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起去看吧。
96
在胡同口最里面最里面的破房子里,现在正住着昔日风光无限的宋家。
望着一眼不见头的小巷子,我踌躇了很久才抬起脚,一路走到尽头,木门前的蓝色门牌号上刻着 256,这里很久以前都是宋家的房产,爹爹高价租给穷人。
256 号死过一个穷书生,听着有些可笑,说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才选择自裁,后来就一直传闻闹鬼。爹爹为求心安,厚葬了书生,还安顿了他的家里人,但这里再没能租出去。
没想到这间房子竟成了宋家唯一的归所。
我走进去的时候,三姨娘正牵着狗出来,看到我,她倚在门口轻笑了声。
「呦,这不是督军府的二太太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来看你爹?还是来看你爹死了没?」
她站在门槛上,高高看我。
「滚吧,滚回你的督军府,去做稳你的二姨太。」
她身上带着劣质的烟味,有些呛鼻,但我记得三姨娘不抽烟。
我叫了她一声就直接往里面去,也不知道她骂了句什么才牵着狗离开。
院子里全是荒草,进了屋子,也是一股腐烂的味道,一脚踩进泥里,居然用力才能拿出来。
还没等我出声,母亲忽然跑了出来,一脸焦急,看到我就哭着拽住我的手,慌张道:「快!快拦住墨如!」
孟墨如是三姨娘的闺名。
母亲急得说不清楚,我不明就里,只能先听着她的话追出去,可出了胡同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母亲这才追过来哭着喊不得了了,爹爹被佐藤抓了去,母亲急晕了,迷糊间听到三姨娘要去救爹爹。
母亲早对我说过,佐藤把心思放在三姨娘身上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去只能是凶多吉少。
我惊觉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和母亲坐车去佐藤府上,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呢喃着没事的、没事的。
我印象里三姨娘最为跋扈,平日里就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说话也厉害,母亲最不喜欢她,极厌恶她的做派,总在爹爹面前骂她不懂事。
我原以为,她会最先走。
母亲转过头问我:「墨如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看着母亲面黄肌瘦的脸,眼睛里像是在找寻希望似的紧盯着我。
我还是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白发,笃定地说:「对,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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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府真是好大的威风。
占了整个上海最好的地界,住着最豪华的房子,残害了最多的中国人。
我们去时,正看到日本士兵扔了样东西出来,血糊糊的一团。
母亲跑着过去被士兵们拦下,她哭喊着,可那些日本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走过那团东西身边,骤然顿住脚步。
是三姨娘的那条狗,通身雪白,三姨娘叫它吉祥,三姨娘养过很多只狗,但吉祥是胆子最小的,平常见了人只敢躲在三姨娘怀里。tTzL
小家伙眼睛黑得透亮,好奇试探地望着人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它浑身都是血,头上被砍掉了一块,前爪还在痉挛地颤抖,死得很痛苦,那双眼睛却执着地望着某一个方向。
我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吉祥的脑袋,盼望着他还能讨好着来蹭我的手心,但我知道不能了。
我们来晚了,闭上眼的时候,真的很黑很黑,黑到一丝希望都不剩。
我没办法不去猜想三姨娘此刻的遭遇,而我能想到的也通通是极其糟糕的画面。
我慌乱地很想求救,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有没有人能来救救三姨娘!
我该求谁啊?
母亲在求那些日本士兵,我也跑过去求,三姨娘十五岁就嫁给了爹爹,她还那样年轻,方才她还牵着吉祥在跟我说话。
士兵们被求得不耐烦,怒吼着把我踹了出去,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看着母亲被拳打脚踢仍旧死死拽住他们的手时,我第一次感受到恨。
恨爹爹惹祸上身,恨陆执步步相逼,恨佐藤残暴不仁,恨自己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就那么没用!为什么是我来做选择!为什么日本人能在中国为非作歹!为什么宋家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救不了三姨娘!为什么我连爬都爬不起来!为什么我连爬都不爬不起来啊!
我发现自己早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我还曾试图可笑地掩盖什么,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直观的悲剧和下场。
爹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愣的,眼神里是惊恐、是害怕、是痛苦、是绝望。
他拖着步子一步步地往前走,仿佛没有看到我和母亲,整个人空洞又无力,最终他还是哭着跪在了地上,崩溃地捂头大喊。
听着他惨烈的叫声,我连该有的哭声都被压抑在了喉咙里,沉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人心可以疼到这种地步,撕扯绝望地疼,无处发泄,无处叫冤,只能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悔恨当中,连如何反击都不知道,最后被自己的恨意浸满,死在无法呼吸的窒息里。
98
佐藤当着爹爹的面和几个军官凌辱杀害了三姨娘,我们找到她的尸体时,早就残破不堪。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觉得三姨娘还没死,脑子里总在想,她还是会抱着狗吊着眉梢在骂人。
宋家的三太太是整个上海滩最冷艳果敢的女子,只不过她爱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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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变得有些疯癫,时而坐在一个地方不说话,时而又对着空气说上半天的话。
我们只知道结果,谁都不知道爹爹到底是怎样眼睁睁看着三姨娘死去。
每次看到我他都会一脸狰狞地跑过来:「这是报应对不对?你说过这是报应?」
我哭着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不是,这不是。
他好像听不到我说话,只会又哭又笑地重复着原来这就是报应,原来这就是报应。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落魄悲凉的背影,重复着这句话步履蹒跚地走进那间同样疮痍的屋子。
我叫着他爹爹,他没有回头看我。
我瞬间泪目,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悲剧是一轮接着一轮,一环套着一环,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而在这片带着仇恨的沼泽地里,终是越挣扎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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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爹爹怕是走不出来了。
我记得爹爹曾经说过,世上最难医的是心病,最无可救药的是穷病,所以他必须要挣很多钱。
可他如今没了钱,也没了人,横行霸道了半辈子,在旁人的讽刺下活得生不如死。
101
我走到陆执面前,他就站在胡同口,平静地望着某个方向,我对上他的目光时,他唇边苍白的笑意才落下来。
他整个人包括他仿佛得逞的笑容都是寂冷的。
我快步走到他身旁,一眼都不看他:「你的报仇可以先停会儿吗?」
从开始的加派人手,到现在陆执每回都要跟着我过来,他都要站在胡同口,无论等多久。
我太怕这时候他还想对宋家做什么了。
就算三姨娘的事和他没有直接关系,可我仍然觉得他像是没有参与的推动者。
陆执没说不,也没说好,只是模棱两可地要求我回去。
眼睛哭得太肿,流眼泪总是会疼,我紧紧咬着牙不让眼泪再落下来。
「你原本想害的是爹爹,只不过被三姨娘破坏了是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可过了会儿,他居然回答了「是」。
果然是这样。
我早说过,就算我承认宋家对不起陆执,我理解他的报复,他的痛苦,他的经受,但我仍然会恨他。
直到回了督军府,我侧躺在床上,这个角度还能看到梳妆台上的八音盒和那支蝴蝶簪子,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开始恨你了。」
我自私地找到了一个情绪的落脚点。
太恨了,可是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恨,从谁开始恨。
陆执在我床边站了很久,到最后我能感觉到他来给我拉了拉被子,他或许以为我睡着了,才碰了碰我的眼睛。
「能不能别碰我。」
他手一顿,对上我的眼神后略垂下眼睑,可他还是十分淡定地收回了手,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放在了身侧。
我闭上眼,不去看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天醒来,床边的花忽然换成了海棠。
我心里郁闷得要把花扔掉,可想想。
花哪里是有罪的呢?
102
大哥去了码头扛麻袋。
我躲在远处看,他穿着麻布短衫,肩头压着两袋水泥,压得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只伤脚难以支撑力量,他只能倾斜着身子,步步艰难。
后面有监工在催促,走过大哥身边会故意发出调侃的嗤笑,我听不到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大哥虽然脸色难看却什么话都不回。
我坚定地走过去,从大哥手上抢走了麻袋费力想搬起来。
大哥惊讶我过来,随后看着我怎么也抬不上肩膀,低头说了声:「我来吧。」
我不听他的话,双手抱起麻袋,走得双腿打战才用别人来回一趟的时间搬了一袋。
我折回去打开大哥的手,又抢走他手里的麻袋,就是不让他搬。
大哥冲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在发抖,那麻袋对我来说的确很重,可那些工人们都在面无表情地搬。
大哥也在搬,那我也可以。
我甩开他的手,又去扛下一袋。
「宋安然!」
大哥吼了我一声,握住我发抖的手:「你干什么?」
「赚钱。」
大哥叹了口气,他压着脾气,想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
可我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甩开他的手,去接卸下来的新货。
大哥布满血口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他无奈地说:「你扛不动的,算大哥求你。」
船上下货的人骂骂咧咧,看着大哥红了的双眼,我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接过麻袋扛在肩上,当着我的面,有些难堪地一步瘸着一步送了过去,我跟在他身后,他放下麻袋却站在了原地背对着我。
半晌我才阖上眼,无法接受地冲他喊:「不行!你是大哥,是宋家大少爷,是未来的宋家家主,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大哥曾经就监管过码头运作,可他是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那个。
看着他如今失去所有,折断傲骨,败服于现实的狼狈模样,我心痛地认识到。
终于,不可一世、臭名昭著的小霸王也自食了自己种下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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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仰起头,将眼泪憋回去,试图掩盖自己哭了的事实。
「那你又知不知道,让大哥看着你来帮我扛,只会提醒我,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到,保护不了任何人,什么也守不住,什么宋家大少爷,什么家主,都他妈的是狗屁!」
「看着自己的家变成这样,而我只能躺着连吃饭的钱都赚不了的话,还谈什么尊严过去,我没资格你懂不懂!」
我默默收回了去拉他的手,我或许忽略了,不止是我在无能的事实里饱受折磨,大哥也同样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而无力反抗。
「安然,大哥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怕了,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一个都别死,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你总得让我承担起责任,让我试试吧,你觉得我还能继续颓废到什么时候?」
我紧紧抱住他。
我懂,我都懂。
「可我只是心疼你,哥……」
他抬起袖子暴力地擦了擦眼泪,拍着我的背说:「我一大男人,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宋子尧大少爷能当,搬货工也能当。」
我抬起头,他按住我的肩膀正色道。
「其实我觉得现在更踏实,以前总担惊受怕地,不知道陆执还会对宋家做什么,又担心宋家会被佐藤利用变成牺牲品,现在彻底败落了,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他望着我的表情笑了声:「你别不相信,黎音总是说,我的缺点很多,还不知悔改,我现在下定决心一个一个改,就从自食其力开始改,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变好了,黎音或许就不会那么看不起我了,等她回来,说不定会对我刮目相看。」