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玩坏了三姨娘的留声机,拉陆执出来抵罪,陆执却把留声机修好了。
他还修好了大哥的自行车,庶兄们的玩具,爹爹放在堂中央炫耀的摆钟。
他明明很讨厌做这些事,依旧做了,他跟我说,他不做,最好的下场就是死。
我没问过他最坏的下场是什么,或许对当时的他来说直接死亡已经是好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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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现在,立刻,马上,就应该去做些什么。
我怕真的会来不及,虽然也早就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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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楼梯上,陆执正拿着衣服推开了门
「陆执对不起!」
像是意外留住他的一句话,陆执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这次,我比他还先反应过来,冲了过去,在他身后停下。
我给爹爹辩解,给大哥辩解,可这是我怎么辩解都逃避不掉的事实。
是爹爹和大哥害死了陆执的父母,是大哥凌虐他,也是宋家每一个人旁观了他的痛苦,包括我。
原来无能为力、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不是所有伤害都配得到原谅。
也不是所有「对不起」都能得到「没关系」。
但我还是想说,我忽然很怕宋家人都死了,也没有人跟陆执道过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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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他没有回过头,只是冷声:「你没有拿,更不需要跟我道歉。」
「我不是为这个道歉,我是为你的父母,还有你,还有这十三年来……」
「宋安然。」
他转过身语气不善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所以在警告也是在阻止我。
我抱了必死的心态,还是望着他固执地说:「你不出现,爹爹甚至都想不起来他还害死过你的父母,不止是他,整个宋家包括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记起你。」
「爹爹当年伤害过多少人,会有多少个『陆执』没有熬过去呢?」
我终于把心里一直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
「你父母去世的那天,我是不是也听到了他们哭求的声音?那时候,我或许在院子里踢毽子?又或者在谁的屋子里吃糕点?」
「宋安然,可以了。」他放轻了声音打断我。
「爹爹和大哥虐待你,你在宋家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以为至少你当了陆督军,有了能力,有了资本就是幸福的,结果你从来都没有幸福过,你还是过得不好对不对?」
有些伤害本就是一辈子的,很遗憾,陆执所有的伤害都来自我最亲爱的人,我连为他打抱不平的资格都没有。
「陆执……」我一叫他的名字就很想哭。
陆执的目光变得沉郁,但他一瞬不移地盯着我,眼睛里是红红的。
「对不起。」
迟到的对不起始终是一文不值的形式主义。
可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也怕陆执的人生终究是遗憾,怕最后的最后陆执连宋家人的道歉都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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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莫名闪过陆执被我哥打的画面,他一个人瑟瑟躲在墙角的画面,还有我自己想象的他这十三年流落街头的画面,受伤中枪的画面。
每想到一个我就说声「对不起」,哭得喘不上气来,陆执从来不哭,我怕是要把他的那份也一起哭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的时候含糊不清地道了几回歉,反正外头的司机已经进来看了一回,又什么话都没问地出去。
从掉眼泪到小声呜咽再到平静,陆执全程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像是在等我冷静。
等彻底收拾好情绪,哭完后,才认识到自己又丢了一回脸,清了清嗓子,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我非常怕陆执,现在能当面把那些话对他说也就没遗憾了。
陆执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走近,我无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等他抬手只是给我擦眼泪的时候,我居然松了口气。
我以为他要打我。
动作是很轻,可他的脸实在是太冷漠了。
冷漠到我觉得他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连带着他的动作都像是某种暗含深意的语言。
「哭完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哭完了。」
「宋安然。」和刚刚不同,他很平静地叫了我的名字。
擦完眼泪,他把手收了回去,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可他的叹息声终究是无奈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良久,他才解释般地说。
「我幸福过的,所以别总觉得我很可怜了。」
我想解释我不是可怜他,可想想,我的确是在可怜他。
我一直都觉得陆执很可怜。
「对不……」
「好了。」他极快地打断我,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扬起头,带了丝恳切的语气说:「你能不能不道歉,能不能不是你……」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抬头望了他一眼就垂下脑袋,再没说话。
陆执明明没哭,明明还是那样一张冷淡的脸,可我总觉得他是哭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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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八音盒放进了抽屉里。
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来又把八音盒放回了桌子上才去的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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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扯着我的手不死心问了半天,她问我为什么,我想辩解陆执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可想想,他发不发现的,结果都是一样。
爹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我走的时候他自嘲了声:「这就是我疼了十七年的好女儿。」
小姨娘带着几个嫂嫂朝我吐口水,骂我是白眼狼、黑了心肠的畜生,被大哥一巴掌打走了。
大哥一路护着我送我出了门,我还以为大哥会骂我骂得最狠。
上车前大哥摸了摸我的脑袋,像是有很多话想说,酝酿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大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安然。」他叹了口气,「大哥心里是希望你偷来救宋家,你没偷我也很生气,但我又觉得你是对的。」
大哥低下头认真地对我说:「离宋家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我在宋家门口站了半天,看着大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抬头望去还能瞧见院子里那棵棠梨树上已经抽了新芽。
原来,现在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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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病了一场,脑子烧得糊里糊涂的。
有时候醒来是白天,有时候醒来是晚上,有时候醒来看到的是丫鬟,有时候醒来看到的是陆执。
每次醒来我都会问宋家怎么样了。
丫鬟时而说挺好的,时而答非所问。
陆执总是坐着不说话,冷漠地扶我起来,冷漠地给我喂药,冷漠地关门出去。
脑子糊涂的时候会以为我还在宋家,睁开眼害怕去学堂迟到了,大喊着母亲,问她许君初是不是在门口等着了。
结果起身就对上陆执的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我早就不上学了,许君初都走了快半年了。
「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陆执回答:「没有。」
「是吗?」我靠在床边望向窗外的春意盎然,慢慢阖上眼,给自己下了诊断:「那就是又在逃避了。」
原来我这种懦弱的人,身心都能做到这样极端的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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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求着进来见我,一看到我就哭着扑过来叫小姐,问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她说宋家已经彻底完了,连祖宅都没了,几个姨娘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母亲和三姨娘。
我让她别哭别哭,却劝不住她。
杜鹃将母亲的信交给我,她现在要去安庆投奔表哥。
杜鹃拼命摇头,她不愿意走,但是母亲却赶走了她。
杜鹃从小陪在母亲身边伺候,情同母女,母亲说过日后一定会为她选一门好亲事嫁出去,母亲舍不得她的。
我把所有的首饰都给了杜鹃,告诉她如果找不到表哥,最起码能活下去。
她抱着我,我靠在她肩膀上,真的好累好累,累到连母亲的信都不想看。
杜鹃哭着发泄:「都怪陆执!都怪陆执!」
我抱住她,轻声附议着:「嗯,都怪陆执。」
母亲写了好长的信,她让我顾念父女之情,不奢望我能去求陆执,只希望我能把陆执带过去,她带着所有人下跪求情。
佐藤调转矛头直接拿着爹爹的命到陆执跟前请求合作,陆执同意后,收了宋家所有的房产田地,故意当着全上海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赶走了爹爹他们。
陆执从没有放弃过报仇,他的报仇循序渐进、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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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镜子的时候我才深切感受到杜鹃的惊讶,原来我都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我想我应该先梳头,我把首饰盒里最后的蝴蝶簪子拿了出来,半天才拿起梳子绾起头发。
如果这副样子被许君初瞧见了,一定会闹个大洋相。
正想着,陆执就进来了。
他看到我起来似乎还挺高兴。
「宋安然,院子里的海棠也开了,你想去看吗?」
他把手里的雏菊放在了床头柜上。
是很淡的香气。
他走过来,拿起梳妆台上的蝴蝶簪子轻轻别在我头发上。
陆执站在我身后,从镜子里看不到他的脸,他还是穿着英气利落的军装大衣,陆执不爱打扮,但这身衣服就是很衬他,可我依旧觉得当年的陆执好看。
「很好看。」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他是在评价簪子还是海棠还是我,但我知道,我现在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绝对只能用丑形容。
我抬手摸了摸簪子,直接问他:「你能不能让我回家?」
他负手伫立,半天都没回答我。
我以为他没听见,又抬高音量问了一遍:「你能不能放我回家?」
我不死心地转过身,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我。
他说:「不能。」
得到了答案,我反而笑了:「原来对我的惩罚是让我见不到家人死在这里。」
「你没生病,不会死。」
我知道,我听到医生说的话了,原本两三帖药就能治好,但我心里头排斥,烧怎么都退不下来,每次喝下去的药还会吐出来。
这不是病,是我自己在保护自己。
但这种保护很幼稚很愚蠢,所以面对现实吧,宋安然。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陆执今天看起来不错的心情也得被我破坏掉了。
「我今天一定要回家的,除非你打死我。」
陆执面无表情盯着我看,我也一脸镇定地和他对峙。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和陆执就应该是这样对立的关系,我们互为仇敌之子,他恨我,我恨他,最清楚明白不过。
「要拿枪吗?」我问他。
陆执不说话,他总是这样沉默着、沉默着,什么话都对我说不出口。
我没耐心等他了,直接抬步就走,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没挣脱,心却沉下来,即便他要开枪打我,我会怕,但我不会反抗的。
只是可惜,我还没等到许君初,没告诉他,我真的挺想他的。
我静静候在原地,眼看着他朝衣架走去,拿了我的外套,又径直往门口走。
我反应上来,这难道是同意了的意思?
我朝前追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停下来问他:「是回家还是去看花?」
他停在原地,温声道:「海棠明天再去看。」
他垂下眼似乎还说了句什么才走了出去。
我愣了下,很轻,很淡,像是不存在的一句话,但我还是听到了……我莫名回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