儿了。”方老太太一张嘴就带着刁难人的味儿。
辛亚快速扫了眼这些人打量自己的眼神儿,又看了眼同在这席的简双,洞悉事情原委的辛亚再度被那种熟悉的疲惫感包围。
这事儿,是不是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菜没味儿,但是酒还不错。”方老太太开了瓶白酒,拿了个没人用的多出来的杯子给辛亚倒了一满杯。
辛亚连忙推辞:“哎呦,大娘,我酒量微薄,可喝不了这么多啊。”
“年轻人,哪有不会喝酒的?”
“大娘,我真喝不了这么多。这个量,我估计得直接进医院了。”
许是方老大娘也觉得这一大杯白酒确实有些过分了,她把酒放在桌子上:“我们几个老太太千里迢迢赶过来,也算够意思了。那个腰间盘突出,那个有心脏病,那个风湿,这几个,身体也一堆毛病。年轻的时候,都跟你婶子在一个地方干过活儿,都是为了你家的事儿来的。好歹我们是长辈,这么困难还来捧你家的场,我觉得我们喝你小辈一杯酒还是喝得的。”
简双挑事儿暂且不提,眼前这位老大娘说得道理辛亚却无法不认同。
人家不远千里来捧场,于情于理,该有的答谢还是要有的。
辛亚端起那杯满的几近溢出的白酒:“这一整杯,我指定喝不了。不如这样,我尽力而为。谢谢各位长辈,念着年轻时候的情谊忍着病痛来悼念我婶子。”
她刚要开口喝,方老太太喝止了她:“等等!”
“我家那边的规矩,可不是你这样的。你要是喝不了,就别这么抿一小口,简直糊弄人。”方老太太又从桌上拿了个玻璃杯,“往这里倒。你能喝多少,就往里倒多少。每敬我们一个人,就倒你能喝的量。”
辛亚苦笑一声。人都说入乡随俗,还真没见过当客人当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过这毕竟是三婶的回礼宴,她忍了。
“行。”辛亚拿起满杯的酒杯,酌量往空杯里倒。
“诶?多倒点!张老姐姐可是我们这里面岁数最大的,你这点儿,太糊弄人了吧。”
辛亚忍了忍,再倒多了些。
敬过岁数最大的张老太,倒第二杯的时候,方老太太又说:“这个姐姐平时可不怎么出门,一听你婶子没了,连家都不管了。你就倒这点儿?”
正在此时,被人连忙叫来的辛星匆匆赶到:“呦,几位姨跟我姐喝着呢?唉,我姐那个酒量,跟她喝多没劲啊。跟我喝,不是我吹,几位姨,你们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喝得过我。”
“你小子别掺和!有没有点规矩了,没叫你呢!”
被方老太这么一呵斥,辛星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他怎么就没规矩了?这么大气性!
众人纷纷议论这突兀插曲的时候,前来跟辛亚道别的徐白、田甜还有陈斯新踏入这个小院,对这个场面感到莫名。
坐在临近门口的小年轻热心肠地对他们招了招手:“过来,来,这有空位。”
陈斯新想知道怎么回事儿,又觉得辛亚那边的气氛好像不是能去打扰的样子。他勾了勾手,示意徐白和田甜跟他一起去那个有空位的桌子。
陈斯新往那儿一坐,就指着全院的焦点处:“这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啊。”二十出头左右年纪的大男孩满眼疑惑,“突然就喝起来了,不过好像气氛不太对。唉,观察观察吧。”
“啊。”陈斯新和徐白、田甜互相对视一番,默契地决定先看看再说。
辛亚这边,又一杯酒入喉。脸已经开始发烫,胃已经开始翻腾。
可眼前的几位长辈还是不依不饶,尤其旁边这位方老太太,一会儿说谁来一趟不容易,一会儿说谁跟三婶交情深,一会儿说谁看着岁数不小,再一会儿说这次倒的没上一个多,做事不能厚此薄彼。
这一轮敬过来,一杯白酒居然喝下去大半,没比一整杯少喝多少。
最后就剩下三个人,一个是周明艳,还有一个是夹在简双和周明艳之间的一位阿姨。
略过周明艳,辛亚当着众人的面给中间那位阿姨敬过酒,喝光最后一滴酒就收了杯子:“酒我敬完了,各位阿姨慢慢吃。”
周明艳脸色变得很不好,方老太太急匆匆地责难道:“这不还有一个吗?”
虽说方老太太不认识周明艳,但辛亚这么做事,她看着是奇怪的。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跟你同辈,你不敬酒不敬吧,你旁边那个可是你长辈吧。“
辛亚晃了晃身子,在一旁却对发生的一切有心无力的辛星赶忙上前扶住辛亚:“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